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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我雖然注視了他很久很久,但是在開頭時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特異的情況,對他的身體的關心占住了我整個的注意力。等到他的身影消逝以後,我猛然發現,他臉上一點兒笑容都沒有,他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他已經把笑失掉,當然更不用說那爽朗的笑聲了。我心裡猛烈地一震,我自己的這一個平凡又偉大的發現使我吃驚。我從前只知道笑是人的本能;現在我又知道,人是連本能也會失掉的。我活了六十多年才發現了這樣一個真理,然而這是一個多麼殘酷多麼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理啊!

  我自己怎樣呢?他在這裡又在另外一種意義上成了我的一面鏡子。拿這面鏡子一照:我同他原來是一模一樣,我臉上也是一點兒笑容都沒有,我也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我也把笑失掉了。如果自己不拿這面鏡子來照一照,這情況我是不會知道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告訴我,沒有一個人敢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當時是沒有幾個人肯同我說話的。如果有大膽的人敢同我說上幾句話,我反而感到不自然,感到受寵若驚。不時飛來的輕蔑的一瞥,意外遇到的大聲的申斥,我倒安之若素,倒覺得很自然。我當時就像白天的貓頭鷹,只要能避開人,我一定避開;只要有小路,我決不走大路;只要有房後的野徑,我連小路也不走。只要有熟人迎面走來,我遠遠地就垂下了頭。我只恨地上沒有洞;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鑽了進去,最好一輩子也不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人能笑得起來嗎?讓他把笑保留住不失掉能辦得到嗎?我也只能同那一位老幹部一樣變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了。

  通過那幾年的切身經歷,我深深地感覺到,一個人如果失掉了笑,那就意味著,他同時也已經失掉了希望,失掉了生趣,失掉了一切。他活在世界上,在別人眼中,在他自己眼中,實際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他只不過是行屍走肉,苟延殘喘而已。什麼清風,什麼明月,什麼春花,什麼秋實,在別人眼中,當然都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在他眼中,卻什麼快感也引不起來。他在這世界上如浮雲,如幻影;世界對他也如浮雲,如幻影。他自己就像一個幽靈,踽踽獨行於遮天蓋地的遼闊的寂寞中。他成了一個路人,一個“過客”,在默默地等候大

  限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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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爽朗的笑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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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理畢竟要勝利,烏雲決不會永在。經過了一番風雨,燕園裡又出現了陽光,全中國也出現了陽光。記得是在一個座談會上,我同這一位革命老前輩又見面了。他頭髮又白了很多,臉上皺紋也增添了不少,走路顯得異常困難,說話聲音很低。才幾年的工夫,他好像老了二十年。我的心情很沉重,但是同時又很愉快。我發現他臉上又有了笑容,他又把笑找回來了。在談到興會淋漓的時候,他大笑起來,雖然聲音較低,但畢竟是爽朗的笑聲。這樣的笑聲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了。乍聽之下,有如鈞天妙樂,滋潤著我的心靈,溫暖著我的耳朵,怡悅著我的眼睛,激動著我的四肢。我覺得,這爽朗的笑聲,就像駘蕩的春風一樣,又仿佛吹遍了整個燕園,響徹了整個燕園。我仿佛還聽到它響徹了高山、密林、通都、大邑、工廠、農村、機關、學校,響徹了整個祖國大地,而且看樣子還要永遠響下去。

  我現在不但在這位革命老前輩的臉上看到了已經失掉而又找回來的笑,而且在很多人的臉上都看到了笑容;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婦女、兒童,無一例外。把笑失掉,是不容易的;把笑重新找回來,就更困難。我相信,一個在滄海中失掉了笑的人,決不能做任何的事情,我也相信,一個曾經滄海又把笑找回來的人,卻能勝任任何的艱巨。一個很多人失掉了笑而只有一小撮人能笑的民族,決不能長久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只有能笑、會笑、敢笑、重新找回了笑的民族,才能創建宏偉的事業,才能在短期內實現四個現代化,才能闊步前進,建成社會主義,最終達到人類大同之域。

  發現只有人是會笑的,是科學家;發現人也是能失掉笑的,是曾經滄海的人。兩者都是偉大的發現。曾經滄海的人發現了這個真理,決不會垂頭喪氣,而是加倍地精神抖擻。我認識的那一位革命老前輩,在這裡又成了我的一面鏡子。我們都要感激那個滄海,它在另一方面教育了我們。我從小就喜歡讀蘇東坡的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想改一下最後兩句:“但願人長笑,千里共嬋娟。”我願意永遠永遠聽到那爽朗的笑聲。

  1979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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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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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身體不太好;內外夾攻,頭緒紛繁,我這已屆耄耋之年的神經有點兒吃不消了。於是下定決心,暫且封筆。喬福山同志打來電話,約我寫點兒什麼,我遵照自己的決心,婉轉拒絕。但一聽說題目是《我的書齋》,於我心有戚戚焉,立即精神振奮,暫停決心,拿起筆來。

  我確實有個書齋,我十分喜愛我的書齋。這個書齋是相當大的,大小房間,加上過廳、

  廚房,還有封了頂的陽台,大大小小,共有八個單元;冊數從來沒有統計過,總有幾萬冊吧。在北大教授中,“藏書狀元”我恐怕是當之無愧的;而且在梵文和西文書籍中,有一些堪稱海內孤本。我從來不以藏書家自命,然而坐擁如此大的書城,心裡能不沾沾自喜嗎?

  我的藏書都像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密友。我雖然對它們並不是每一本都認識,它們中的每一本卻都認識我。我每一走進我的書齋,書籍們立即活躍起來,我仿佛能聽到它們向我問好的聲音,我仿佛能看到它們向我招手的情景。倘若有人問我,書籍的嘴在什麼地方?而手又在什麼地方呢?我只能說:“你的根器太淺,努力修持吧。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的。”

  我兀坐在書城中,忘記了塵世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怡然自得。以世界之廣,宇宙之大,此時卻仿佛只有我和我的書友存在。窗外粼粼碧水,絲絲垂柳,陽光照在玉蘭花的肥大的綠葉子上,這都是我平常最喜愛的東西,現在也都視而不見了;連平常我喜歡聽的鳥鳴聲“光棍兒好過”,也聽而不聞了。

  我的書友每一本都蘊涵著無量的智慧。我只讀過其中的一小部分,這智慧我是能深深體會到的。沒有讀過的那一些,好像也不甘落後,它們不知道是施展一種什麼神秘的力量,把自己的智慧放了出來,像波浪似湧向我來。可惜我還沒有修煉到能有“天眼通”和“天耳通”的水平,我還無法接受這些智慧之流。如果能接受的話,我將成為世界上古往今來最聰明的人。我自己也去努力修持吧。

  我的書友有時候也讓我窘態畢露。我並不是一個不愛清潔和秩序的人;但是,因為事情頭緒太多,腦袋裡考慮的學術問題和寫作問題也不少,而且每天都收到大量的寄來的書籍和報刊雜誌以及信件,轉瞬之間就摞成一摞。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我需要一本書,往往是遍尋不得,“只在此屋中,書深不知處”,急得滿頭大汗,也是枉然。只好到圖書館去借。等我把文章寫好,把書送還圖書館後,無意之間,在一摞書中,竟找到了我原來要找的書,“得來全不費工夫”。然而晚了,工夫早已費過了。我啼笑皆非,無可奈何,等到用另外一本書時,再重演一次這齣喜劇。我知道,我要尋找的書友,看到我急得那般模樣,會大聲給我打招呼的;但是喊破了嗓子,也無濟於事,我還沒有修持到能聽懂書的語言的水平。我還要加倍努力去修持。我有信心,將來一定能獲得真正的“天眼通”和“天耳通”。只要我想要哪一本書,那一本書就會自己報出所在之處,我一伸手,便可拿到,如探囊取物。這樣一來,文思就會像泉水般地噴涌,我的筆變成了生花妙筆,寫出來的文章會成為天下之至文。到了那時,我的書齋里會充滿了沒有聲音的聲音,布滿了沒有形象的形象。我同我的書友們能夠自由地互通思想,交流感情。我的書齋會成為宇宙間第一神奇的書齋,豈不猗歟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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