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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些情況以後,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原來的柏林,十年前和三年前我到過的柏林。十年前不必說了,就是在三年前,柏林是個什麼樣子呀!當時戰爭雖然已經爆發,柏林也已有過空襲,但是還沒有被“鋪地毯”,市面上仍然是繁華的,人們熙攘往來,還頗有一點勁頭。然而轉瞬之間,就幾乎變成了一片廢墟。這變化真是太大了。現在讓我來描述這一個今昔對比的變化,我本非江郎,談不到才盡,不過現在更加窘迫而已。在苦思冥想之餘,我想出了一個偷巧的辦法。我想借用中國古代詞賦大家的文章,從中選出兩段,一表盛,一表衰,來做今昔對比。時隔將近兩千年,地距超過數萬里,情況當然是完全不一樣的。然而氣氛則是完全一致的,我現在迫切需要的正是描述這種氣氛。借古人的生花妙筆,抒我今日盛衰之感懷。能想出這樣移花接木的絕妙方法,我自己非常得意,不知是哪一路神仙在冥中點化,使我獲得“頓悟”,我真想五體投地虔誠膜拜了。是否有文抄公的嫌疑呢?不,決不。我是付出了勞動的,是我把舊酒裝在新瓶中的,我是偷之無愧的。

  下面先抄一段左太沖《蜀都賦》:

  亞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會,萬商之淵。列隧百重,羅肆巨千。賄貨山積,纖麗星繁。都人士女,服靚妝。賈貿鬻,舛錯縱橫。異物崛詭,奇於八方。

  上面列舉了一些奇貨。從這短短的幾句引文里,也可以看出蜀都的繁華。這種繁華的氣氛,同柏林留給我的印象是完全符合的。

  我再從鮑明遠的《蕪城賦》里引一段:

  觀基扃之固護,將萬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餘載,竟瓜剖而豆分。澤葵依井,荒葛途。壇羅虺域,階斗鼯。……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頹。直視千里外,唯見起黃埃。凝思寂聽,心傷已摧。

  這裡寫的是一座蕪城,實際上鮑照是有所寄託的。被炸得一塌糊塗的柏林,從表面上來看,與此不大相同。然而人們從中得到的感受又何其相似!法西斯頭子們何嘗不想“萬祀而一君”。然而結果如何呢?所謂“第三帝國”被“瓜剖而豆分”了。現在人們在柏林看到的是斷壁頹垣,“直視千里外,唯見起黃埃”了。據德國朋友告訴我,不用說重建,就是清除現在的垃圾也要用上五十年的時間。德國人“凝思寂聽,心傷已摧”,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自己在德國住了這麼多年,看到眼前這種情況,我心裡是什麼滋味,也就概可想見了。

  然而是我要走的時候了。

  是我離開德國的時候了。

  是我離開哥廷根的時候了。

  我的真正的故鄉向我這遊子招手了。

  一想到要走,我的離情別緒立刻就逗上心頭。我常對人說,哥廷根仿佛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在這裡住了十年,時間之長,僅次於濟南和北京。這裡的每一座建築,每一條街,甚至一草一木,十年來和我同甘共苦,共同度過了將近四千個日日夜夜。我本來就喜歡它們的,現在一旦要離別,更覺得它們可親可愛了。哥廷根是個小城,全城每一個角落似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我仿佛踩過每一粒石頭子,不知道有多少商店我曾出出進進過。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都似曾相識。古城牆上高大的橡樹,席勒草坪中芊綿的綠草,俾斯麥塔高聳入雲的尖頂,大森林中驚逃的小鹿,初春從雪中探頭出來的雪鍾,晚秋群山頂上斑斕的紅葉,等等,這許許多多紛然雜陳的東西,無不牽動我的情思。至於那一所古老的大學和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師,更讓我覺得難捨難分。最後但不是最小,還有我的女房東,現在也只得分手了。十年相處,多少風晨月夕,多少難以忘懷的往事,“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卻是可想而不可即,非常非常不尋常了。

  然而我必須走了。

  我那真正的故鄉向我招手了。

  我忽然想起了唐代詩人劉皂的《旅次朔方》那一首詩:

  客舍并州數十霜

  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又渡桑乾水

  卻望并州是故鄉

  別了,我的第二故鄉哥廷根!

  別了,德國!

  什麼時候我再能見到你們呢?

  赴瑞士

  我於1945年10月6日離開哥廷根,乘吉普車奔赴瑞士。

  哪裡來的車呢?我在這裡要追溯一下這一段故事。我在上面幾次提到德國的交通已經完全被破壞,想到瑞士去,必須自己找車。我同張維於是又想到“盟軍”。此時美國駐軍還有一部分留在哥廷根,但是市政管理已經移交給英國。我們就去找所謂軍政府,見到英軍上尉沃特金斯(watkins),他非常客氣,答應幫忙。我們定好10月6日啟程。到了這一天,來了一輛車,司機是一個法國人,一位美軍少校陪我們去。據他自己說,他是想借這個機會去游一游瑞士。美國官兵只有在服役一定期間以後,才有權利到瑞士去逛,機會是並不很容易得到的。這位少校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於是就同我們同行了。

  離開哥廷根的共有六個中國人:張維一家三人,劉先志一家二人,加上我一人。

  我們經過了一些緊張激動的場面,在車上安頓好,車子立即開動,駛上了舉世聞名的國家高速公路。我回頭看了哥廷根一眼,一句現成的唐詩立即從我嘴裡流出:“客樹回看成故鄉。”哥廷根的煙樹入目清新。但是汽車越開越快,終於變成了一團模糊的陰影,完全消逝不見了。

  我此時心裏面已經完全沒有餘裕來醞釀離情別緒,公路兩旁的青山綠水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德國全國樹木茂密,此時正是金秋天氣。雖經過六年的戰火,但山林樹木並沒有受到損失,依然蓊鬱茂盛。我以前在哥廷根每年都看到的斑斕繁複的秋林景色,如今依然呈現在我眼前,只不過隨著汽車的行進而時時變換,讓人看了怡情悅目。然而一旦進入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城市,則又是一片斷壁頹垣,讓人看了傷心慘目。這種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傷心的心情,如大海波濤,騰湧不定。我又信口吟出了兩句詩:

  無情最是原上樹

  依舊紅霞染霜天

  從中可見我的心情之一斑。

  因為我們離開哥廷根時已經快到中午了。我們的車子開到法蘭克福時,天已經晚下來了,我們只能在這裡住宿。也許陪我們的那位美軍少校一開始就打算在這裡過夜的,因為這裡是全德美軍總部所在地,食宿條件都非常有利。我們住在一家專門為美國軍官預備的旅館裡,名字叫四季旅館。旅館裡管事的美國人非常和氣,給我們安排了一頓多少年來沒有吃過的豐盛的晚餐,大快朵頤。要知道,此時我們都是無錢階級,美國鈔票我們沒有,德國鈔票好像已經作廢,我們是身無分文,而竟受到如此的優待,真不能不由衷地感激,美國人好動成性,活潑有餘,沉穩不足。這旅館裡也並不安靜。然而我們的心情是愉快的,過了一個非常舒適的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上車出發。我現在把1945年10月7日的日記抄在下面:

  8點多開車,順著reichsautobahn(國家公路)向南開。路上沒經過多少城市,連鄉村都很少。因為這條汽車路大半取直線。在mannheim(曼海姆)城裡走迷了路,繞了半天彎子,才又開出城去。這座大城也只剩了斷瓦殘垣。從heidelberg(海德堡)旁邊繞過,只看到遠處一片青山。走進法國占領區,第一個令人注意的地方就是汽車漸漸少了。法國兵裡面的真正法國人很少,大半是黑人,也有黃人。黃昏時候,到了德瑞邊境。通過法國檢查處,以為一帆風順。到了瑞士邊境,因為入境證成問題,交涉了半天,又回到德國lnach(勒納赫),在一個專為法國軍官預備的旅館裡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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