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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出重圍》

  第一章這個西南的秋天才像個秋天。沒有往年秋日裡三兩大一場的漸漸瀝瀝兒日不停的細雨,沒有整天價低垂的濃濃淡淡捉摸不定的雲層,秋陽高照,把個滿崗滿壩滿山滿川星羅的青楓、香樟和柿子樹葉曬出一片片北方才能常見的紅色秋景。十幾輛坦克和裝甲運兵車,貼著以急行軍速度推進的步兵長龍隆隆滾進,把一溜塵土和隆隆轟鳴,留在沿河婉蜒的土路上空,給這本就異樣的秋景里,注入了一股讓人騷動的燥熱。一場規模不小的陸軍演習開幕了。

  集團軍甲種A師一團團長范英明站在一輛運兵車上,在左右兩個中尉的簇擁下,在劇烈的顛簸中穩穩地向前運動。他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朝路邊一指,裝甲運兵車一個急停斜到路邊,碾出的塵土嗆得幾個躲閃不及的步兵劇烈地咳起來。范英明掏出懷表看看時間,眯著眼盯了一會兒斜掛在桉樹腰間的太陽,這一看,他剛毅的國字臉上,幾顆青春痘樣的紅疙瘩就分外地醒目了。略知這次演習成因的中級指揮官,看到范英明的青春痘梅開二度,多半會暗笑他在這次演習中過於處心積慮了。稍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在一場滿編甲種師圍殲乙種師一個加強團的常規演習中,主攻團團長根本用不著急個火燒火燎,該得的一切,以閒庭信步般的態度,也如囊中取物。這場演習的成因與A師第八任師長、現軍區第一副司令方英達年底退居二線大有瓜葛,范英明作為方英達的三女婿,又被指定為主攻部隊指揮官,嚴令自己的三個營比原計劃提前八小時進入總攻位置,在別人看來就多少有點費解了。向來以穩重在集團軍中層軍官中聞名的范英明突然冒進起來,其實有難言之隱。他和方怡的婚姻實際上在一年前已走到了盡頭,臉上的紅疙瘩並不是為演習心急上火的產物,而是一個過慣了印板式夫妻生活的青壯男人,停了一年性生活的生理反應。眼下,范英明還顧不得考慮這次獨斷會出現哪些副作用,想的只是能在這次事先就導演好的常規演習中,充分表現出他作為一個陸軍團長的價值。這種價值只能在適度犯規中才能表現出來。既然已經決定在演習結束後和方怡離婚,那就不能在這次演習中循規蹈矩當木偶,日後也不用再背搭上方家戰車又賴一程的黑鍋了。

  范英明扭頭看看停在裝甲車後面的一串摩托,仔細辨認一下路那邊急行軍的步兵,用力拍了右邊那個中尉,大聲命令道:“李鐵,你去前面通知焦參謀長和唐龍,指揮所四點鐘以前,必須能投入使用。我在這裡等等三營。”轉過身又喊:“再快一點,快一點。”特務連連長李鐵跳下裝甲車,把騎在摩托上的一個中土朝下一拉,待范英明話音落下,已躥出十幾米,唐龍是A師的作戰參謀,在陸軍學院讀書時已經有軍事論文在報刊上發表,恃才傲物自然是難免的,年近三十尚在副營、上尉的官銜上行走,又難免要經常收穫些懷才不遇。這種收穫一多,嘴就沒了遮攔,演習方案一公布,他忍不住說了句“這像是小孩過家家”,黃興安師長聽到匯報後,就打發他來一團體會一下是不是過家家了。唐龍到一團後,仍不屑參與這種演習中,加上與團參謀長焦守志有些私交,成了一個悠哉游哉動口不動手的君子。用一套理論說服焦守志把一團指揮所設在路旁一農家的新居,免了睡帳篷之苦,又能藉機向即將來一回協助通信工作的女朋友討個好之後,唐龍就叼著菸捲四處閒逛起來。來到路邊,看著步兵們汗水濕透的後背冷笑夠了,忍不住喊道:“加油,加油,一晝夜推進一百四十里,應該發個獎牌!”李鐵在摩托上做個特技動作,摩托前輪騰空,繞著唐龍旋了大半圈。

  唐龍躲閃著罵道:“混帳!能這麼開車嗎?你這個范團長的大警衛員,膽敢把首長扔下不管,也不怕”藍軍“搞個擒賊擒王。”

  李鐵齜牙一笑“我哪敢!首長命令,指揮所三點半以前必須能啟用。”抬頭看看正在農家房頂架天線的通信兵,認真說道:“唐龍,指揮所設在民房裡,這怕是你的鬼主意吧?你又犯規了!”唐龍淡淡說道:“人家房主盛情相邀,總不能不顧軍民魚水情吧。當年紅軍路過這裡、後來解放軍來剿匪,都把這一家當指揮所用。犯什麼規?”李鐵不懷好意笑笑“恐怕是你那龍體金貴,想少受些風餐露宿之苦吧。”唐龍道:“主要是為范團長的身體考慮,你沒看這兩天他的美麗痘一天一個樣,叫寒氣一逼,恐怕會生病。誰都能病得,范團長可病不得,主角一病,戲就沒法唱了。”李鐵左右張望一下,“積點口德吧!你以後說這種話,可要看看場合,部隊這林子也是啥鳥都有。”唐龍又掏了煙點上,仰臉吐幾個煙圈,自言自語地說:“我這話對事不對人。我只是不明白范英明這樣優秀的人,怎麼會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這種演習的弊端,范英明看不出來?想不到他還搞急行軍突進,太不可思議了。”李鐵道:“演習計劃不是你們作戰、訓練部門槁的?你是作戰參謀,這計劃怕也浸有閣下的心血吧?

  “你太抬舉我了。”唐龍指指車流和人流,“大白天進行這種沒有空中掩護的突進,我可沒那麼大的膽讓戰士們送死。今天這能見度,飛行員在四十公里開外,用肉眼也能看清是怎麼回事,可計劃上就是讓C師等著挨打。玩沙盤,這也是學前班的內容。拍成紀錄片,唬唬外行是可以的。用到實戰,就會血流成河。”他搖搖頭接道:“三天後演習圓滿結束,便皆大歡喜了,該升的升,該留的留。我可是要走了。”李鐵道:“走走走,說兩年了吧?還是再等等吧。”“是金子放哪裡都會發光。”唐龍誇張地吐一口痰,“啊——呸!若是這樣還用淘金嗎?行將而立,等不得了。我可……”話說一半停住了,只聽脆生生的女高音由遠而近,唱的是電影《上甘嶺》的插曲。

  A師通信站分隊長邱潔如站在敞篷北京吉普副司機的位置上動情地唱著,烏黑的秀髮隨風飄著,手裡的鋼盔向步兵揮著,後排三個女戰士東倒西歪成各種姿勢笑著,一車異性的青春氣息,拽得男兵們目光打著電閃,行軍速度車前慢車後快,隊伍在吉普附近擁成一團。

  唐龍站在路邊,咬著嘴唇聽一會兒,看著這動人的情景由遠而近,終於忍不住黑著臉吼道:“唱什麼唱,看什麼看!這是演習,不是拉練。”吉普車剎在唐龍面前,邱潔如紅著臉跳下車,戴上鋼,狠狠剜了唐龍一眼,對幾個戰士說:“你們快去調試機器,別叫因為我們,讓這些大首長們當了藍軍的俘虜。”說罷,一個人徑直走向一片桔林。

  李鐵做個鬼臉,推了唐龍一把,朝邱潔如的背影指了指。

  唐龍跟了過去,偷看一眼邱潔如的怒容,嬉皮笑臉說:“本來在路邊接你,看那些戰士直眉瞪眼的膽子太大,沒注意會傷你的面子,今後一定改正。”邱潔如仍不理唐龍,步子卻慢了。

  唐龍又討好說:“不是也賠罪了,消消氣。你看這個指揮所怎麼樣?為了怕你再睡帳篷,才選了這個地方,當然打的是擦邊球。女主人一聽有女兵來,把臥室都整理好了。”邱潔如這才嗔怪地看了唐龍一眼,伸手奪了唐龍的煙,朝地上一扔一踩,“陽奉陰違,這是今天的第幾支了?電話里你不是說這次演習本是一場戲,不必投入,不必認真嗎?想不到你的醋勁挺大。”抿嘴咬唇低了一下頭,再抬起來就換了燦爛的笑,“書上說,吃醋的男人才算在愛情中,你及格了。”唐龍跟著邱潔如走出桔林,並沒發現范英明的裝甲車已朝指揮所這邊開來,追兩步問道:“咱倆的事和我轉業的事,你爸是如何指示的?這才是頭等大事。”邱潔如玩皮地一笑,“你既要熊掌又要魚,事情不好辦了。我爸說了,邱家的女兒只能嫁給有出息的軍官。”唐龍搓著手道:“曾經當過兵還不夠嗎?你走慢點,咱談的是個人軍事機密。你沒對你爸說我這兩年小試牛刀,在證券市場上的赫赫戰績?晚走一年,咱們這小家至少損失三十萬。”邱潔如看夠了唐龍的焦急,自信地說:“我要嫁誰,我爸怕攔有住。這件事你就別發愁了。我爸說,你要拿出三個能說服他的必須離開部隊的理由,他就幫你脫軍裝。”唐龍大喜,掰著指頭說:“第一,我今年二十九,才是個副營職參謀,你爸二十九歲,飛行團團長已經幹得不耐煩了;第二,我對A師這種現狀十分悲觀,個別優秀的人,無法改變它,說嚴重一點,在這裡等待,等啥怕都像是等戈多。就拿這次演習來說,各種人的內在驅動力,剖析出來讓人心寒。恐怕團以上的幹部思維的基礎都是一個:今年十二月二十五號,方英達副司令就到退休線了。”范英明這時已經走到唐龍身後,站下了。邱潔如突然發現了范英明,一時也沒反應,呆呆的目光越過唐龍的肩頭,盯著那張在鋼盔的陰影里越發顯得成熟陰鬱的國字臉。

  唐龍繼續說看:“一個蘿蔔一個坑,軍區第一副司令,近幾任都由這個集團軍軍長升任,大家都在琢磨方英達下野後的事。於是,這種演習在九十年代中後期也能搞起來。目的呢,是讓方副司令高興。我分在總部的同學告訴我,這次軍委擴大會,就是下決心走科技強軍、質量建軍這步棋的。弄不好,這回馬屁要拍在馬腿上了。”范英明忍不住接道:“上尉同志,你的分析可算是入木三分,不過還不夠細。”轉過身冷冷地看看唐龍,見唐龍一臉尷尬低了頭,僵硬地笑笑,接著說:“有一點你可能是對的,如果嚴格按計劃演習,方副司令肯定不高興。謝謝你幫我下了這個決心。”扭頭喊道:“李鐵!”李鐵跑步過來。“到”字像打個旱天雷。

  范英明道:“你去通知三營,天黑前向左前漂移五公里。”再轉身盯看唐龍看:“唐參謀,你到一團是協助工作而不是指導演習,不知我記錯沒有?”唐龍仰頭立正答道:“演習期間,唐龍無條件服從一團首長指揮。”范英明繞著唐龍轉半圈,“那你的位置就是作戰參謀,而不是現行體制和作戰計劃的評論員。我問你,把指揮所設在民宅,是誰的決定,有什麼必然的理由?”團參謀長焦守志走幾步答道:“是我決定的。”唐龍進入了正常狀態,立正說道,“是我向焦參謀長建議的。這幢民宅的位置,正對著前面的山門,山口那邊是師演習指揮部,中間無山丘阻隔,便於上下通信聯絡。再一點,利用民居偽裝,還能增加指揮所的隱蔽性。”范英明真的左右前後走動著看,看過後不再糾纏這事,返同來又問:“藍軍現在的態勢如何?”唐龍有些倨傲地答道:“通過偵察,可以判定藍軍在嚴格按照演習的戰役部署行動,沒有任何像你今天的諸多靈活機動,正在A師的扇形包圍中,作束手待斃狀。”范英明道:“如果這是戰爭而不是演習,如果你是我方最高指揮官,你現在會如何做。”唐龍淡淡答逍:“趁敵在該地區立足未穩,傾全部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聚殲之。”范英明點點頭道:“你是一個優秀的作戰參謀,就按你說的辦。你電報師指揮部,稱一團已做好一切戰役準備,建議提前十六個小時發起總攻,如二團三團尚未到達指定位置,一團擬單獨發起一輪攻擊,以增加這次演習的對抗強度。”唐龍呆呆地望著范英明,沒做反應。范英明是想改變一下這次演習的性質,這是唐龍沒想到的。

  范英明疑惑地看看唐龍,“是我的命令沒說清嗎?按李鐵的辦事效奉三營現在已開始行動了。唐參謀,這可能是不拍到馬腿上的唯一辦法,你去起草電報吧。”說罷,朝裝甲車走去。

  邱潔如感嘆道:“當團長就這麼凶啊,不是凶,是一種味兒。阿龍,你身上還少這點東西。”唐龍歪頭斜了邱潔如一眼,沒說話。

  焦守志慌忙追上范英明,謹慎地提醒道:“老范,這麼做是不是有點過呀?”范英明望著漸漸大起來的太陽,輕嘆一句,“都在說我是這次演習的最大受益者,我不爭辯,我只想證明我不是一個受人擺布的木偶。何況這只是一個建議,一個基本上無望被採納的建議,談不上過不過。”焦守志又道:“老范,近來你脾氣有點大,唐龍是個人才,又是師里派下來的,涵養也不錯。”范英明笑道:“你也會拐彎抹角了。人才倒是個人才,這種浮躁而有才的年輕人捧著捧著就捧成趙括了,將來只會紙上談兵。我的越位只是以一個團長的名分給一個師作戰參謀一點難堪,恐有急於當師長的嫌疑。我知道人言可畏,有時也顧不了它了。”團的請示電由機要參謀先交到八師政委劉東旭手裡,此時,師長黃興安正在一面牆的地形圖前聚精會神研究戰場兩軍態勢。本來像A師這種甲種師,兩年前已裝備有先進的自動化指揮系統,但因這個系統在全軍區師一級單位獨此一家,唱不起對手戲,加上師、團級主官已習慣地圖作業,這個系統一直沒能被充分利用。黃興安學了簡單的操作後,覺得用計算機指揮沒有用地圖來得簡便且有味道,加上用這個系統指揮作戰,還需要學會或懂得幾個專業的基本知識,便沒再重視這個指揮系統。他不止一次表示對毛澤東靠地圖指揮打出一個鐵桶江山的無限欽佩,並由此多次強調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和人定勝天的傳統思想。一師之長的行動,潛移默化地影響著A師各級指揮官的戰爭觀念。這次常規演習,A師那個計算機指揮系統都在各駐地閒置著,各級指揮所掛的仍是大大小小的地圖。演習按導演部的部署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黃興安便終日待在作戰室,面對巨大的地形圖,追思那些叱吒風雲的人物曾經創造的戰爭奇觀。在A師師長的位置上已穩穩噹噹熬過了三年,眼下又遇到方英達副司令退居二線的節骨眼上,黃興安知道穩妥是上上之策。在他看來只要這次演習不出事故,他走進軍一級領導班子,只是個時間問題。

  師政委劉東旭讀了電報,臉上浮出演習開始以來從未有過的興奮。由軍區宣傳部副部長升任A師政委只有半年多,尚未趕上一次軍事演習。在政治機關待了二十餘年,老成謹慎的性格養成了七八分,這次兼了“紅軍”政委一職,剛進入角色,他就有了撲面而來的舞台感,心裡也懷疑過這種演習的效果,但沒露出絲毫,生怕讓人感到自己的外行身分。眼和腦子這幾天一刻也沒閒著,看多了想多了,懷疑也聚多了,多得幾次都要噴薄出來。一見范英明的電報,劉東旭立即判斷出這是對這種演習效果懷疑的另一種表達,心理上已與范英明坐到一條板凳上了。

  劉東旭伸出手指彈一下電報,向黃興安走去,邊走邊說;“黃師長,一團來電,請示提前發起總攻,我看這個想法不錯,水無常形,兵無常法嘛,”黃興安接過電報仔細看了一遍,用紅鉛筆在“一團擬單獨完成”下面重重畫了一道,抬起頭笑著說:“劉政委,你在軍區機關,常觀摩大的演習吧?”劉東旭用手扶扶眼鏡腳,也笑著說:“很少,觀摩過幾回,也是外行看熱鬧,這件事當然是由你來定奪,只是范團長想的也有幾分道理,似乎不該一口回絕吧?”黃興安爽朗地笑出聲來,“劉政委,劉政委,你我正班長副班長副班長正班長在政治軍事上合作大半年了,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打仗要死人,這演習組織得不好也要死人。這種演習的目的是檢驗甲種師的基本功扎不紮實,像范英明想的這樣,不和藍軍打個招呼就衝上去,不打爛幾百個頭才怪呢。”劉東旭似不甘心,脫口說道:“這一次不是實彈演習,估計不會出亂子。”黃興安又用鉛筆朝紙上點點,“這一點也沒估計錯。范英明也沒說大話,一團衝上去,也能把常少樂的一團硬吞掉。不和藍軍打招呼,我敢和你打個賭,一個加強營今晚拉上去,也能把藍軍解決了。”劉東旭有點吃驚,“不行吧?這次C師配屬我們演習的是一個加強團,演習前一段不過損失兩個半連,一個加強營怕啃不動吧?”黃興安又指著劉東旭大笑起來“這是演習!你說的是戰爭。你站在藍軍立場上一想,不是早當俘虜早安生嗎?你要是看見常少樂在軍部為爭當一次紅軍發的那個脾氣,你就知道我說的一個加強營已經是優勢兵力了。”劉東旭有些天真地問:“你說藍軍就不做一點抵抗了?要是這樣,演習的意義在哪裡?”黃興安認真解釋說,“如果是團與團之間戰術對抗,藍軍也會拼命的。這次演習目的實際上是檢驗我們師的戰役作戰能力,C師完全是配角,說白了,就是我們的靶子,炮轟槍打,選擇權在我們。他們不過是能活動的靶子而已。”劉東旭又拿起范英明的電報看看,說:“我有些明白了,范團長這麼做就改變了演習的目的,檢驗的就是一團的戰役作戰能力。”黃興安一擂桌子,嚴肅他說:“對,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范英明總是等不及,當了主攻團團長還不滿意,就想過頭了。當然,只動個一團就解決了問題,你我更該高興。可我們事後怎麼向簡團長、王團長支待?他們的幾千人不變成拉練了嗎?就這麼一個梨兒,只有分吃了才好。再說,這樣做,日後常少樂見我們,還不恨得要生吞活剝?我們一個師吃掉他一個團,他認栽,要是一個團吃掉他一個團呢?這就過分了。”劉東旭苦笑一下,“軍事上我還得好好學習。是我糊塗,沒弄清演習其實和象棋一樣,要車走直路炮翻山馬走日子象走田。范英明這麼做是不懂馬別腿不能走,所以該提醒他。”黃興安一拍巴掌道:“劉政委,你能這樣想就好了。范團長的積極性還是值得表揚的。方副司令要來視察這次演習,這種機會不多了,小范想好好表現表現,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老劉,你看是不是這樣給一團回電:按原定方案繼續演習。你們的方案是積極的,已報導演部供參考。”劉東旭說:“可以吧。不過,換成真正的戰爭,那就是有兩個導演部了,吃掉人家一個團,談何容易!”黃興安友好他說道:“老劉,我也從來沒把你當外人,你這些話在這兒說在這兒了。方副司令年底就到站了,A師是他的老部隊,他做過第八任師長。說句心裡活,這種演習的確弊大於利,它的前提是貓抓老鼠,無法體現戰爭的劇烈對抗性。可這是軍部造的計劃,又報軍區批准過的,我們只能執行。好在我們扮的是貓。方副司令去北京開會前,還打電話說要來觀摩觀摩。這種時候,可不敢添亂。老師長一慣表現你說的兵無常勢,說來就來、脾氣又壞,人要到點了,就更不好揣摸。”劉東旭聽了黃興安的分析,也感覺到事情有點棘手,來A師半年,只是在開會時和范英明見見面,談不上有什麼深交,對范英明發這樣一份請示電的用意也不敢妄下斷語了,如果范英明真是想獨吞這顆梨子,演習結束後,可就有數不清的思想政治工作等他去做了。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老黃,你在這兒坐鎮足夠了,我到部隊去看看,強調一下群眾紀律,別讓咱這遊戲攪得四鄰不安。”“周到,周到。”黃興安站起來說,“我會和你保持熱線聯繫。要是方副司令來視察,你可要及時趕回。這樣的方式見首,機會不多了。”他走過去親熱地拍拍劉東旭的肩。

  A師一團在演習第二階段開始以來的異常行動,早就引起導演部成員、A師參謀長高軍誼的高度重視。這個陝北黃土高坡之子年齡已處副師的危險高齡區,如一年內到不了正師位置,這輩子恐怕無法圓將軍夢了。高軍誼這個靠實幹在A師一步一個腳印成長起來的敦實的紅臉漢子,一身的精明完全被體形掩藏了,惟獨一雙小而細長的眼睛能泄露他內心的真實消息:對未來更加輝煌尚有希冀,更多的則是志得意滿的溫和了。范英明帶一團搞急行軍式突進,高軍誼佯裝不知,但接到一團的請示電,那就得表明自己的態度了,因為一團借演習搞強度訓練不涉及一團以外人員的利益,而提出提前進攻,就會帶來混亂。這卻是高軍誼不希望看到的。

  看見C師一團參謀長出了導演部,高軍誼走過去,壓低了嗓子時集團軍作訓處長、演習導演部副主任趙中榮說:“范英明擺出的架勢像是要逞英雄,這事導演部得管一管,不能過分偏向一團。”長得白淨微胖的上校趙中榮一身的精明能幹在舉手投足中都會綿綿泄出,鼻樑上架的小巧的金絲邊眼鏡不是近視鏡更不是老花鏡,它的作用在於掩飾主人眼睛裡隱現的可能會傷害到別人的鋒芒。知道用兩片平光水晶石改變些許形象,證明趙中榮是那種對自己、對環境都了如指掌的早慧的人。

  趙中榮極快地眨幾次眼睛,平和他說;“這事能管嗎?你的位置又特別,管了更不好。”高軍誼忙問:“你這是啥意思?”趙中榮耷拉著眼皮道:“老高,別忘了我是西安人,一個省的人,腦子都差別不大。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集團軍下一步的變化。陳軍長接方副司令的班,沒跑。董參謀長還有幾個月才能從國防大學回來,總部來過渡的金參謀長就回京了。二十八年來,除了方副司令直接由A師師長直升軍長,其他的軍長都由參謀長接任。金回北京,那是為董騰位置。”高軍誼打斷道:“你別拐彎了。”趙中榮說:“老高,這裡也沒旁人,我也想說點心裡話,我這正團到年底也滿三年了,也該動動。你說我動到哪裡好呢?”彎子繞得更大了。

  高軍誼道:“集團軍那麼大,你老弟又是陳軍長的得力助手,自然是全軍最好的位置。”趙中榮低頭想了一下,“你覺得劉東旭這個人好不好相處?”說的像是更不著邊際了。

  高軍誼道:“挺好的一個人,來A師半年,和常委一班人都挺合得來。我把你嫂子她們的戶口辦到C市,有的人幾年抓住這個小辮不鬆手,到劉東旭才把這事按下去了。”趙中榮冷笑道:“A師如今是黃師長的A師,劉東旭這樣聰明的人,自然懂得眼下在A師如何當政委;充分尊重黃興安,黃到軍參謀長的位置上,以後遇到劉東旭的個人問題,當然會開一路綠燈。你現在就欠了劉東旭的一份情,等你當了師長,A師就成了劉東旭的A師了。”高軍誼沒想到趙中榮打了半晌飄忽派太極拳,還能在最後一指頭點在他的腰眼上,下意識地扭頭看看敞開的門,索性裝作小學生的樣子問道:“你說這種可能還存在?我今年已經四十六了。”趙中榮道:“A師的光榮歷史你比我更了解,你大概不會不知道,自五五年以來,A師的師長也都由師參謀長接任吧?到時候,上有劉東旭壓你,如果參謀長也不和你合作,這師長可就不好幹了。”高軍誼也不遮掩了,“這次演習,實際上是為范英明接我的位置鋪路的,你在軍機關比我更明白。我這一輩子能有今天,也知足了。將軍?祖墳上也沒冒那股煙,想到那一步,非得上邊有人不可。我兢兢業業當師長,范英明想往前走,總不能把我一腳踢開吧?不瞞你說,我只會走這種笨棋。方副司令退了二線,范英明說不定能坐火箭上。准不知道他一直把范當兒看!”趙中榮吃了一驚,下由得重新打量了高軍誼一番,噴噴嘆道:“老高,今天才算聽到了你的真心話,想得深呢。問題是黃師長只比你大三歲零四個半月,董參謀長怕是要在軍長的位置上干到退休的。黃興安一旦當了軍參謀長,想升正軍,還得想別的辦法。所隊你的出路只能是以成績調出集團軍。常少樂今年五十三後年到站。弄不好,你恐怕只能去接他的位置。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總不能讓你擋住范英明的道吧?防止這種結果,只能避免范當師參謀長。”高軍誼還沒這樣考慮過,聽得心裡有點發虛,嘆口氣說道:“你肯到A師嗎?我巴不得你能來。可范英明能答應嗎?就說這次演習,這導演部不過是襯托范英明的葉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知足吧。”趙中榮站起來走一圈,“老高,難得我們這樣投緣。你要是認命了,也不會對范英明提前進入一線這樣敏感。人家能組織這樣大規模的演習,咱也該好好利用利用這件事。我看不用管范英明出不出風頭,你只用讓簡凡的二團磨磨洋工,我只用煽得C師一團打瘋了,范英明就會付出慘重代價,一個團外加一個摩步加強連想吃掉C師一個團,可能嗎?”高軍誼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盯著趙中榮死看一會兒,像是已經經不起這個計劃的誘惑,顫著嗓音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可能把范英明怎麼樣?”趙中榮得意地笑了,“如果范英明不再是方英達的女婿、得罪了他又怎麼樣?一個團長還能把師長、參謀長掀翻嗎?”高牟誼眼睛一亮,“你快說說是怎麼回事,消息可靠不可靠。”趙中榮說:“范英明要算是個血性漢子,總不能對戴綠帽子的事沉默吧?三小姐方怡恐怕早紅杏出牆了,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在幾年內,坐上台灣獨資有上億資產的大公司總經理的寶座。也就是說,方恰下一步就要成為台灣大資本家的兒媳了。我小姨妹的小姑子是C中白雲幼兒園的老師,說方怡幾次去接她那瘸了腿的兒子,都是昌達公司董事長親自開的車……”陸軍學院戰役教研室主任、軍區演習觀察組副組長朱海鵬上校走進來時,趙中榮正在談范英明和方怡的關係。身高一米八0、長相和身材一點也不沾上腥氣的農民之子朱海鵬十年前也是A師響噹噹的少壯派風雲人物,二十五歲就在《軍事學術》和《軍事研究》上發表引起軍區和總部首長關注的長篇論文,在一個師的影響力,差不多等同於五級地震。五級地震沒有破壞力,卻能讓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它發生了、存在著。一個在十年前就鼓吹中國軍隊向西方學習的連級軍官,在做派上也有些西化,被入善意地略帶點諷刺和幽默地在背後譏稱為小巴頓,那是自然而然的事。當然,誰也沒去細想朱海鵬和巴頓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比如朱海鵬肯定不會因為鞭打土兵遭解職,比如朱海鵬絕對不會因為發現士兵的床板和蚊帳間鑲貼一張印著豐乳肥臀只穿比基尼泳裝的風騷女人畫而大發雷霆。更多的時候,朱海鵬體現出的是中國式的溫和和中庸。當年,范英明先他一步當了A師一團一營營長,就絲毫沒有影響到朱海鵬和范英明間的惺惺相惜的友誼。他們兩人間的關係變得微妙、充盈看類似敵意的味道,完全是因為方英達三女兒方怡的介人。如再深究,責任就該由方英達來負,因為那時他只有一個女兒了,卻讓方怡在范英明和朱海鵬之間自由自在選一個做丈夫。這個決定很不合方英達的個性,很優柔寡斷,原因恐怕是他也分不出范、朱二人的高下,把矛盾踢給了女兒。方怡那時正在開始品味男性魅力的年齡,自然有一手握熊掌一手抓魚的些許貪婪,使這項擇婿工程拖了一年,且有無限期拖延下去的危險。方英達這才要求女兒在一個月內作出決斷。方恰嫁給了范英明,朱侮鵬只能在A師扮演一個情場失意的悲劇角色。當那時在A師當師長的陳皓若告訴方英達,朱海鵬很快娶了家鄉鎮衛生院的一個小護士後,方英達決定改變一下朱海鵬的環境彌補因為自己的猶豫不決帶給朱海鵬的傷害。於是,朱海鵬才在A師上下的視野里淡出。誰都不明白,事情的真相是朱海鵬那時正面臨忠孝不能雙全的困難。作為獨生子,在父親突然病倒、喪失了勞動力後,是不能全心全意追求愛情的完善的。因此,方怡最終選擇范英明給朱海鵬帶來的打擊就是有限的,小護士田梅蘭卓越的表現,很快讓朱海鵬心滿意足。這些年朱海鵬在田梅蘭的強有力的支持下,把自己的軍事理論家的形象塑造得已鬚眉畢現了。一年前,因為田梅蘭在一次車禍中長眠不醒,朱海鵬的生活傾斜了,他不得不花很大的精力考慮母親和女兒的未來。加上他的人生理想絕不是只當個軍事理論教官,而成為叱吒風雲大將軍的可能又並不存在,朱侮鵬最近已在考慮脫軍裝的事。因為以他在部隊拿的微薄的薪水,無法讓他盡到為人子、為人父的雙重責任。

  因為和范英明、方怡有過一段桃紅色的關係,趙中榮的話就像細針一樣尖利,字字入了朱海鵬的耳。一時間,朱海鵬僵住了,當了一會兒密談的偷聽者。當他從那些字裡行間品出趙中榮別有一番意味時,他感到了這個場面的尷尬,急中生智重重地咳一聲,搭汕道:“很對不起,聽到了末尾兩句,這件事我也聽說了。真的是世事難料哇。我想打個電話。”趙中榮見有台階,順著下來了,開玩笑道:“海鵬兄,你不想和三小姐試試破鏡重圓?當年,聽說你也是熱門人選呀。”朱海鵬笑道:“那百年的事了,休提起。”趙中榮朝門口走去,“老高,你別聽他口是心非,咱們迴避一下,讓海鵬兄先在三小姐那裡掛個號。綠機子可接地方線。”高軍誼哦哦著站起來也走了。

  朱海鵬揚手道:“別別,下邊有情況報來,我咋辦?”趙中榮扭頭笑道:“陳軍長回軍部等方副司令,演習按部就班,這會兒不會有重要情況。你放心掛你的號。”朱海鵬早就看清楚這次演習是個人利益驅動的結果,趙中榮和高軍誼的密談再次證明了他的這種判斷。和平太久了,軍人這個職業已經變成一種純粹謀生的手段了。既然是謀生,個人利益就成了最主要的目的。隨觀察組來到演習區後,朱海鵬從導演部所帶設備上,也看出了演習與軍隊的整體利益毫無關聯,不然的話,一場九十年代中後期的演習,絕對不會只帶七八十年代的落伍的裝備。心境變壞後,他甚至忘了自己還想借這次演習鬧出點大響動的雄心,也沒和C師常少樂師長通話,站著發了一陣呆。

  正在這時,綠色電話機鈴響了。朱海鵬拿起話筒一聽,那邊自報是黃興安。

  朱海鵬說:“趙副主任剛出去,我叫他去。”黃興安親熱他說:“是海鵬主任吧?”朱海鵬面露驚訝,“黃師長,你怎麼聽出是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已經四年多沒見了。”黃興安道:“你的聲音隔十年八年也忘不了哇。這次你來觀摩A師的戰役演習,可一定要在方副司令那裡多美言。雖然你走了多年,我可一直是把你當A師的虎將看待呢。”朱海鵬忍不住哼一聲,“這種演習,多年不搞了,一搞就是一篇錦繡文章,用不著錦上添花。再說,我一個小小教研室主任,也沒有資格對這種演習評頭論足。”黃興安像是根本沒聽出朱海鵬話中帶剌,依然十分親近他說:“老弟太謙虛了。全區誰不知道在作戰和訓練上,你能當方副司令一半的家?我打電話不為別的,只是想問一下方副司令從北京回來沒有,要是回來了,我們也好先做個準備。”朱海鵬聽得心裡有了氣,眼珠了轉轉,咬咬齧唇說:“黃師長,這次我來觀摩,雖是方副司令點的名,但觀察組就有四個人,我的評價影響力有限。方副司令怕是已經回來了,聽說陳軍長已經去接他了。他的方式向來很別致,我猜他肯定要直接來演習現場。這可是他任上最後一次視察演習了。”黃興安聲音有點變,“謝謝你的情報,我一定好好安排,讓老首長看個滿意。”朱海鵬本要放下話筒,像是意猶未盡,又即興說道:“部隊點驗過沒有?”黃興安忙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老首長的意圖了?”朱海鵬隨口道,“方副司令是真打過仗,要退下來了,我想他肯定不會放過感受一下槍林彈雨的機會。要是點驗得不仔細,空爆彈中混上個把真傢伙,這個……我只是猜的,不過他真要去一線,你們也可以攔嘛。”黃興安放下話簡,看著地圖的眼睛發直了。方英達要做的事,集團軍可沒一個人能攔得住。從駐地開拔前,師里已經組織過一次點驗。可演習已進行近一周,人員來往不斷,會不會又出現新的事故隱患呢?近幾年的官兵關係也大不如前了,還是謹慎一些好。他喊來一個參謀道:“給各團發個命令,今晚八點以前,部隊再組織一次點驗,嚴格查找事故隱患。”朱海鵬和黃興安通了電話,很疲憊的樣子出了導演部指揮室,喊了正在和軍區訓練部部長、演習觀察組組長童愛國說話的趙中榮:“趙導演,平安無事,再貽誤戰機,本人不負責。中間黃師長問方副司令行蹤,我講了陳軍長正接他來戰區視察。消息沒傳走樣吧?”趙中榮開玩笑說:“看你蔫得像個軟茄子,怕是沒候補上吧?”說笑著,和高軍誼一起進了指揮室。

  朱海鵬朝窗外望去,只見一輛越野吉普正朝這邊開來,轉身對童愛國說:“童大部長,對我區第一主力師這次戰役演習感受如何?”童愛國大校意味深長地笑笑:“站在訓練部長的角度看,我相當滿意。一團的整體素質,放在全軍也是超一流的,一天一夜推進近七十公里,速度是二戰後期巴頓軍團推進速度的近五倍,比俄軍九十年代平均日推進速度高出十公里,可以和美軍比一比了。”朱海鵬間:“站在作戰部長的位置看呢?”童愛國道:“我現在是訓練部長,而不是作戰部長。”朱海鵬伸手搗了童愛國一拳,“少耍滑頭。以你的眼力,會看不出這是耗資百萬而百無一用的花拳繡腿,可你竟大筆一揮批了這樣一個計劃。大道理不講了,拿這一百萬,可以使一個甲種團實現指揮自動化。”童愛國委屈道:“我的大理論家,你可別冤枉了好人。自從我當了訓練部長,訓練費可是一分錢也沒打過這種水漂。這次演習費用,軍區沒拿一個子兒,A師出大頭,軍里出小頭,請我們來捧個場,我們敢不來嗎?再說呢,人家這個計劃是先送軍區白副參謀長畫圈的,白少將畫了圈,童大校敢不畫嗎?”朱海鵬冷笑一聲,“一個師拿六七十萬做這種官樣文章,就不心疼?這要多少個戰士養幾年豬種幾年菜呀!說白了,不就是想讓方副司令退二線前高興一下嗎?我看未必。你也該給方副司令提前匯報匯報。不說了,看來我是迂腐透了。”童愛國搖頭說:“可怕的是促成這場演習的原因根本無法找出來。我也不是表白自己,幾個節骨眼,我都想越級向方副司令反映。每次他都不在。這也是天意吧。”一個精精幹乾的中尉走進來,面對朱海鵬和童愛國敬個禮,把一個紙條遞給朱海鵬道:“朱主任,常師長說如果方便的話,務必請你今晚去一下。”朱海鵬展開紙條,探頭過來的童愛國已念了出來:“”頭鷹的眼睜開了。“這是什麼意思?”朱海鵬登時精神煥發,收起紙條,神秘他說:“這也是天意。這支部隊總還有敢捨身家性命求發展的人。如果不是看到這種希望,這身軍裝我一天也不願穿了。組長同志,請你批准我到C師”前指“走一趟。”童愛國說:“你是觀察組副組長,你本來就有權到處觀察觀察。看你的樣子,像是吃了興奮劑。你要幹什麼,能告訴我嗎?”朱海鵬傷感他說:“不是我信不過你,這事你知道大早沒好處。我是想讓這一百萬演習費花得值得,具體你就別問了。很可能這是我在軍隊的最後一次亮相。趙連長,咱們走。”童愛國等朱海鵬跑到北京213跟前,忙追過去喊道,“海鵬,你說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朱海鵬探頭說道:“這件事如果砸了,明年咱們就是軍民魚水關係了。”吉普猛地躥了出去。

  C師師長常少樂就在附近的樹林裡等朱海鵬。

  常少樂一上車就說,“我要拉你去喝幾盅,這兩百多萬投進去,我可是壓上了身家性命。”朱海鵬接道,“還有一個職業軍人的沉浮。”常少樂捅了朱海鵬一肘子,“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五十三歲的正師,只有沉沒有浮。”朱海鵬用欽佩的目光看著常少樂,“要是有識才的,只會讓你浮出來。這一周看到的、聽到的,太讓我失望了。我就想,你們能壓上身家性命,把兩百萬投進去,我也該壓上身家性命,讓這兩百多萬在合適的時候放出光來。”常少樂笑道:“這兩年沒你這個忘年交不停地打氣,我可撐不下來。不服高科技是不行,我一看那玩藝兒,整個懵了,黃興安的整個部署真清楚得跟照片一樣。”朱海鵬說:“這場演習真是時候。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方副司令可能會喜歡看這個節目。”常少樂問道:“是什麼節目,你能說說嗎?”朱海鵬道:“這要看A師配合得怎麼樣了。沒想到江月蓉用十幾天就把它調試出來了。”常少樂笑道:“C師若能打個翻身仗,你和江小姐都是大恩人。我呢,也替你做點工作,已經打探出來她如今是一個人帶著女兒過。你們倆現在還是江總、朱主任這樣叫,彬彬有禮。我想當個紅娘、促你們兩家合一堆過,用這方法還你們的情。你看行不?”朱海鵬說:“你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大戰在即,提說這種事。實話對你說吧,我早就判斷出她是單身女人了,她恐怕也猜得出我也是光棍一條。叫江總、朱主任,只是還沒捅破那層窗戶紙。你想用當紅娘還情,太便宜你了。”常少樂撓頭笑道:“我的眼拙,第一回你帶她來,我看你像是第三者插足。你們認識小一年了,真的就沒談家長里短?”朱海鵬道:“談,只談各自的女兒。”這個時候,方英達乘坐的直升機徐徐降落在集團軍軍部禮堂外的一片草坪上。陳皓若軍長等人已早早迎在那裡。

  方英達結實魁梧的身體踏上幾個戰士飛快抬過去的台階,仰起剛毅、堅韌的泛著高原紅一樣的臉,眯著炯炯有神的大眼看看在藍天上飄動的一群群綿羊一樣的雲朵;一頭雪亮的白髮像一面生命之旗,隨風飄揚;兩道半黑半白的濃眉,使方英達更添幾分通常講的仙風道骨般的神韻。他的臉色紅得有點不正常,透出的信息只能讀作疾病或過度的疲倦。他慢慢走下四五級台階,中間略作停頓,兩眉蹙了蹙,面部肌肉紊亂地跳跳,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不過,他一直挺拔地走著,點頭向站立排的下屬致意。突然,他的右腿一頓,身子向右一歪,右手下意識地捂住了右腹。一個上尉一個箭步過去扶住了方英達。

  方英達慢慢扭頭,威嚴地盯住上尉,慢慢說道:“我自己不會走路嗎?”上尉訕訕地鬆了手,閃在一邊。這突然的變故,使平素的寒暄無法進行了。陳皓若少將只好跟著方英達走。當陳皓若發現方英達沒有走向草坪外停放的奧迪轎車,而是朝禮堂走時,不得不開口說話了:“方副司令,你從北京飛回C市又直接從機場飛到這裡,四個小時了,還是先到招待所休息休息吧。”方英達腳步沒停,臉微微偏向陳皓若說:“不是趕著看你們這場演習嗎?先把演習方案拿來我看看。給我泡杯熱茶來。”幾個參謀幹事飛快地跑走了。方英達剛在禮堂落座,一個漂亮的女戰士就跑步過來把茶杯擺在一把椅了上因為慌張,茶杯蓋子掉到了地板上,一聲清脆的丁當,像定身咒語一樣,把大廳的人都定在原地。

  方英達彎腰揀起沒了握手珠的杯蓋,笑著說:“小鬼,沒關係,你還是個列兵嘛,要學會沉著,錯就少了。你們都坐呀,站著幹嗎?”只有陳皓若挨著方英達側身坐下了,其他的校官尉官都站著。女兵早流了眼淚。

  方英達和藹地笑笑,“小鬼,哭鼻子可不好,已經是列兵了嘛。”女兵嗚地一聲,掩面朝門外跑去。

  一個中尉追幾步,喊道:“回來!”方英達擺擺手說:“蠻有個性,像我家小三小時候,你們不要為難她。”方英達的隨行秘書梁平一見方英達有了笑臉,自己坐下來,招呼道:“坐下吧,坐下吧,又不是沒位子。”方英達呷口茶水,朝沙發上一仰說:“形勢逼人呀。這次會正式確定了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發展方針。陳軍長,這次演習、都有哪些新鮮的內容?”陳皓若還沒回,參謀已將演習方案送到方英達手裡。方英達仔仔細細看了前兩頁,後面便不耐煩了,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把演習方案重重地拍在椅子上,側過臉盯住陳皓若看。陳皓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方英達也站了起來淡淡地說一名:“陳軍長,你們的閒錢不少嘛。”邁步向外走,“還是看看演習情況再評價吧。毛主席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這話是絕對真理。陳軍長,你和我一起去吧。或許這種演習也有了新東西,這幾年A師的裝備也算說得過去了,前年配了自動化指揮系統,三個月前戰場微波監視系統也下發了,用這種辦法演練一下也好。”陳皓若下著台階說:“吃完飯再去吧,你也該休息休息。總攻時間是明早八點,你在軍部歇一晚也來得及。”方英達徑直走向飛機:“晚飯到軍”前指“吃。”陳皓若硬著頭皮跟了過去。方英達的期望顯然與演習的實際情況相差太遠。事到如今,演習已進入單行道,無法改變了。陳皓若怎麼也想不到,乙種師C師正準備颳起一場風暴。

  常少樂、朱海鵬下了。不由得被眼前的迷人景象吸引住。指揮所右側本是一片低矮的香樟林,偏有幾棵高大挺拔的銀杏上立在香樟群中。銀杏樹下,江月蓉身穿一套白色套裝,慢慢在銀杏樹下行走,不時仁立樹下,仰臉凝望高高的樹冠。此情此景,朱海鵬一下就想起了法國風景派畫家柯羅的那幅著名的風景畫《蒙特芳丹的回憶》,正在想眼前這幅景色和名畫有哪些不同,腰眼處被人捅了一下。

  常少樂推朱海鵬一把,壓低嗓子說:“眼看著是在懷春嘛,這時候進攻,書半功倍。”朱海鵬紅了臉,咬牙說道:“這是懷舊,你懂不懂?回憶往事。”常少樂正要說什麼,看見江月蓉已發現了他們,正朝他們走來,忙拉了朱海鵬一帆迎上前去。走近了,朱海鵬才發現江月蓉出浴後的成熟少婦的美不可抗拒。一頭濕潤疵的長髮披散在線條優雅的身體上隨著身體的起伏,像在演奏著迷人的樂曲;滿臉熟透了的桃紅,在飽滿的胸部的襯托下,更是顯得鮮艷欲滴。火紅的夕陽擠過樹縫,照得人怦然心動。

  朱海鵬生澀地笑著,多少有點失態地搓著手,略帶口吃地說:“江,江總,沒想到是你。我還沒見你穿過便服。”江月蓉大大方方看著兩個男人說:“一次性調試成功,任務算完成了。我只帶了一身軍裝,這幾天髒得像個泥猴。常師長,你的戰士可真好,在這種條件下,竟燒了十來盆熱水讓我洗澡,這才換了衣裳。這不算違反戰時紀律吧?”常少樂哈哈笑道:“你天天這樣到我的士兵面前走一走,C師的戰鬥力能長百分之三十,犯什麼紀律?”朱海鵬接道:“江總給你們師開通一隻天眼,你那個長百分之三十,太保守了。”江月蓉擺擺手說:“總設計師還沒驗收,這樣評價太早了點吧。”常少樂說道:“我們的時間很充裕,你們一個總設計師一個總工程師先單獨談談,我去炊事班看看能不能喝二兩慶功酒。”常少樂走後,朱海鵬和江月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話。又像是所有的話都已多餘,僵在那裡,僵得有點尷尬了。

  江月蓉終於說:“你真相信我有這本事?”朱海鵬說:“堅信不疑。”江月蓉抿抿嘴說:“總算沒讓你失望。”朱海鵬說:“放眼全區,你我肯定是最佳組合。”像是覺得這話說得有點雙關,便顧左右言他說:“你該回去看看小銀燕了。”江月蓉說:“你還是去驗收驗收吧。”兩人一起向臨時搭建的指揮所走。夕陽把兩個和諧的剪影在高低不平的紅土地上畫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現代化指揮中心,一塊兩米見方的大液晶顯示屏占據了最突出的位置,作戰地圖已被擠到門後的牆壁上,表達著與歷史絲絲縷縷的聯繫。藍軍司令、C師一團團長楚天舒,正在指揮操作員輸入A師各部的番號。顯示圓紅線中間斷裂出兩三厘米長的間隙。

  楚大舒道:“不可能是顯示屏出問題了吧?”朱海鵬走近了仔細看看:“不會。為了證明這套戰場微波顯示系統一次調試成功,我違反一次演習紀律吧。那斷裂的一段,正是A師一團和二團問的結合部。范英明這次一反常態,像是準備用一個團就吃掉你們,自然是走得快。”楚天舒驚叫一聲:“天嘞!那可是寬四五公里的無人區呀!”朱海鵬右手托著下已來回踱著步,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下什麼決心。

  常少樂進門一見朱海鵬的樣子,不由得問道:“是不是我高興得太早了?”朱海鵬猛地抬起人冷峻的目光直射楚天舒的眼睛,十分嚴肅他說:“天舒兄,如果這是戰爭,你又擁有了這些技術,你是等明早和敵人正面決戰呀,還是採取其他行動?”楚天舒很乾脆地回答:“留兩個連與敵一線部隊保待接觸,主力趁夜黑從結合部插入敵後,待強敵陣形紊亂後,依靠這個寶貝,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朱海鵬接道:“我們的戰場自動指揮系統還沒成網,主力突然消失於無形就是大勝。”話鋒一轉,“這場演習的成因,用不著我說你也明白。你想不想通過我們的努力,徹底改變這次演習的性質?”楚大舒有些悲憤他說:“這種指定的敗軍之將,我連續幹了三年了。你千萬不要說出這要負什麼責的話,說了,那就是你朱海鵬錯看了我。你、江總和c師七千將士的心血總該流到有用的地方。你說咋辦,事後我楚天舒一人擔了。”朱海鵬疾走兩步,朝楚大舒的胸部搗了一拳,“機會千載難逢、你我就一起共榮辱、同進退吧。如果沒人明白我們的用意,今年我倆一起脫軍裝。”常少樂有點發急了,走幾步說道,“你們把我這個師長放在什麼位置上?要犧牲,也要先犧牲我這個老傢伙。海鵬,反正我是要到線的人,方老爺子早把我打入另冊了,一口破罐子,能聽個響,我也滿足了。你不一樣,是局外人,犯不著冒這個險。再說,方副司令對你……”朱海鵬粗暴地打斷常少樂:“這是藍軍司令和演習觀察組副組長在實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方針。你來藍軍指揮所只是接江總離開戰區,這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盯著常少樂的眼睛看看,語氣緩和了一些道:“C師這個局面,缺楚天舒缺朱海鵬可以,惟獨不能缺常少樂。再說,我不離開部隊家裡的難題也無法解決。C師的自動化指揮系統還沒完善,常少樂不當師長,這幾年大家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保存了你,我就是脫了軍裝、不是還可以做C師的編外工程師嗎?”說得幾個硬漢眼裡都閃動著淚光。

  常少樂忘情地撲過去和朱海鵬緊緊擁抱,然後緊握著朱海鵬的手說:“海肌你比我強,有大局觀,知道取捨,是帥才呀。”朱海鵬真誠他說:“在C師搞三年試點,所得可受用終身。七千將士可以勒緊褲帶搞高科技,我有什麼不可以犧牲呢?”常少樂爽朗地笑起來,直笑得瘦長的身體飄飄晃晃,鬆開手擊了朱海鵬一掌,“咱們別再相互吹捧了。我聽你的,日後只說來接大功臣江月蓉。可我總該知道你咋部署的吧?”江月蓉見幾個男人心情過於沉重,善解人意地開玩笑道:“不就是沒按演習計劃亦步亦趨木偶樣走嗎?用得著弄得跟上刑場一樣?少了誰,這地球不照樣轉?”三個男人都笑了起來。

  朱海鵬充滿感激地看了江月蓉一眼,轉身時楚天舒說:“先令一線部隊主力向A師一、二團結合部集結。為保證萬無一失,你要親自帶部隊趁夜黑插過去,越快越好,時間由你掌握。”楚天舒說:“計劃是明天早上八點紅軍發起戰役第二階段,後半夜行動似乎更安全。”朱海鵬道:“你考慮得很對。我估計方副司令今天肯定會趕到A師,范英明也不是吃素的人,遲了怕生變,還是前半夜行動吧。你帶部隊插過去後,這套設備還是連夜運回師里好,這指揮所的條件大簡陋了,儀器又太嬌貴。”常少樂接道:“是呀是呀。二百多萬,這樣一場演習就報銷了,不值。楚團長,你既然衝過去了,還是要瞅准機會揀幾個軟柿子吃吃,要不事後人家誤認為我們執行的是逃跑主義路線。”朱海鵬打趣道:“常師長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這一著要是正好打在六寸上,可真夠黃興安他們喝一壺了。薑還是老的辣呀。”常少樂徹底露了真性情,“對你們這種真人我也不說假話。常少樂這麼做,確實也存了點私心。我在A師參謀長的位置上去國防大學,心裡野得很,想著讀了黃埔軍校,以後就上了高速公路了。誰知一回來,參謀長變成了黃興安,我變成副師長了,主管後勤。那時覺悟不高,鬧點小情緒,一鬧就長個小辮子。人家一抓就把我從甲種師抓到了乙種師。頹廢了三年,遇到你朱海鵬,覺悟才慢慢提高了。不說這些了。黃興安明天喝一壺,咱們今晚先喝一壺,走,喝酒去,算為你們壯行。”朱海鵬說:“楚團長,給我留一輛裝甲。明天我去會會范英明。我明你暗,咱把這齣戲唱精彩點。”傍黑,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空。

  范英明看見劉東旭出現在一團,就知道這次演習只能演規定之內的節目了,心就灰了下來。心一灰,臉色就不好看了。

  劉東旭閱人太多,馬上笑呵呵地說:“我可不是來督戰的,是來學習的。”范英明忙把劉東旭迎進指揮所。

  唐龍拿一張電報跑步過來報告:“黃師長急電。”范英明皺著眉頭說:“念!”唐龍讀道:“方副司令即將到達”師指“,你團為什麼遲遲不報點驗結果?悉,方副司令對演習有看法,可能要到一線視察,更需認真對待。如劉政委在你團,請他留下指導下一步行動。”劉東旭接過電報再看一遍,笑著說:“我這個婆婆好伺候,你們按你們的計劃行動,出了問題我負責。”范英明見劉東旭把話說到這種程度,知道已經無法堅持實行提前進攻的計劃了。沉默一會,抬頭看著唐龍說:“令各營和摩步連進行一次嚴格的點驗,最前沿部隊也不例外。”李鐵帶三輛摩托至,“團長,藍軍一線部隊有異常,是不是要進行夜間監視。”范英明聳聳肩道:“藍軍也是方副司令領導下的部隊,在這種演習中還能變出什麼花樣?叫炊事班想法多整幾個菜,給劉政委接風。”此時,藍軍主力在上崗和樹林的掩護下,正在悄悄集結。

  ■第二章方英達、陳皓若一行數人在日落之時到達導演部。方英達一言不發地在作戰室、信息處理中心看著,幾次把目光盯在門框上用有機玻璃精製成的指示牌。方英達最後盯著寫著“貴賓室”的牌子像個石雕一樣久立不動。

  陳皓若臉色鐵青,牛眼瞪著趙中榮,咬著牙說,“瞧你們幹的好事!把這些鳥牌子馬上給找砸了。”趙中榮、高軍誼幾個人忙不迭地分頭去取那幾個指示牌。

  方英達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睛朝人群掃了兩遍,小聲說道:“怎麼沒見朱海鵬?我臨去北京前,要求通知他參加觀察組,粱秘書,是不是你把這個命令貪污了?”梁平向前走一步答道:“當天我就通知了陸軍學院。”童愛國也向前走一步,立正說道:“方副司令員,朱海鵬下午去了藍軍司令部,他將隨藍軍對第二階段的演習進行觀察。”方英達滿意地點點大看著趙中榮抱著幾個牌子往外走,喊一聲:“你站住!做這幾個牌子是不是沒花錢?敗家子兒!”趙中榮靈機一動答道,“我是要把它送到倉庫里去。”見方英達不再阻攔。徑直走了。

  方英達看也不看導演部內部的設施,轉身又朝外面走。

  陳皓若愣了一下,忙說道,“老軍長,你還要到哪裡?”方英達冷笑一聲:“我是來看演習的,不是來參觀這種衙門的。先去A師指揮部,聞不到硝煙味。就去一團指揮所。要是那裡也是個小衙門,我就到營里、連里、徘里、班裡去。我就不信偌大一個集團軍,就沒有我想看到的東西。”陳皓若急了,橫跨一步,筆直地擋在方英達面前,動情地喊一聲:“老軍長,工作上有失誤,你儘管批評。你看不上這些敗家子,罵娘也行。可你不能連口熱茶熱飯也不吃呀。”梁平也站過來勸道:“首長,這一天你只在飛機上吃了一點點心,演習不是明天上午才開始嗎?你想看,也得吃飯呀。”陳皓若又說:“老軍長,這是你的老部隊,幾萬人的血是熱是冷你最清楚。你要去A師,吃了飯我陪你去。你的臉色不好,要是……”正勸著,方英達的身子兀地一搖,右手又下意識頂在肝部。梁平眼疾手快,過去扶了方英達,扭頭聲嘶力竭地喊:“軍醫,軍醫——”一干人登時亂作一團。方英達莊陳皓若、梁平的攙扶下,走進貴賓室。

  趙中榮從外面走進來,拉了木呆呆站著的高軍誼一把,低聲說:“樣子像是低血糖,喝點糖水就好了。這氣生得好嚇人,趕緊和黃師長通個氣讓他事先準備準備。弄砸了對誰都沒好處。”兩人悄悄進了作戰室。

  穿白大褂的軍醫和護士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黃興安接著高軍誼打來的電流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兒。年輕時讀閒書,他記死了柳青說的幾句話,人生的路雖然漫長,可緊要處只有幾步,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雖然年輕時代已過,可緊要處仍會不時出現,還是需要認真對付呀!他掏出皺巴巴的手帕子揩了一把冷汗,竭力鎮靜而威嚴地對著話筒說:“知道了,隨時報告最新情況。”放下電話,黃興安心裡道:虧得他老人家沒直接飛來!他坐下來點上一支煙,心裡盤算道:只要演習不出岔子,諒老爺子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了,他朝門外喊一聲:“來人。”一個上尉應聲而入。

  黃興安吩咐道:“再叫個幹事和助理員來。”上尉跑步出了指揮部,秋天日短,這一會兒功夫,天已黑透,幾顆星星在寂寥的高遠的天幕上閃著。三個年輕軍官倉倉惶惶奔向師指揮部,腳步聲和身影攪得這夜顯出一片迫急的緊張。

  黃興安徹底回到了從容、鎮靜的狀態,背著手在三位軍官面前來回走著,“回去通知各部門負責人:方副司令員和陳軍長很可能在兩小時後乘飛機來視察。眼下要做這麼幾項工作:第一,檢查各個部位,把所有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東西,統統給我取了。第二,司政後三家各自開動腦筋,把指揮部再弄出一些逼真的戰時氣氛。第三,把準備接待上級領導視察的席夢思床、簡易沙發統統拉出指揮部,換成行軍床。第四……”他停頓了下來,低著頭慢慢地來回走著,細想著能幹出什麼不同尋常的絕活,好給方英達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過了好一會兒,他感到心裡一亮,抬起頭一字一頓說:“告訴炊事班設法在明早六點前熬出一鍋不稀不調的小米稀飯。”一個中尉說:“師長,演習沒帶有小米。”黃興安瞪了中尉一眼,“還有十個小時準備時間,三團、二團駐地離這兒有三千五千里?方副司令犯了胃病,胃口就不好,小米稀飯是他最愛吃的東西。對了,再搞幾袋芽菜。他說過,吃饅頭喝小米稀飯就芽菜,給個神仙都不當。”他走過去喝了一口茶水,“第五,前三件事必須在一個小時內完成。你們下去吧。”不一會兒,A師前線指揮部里里外外,到處是晃動的人影,一片哨雜,一輛越野吉普慢慢移動了。

  一個聲音叫著:“等一下。羅助理,再安排一個司機,輪換開。你們乾脆去金城找糧店買吧,那裡可能有新小米。順便再到日夜營業的超級市場買芽菜。對廠,再買三五斤半肥半瘦的臘肉,臘肉最好從老百姓家裡買,要那種用松柏葉子熏出來的。黃師長已經說過商店賣的臘肉不好吃了。”一個黑影跳上車,吉普消失在夜幕中。

  這個時候,楚天舒正率藍軍主力朝A師身後穿插。裝甲車和所有機動車輛都沒發動,被戰士們推著向前移動。

  楚天舒看看夜光表,焦急地催促:“能不能再快一點?”一個中尉說:“團長,推了四公里,戰士們實在沒氣力了,這裡己越過A師一團右翼第二道防線,又在四公里無人區的中間,完全可以發動車輛了。”楚天舒說:“一旦被發現可就前功盡棄了,通知部隊再咬咬牙。”中尉道:“團長,裝甲車的聲音,一千五百米外即減弱得不能確認是裝甲車。這兒離一號公路尚有六公里,只有衝過去才安全。”楚天舒說:“你這計算科學嗎?”中尉道:“裝甲兵學院學了四年,這是ABC.除非A師已經裝備了預警雷達。再說,A師明早進攻,就是聽到一點什麼聲音,也不至懷疑。我們可以十輛車一起,分組走。”楚天舒揮了一下拳頭,“就這麼辦!他們就是有預警雷達,未必能用在這種演習中。”藍軍在A師一、二團防禦的間隙里,大搖大擺運動過去。善後部隊很快把留下的痕跡消除。

  A師一團臨時指揮所內,各參謀人員正在緊張地工作,小院內一片雜亂、繁忙。

  范英明披著呢子大衣,站在一棵樹下默默抽菸,間斷的暗紅色光亮,把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映得忽隱忽現。劉東旭從廂房裡踱出來,悄然走到范英明身邊,默默看了幾眼,說道,“英明,你好像心事很重。”范英明遮掩著:“沒什麼,沒什麼。還不是覺得這種演習太像演習了。”劉東旭關切他說:“我和你接觸不多,可我早知道你這個人。肯定遇到其他煩心的事了。我到一團這幾個小時,你從未把一支煙抽完過,可又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說完彎腰揀起四五個半截煙。

  范英明低頭踩踩幾個菸頭,抬頭說道:“政委,謝謝你的關心。最近,家裡的、個人的事多了一些,有些亂,一下不好理出個頭緒,心裡不免煩躁。不過,這個會影響工作,這一點請你放心。”唐龍從設在堂屋的作戰室走過來說:“”師指“來電,說方副司令有可能連夜到一線視察,要我們做好迎接的準備工作。”范英明接過電報,湊著門口的一方光亮掃了幾眼,遞給劉東旭說:“這到底是演習呀還是做戲!來就來吧,想怎麼看就怎麼看。沒什麼好準備的,他夜裡來,就看看戰士睡覺,他明天來就看A師如何不費吹灰之力吞掉敵人一個加強團。”唐龍看看劉東旭看看范英眠咳了聲說:“劉政委,范團長,我有個擔憂,不知該不該說。”劉東旭說:“你說說。”唐龍再咳一聲,“幾個月前,我和朱海鵬見過一面,我才知道他在C師搞試點,已經搞了一個微波戰場監視系統。需要的資金,全部由C師自籌。C師的開荒種菜,搞得很好,大棚就有五百來個……”范英明不耐煩地擺擺手,“別扯太遠了。”唐龍說:“三營拉上來後,如果二團到現在還在原來預定位置,一、二團中間就會出現三四里寬的無人區。我有個預感……”范英明實際上已聽進去了,嘴上卻說:“不要用預感這個詞,我要聽令人信服的分析。”唐龍頓了頓說:“如果C師這個戰場監視系統搞成了,他們肯定已經發現了這個無人區。如果不是演習,是戰爭,今天晚上可能就是戰役主動權易手的分界線。”范英明沒表態,走進作戰室,對著地圖仔細看。劉東旭和唐龍也跟了進來。

  劉東旭說:“唐參謀,你到底擔憂什麼?”唐龍笑一下,“我這個擔心,前提是戰爭。我們這次建立的演習指揮系統,恕我直言,水平只能算我軍八十年代中期的水平,如果他們已經能很好利用這個戰場監視系統,悲觀一些說,他們一個團能逐步把我們整個師慢慢吃掉。當然,現在是一場事先設定了輸贏的演習。”范英明只是認真地看了唐龍一眼,馬上說道:“命令左翼二營、右翼三營趁夜再向敵側背插進三公里,包緊了。建議”師指“令二團配合。搞一個微波監視系統,沒那麼容易吧。我們這個甲種師CI系統搞了兩年還不能投入實戰,監視系統的裝備剛剛下發。朱海鵬喜歡做一些標新立異的事,你見他成功了幾回?”唐龍也不爭辯,低著頭,飛快地草擬了兩份電報,遞給范英明簽發。

  劉東旭說:“范團長,唐龍的擔心有點道理。C師只有一個團,船小好調頭,不能不防呀。”范英明對一個戰士說:“去把李鐵叫來。劉政委,C師也是這個軍的,這種大形勢,他們最佳的選擇就是睡個好覺,明後天認真扮好指定的角色。他們不會不知道方副司令已來了演習區吧?”看見李鐵進了屋,命令道:“李鐵,你帶特務連兩個排,從十點半開始,到一、二團結合部一號公路巡邏。後半夜更要釘緊點。”李鐵答應一聲,跑出去對著沿路設的一串帳篷吹一陣緊急集合哨,自己先跨上摩托,喊一聲:“一排、二排跟我來。”話音剛落,摩托車隊都動了。

  楚天舒指揮部隊越過一號公路,跑進一片樹林,看著緩緩而來的一串燈光,伸手拍拍中尉的腦袋,“演習結束,團里給你請立二等功。”又掏出懷表看看,感嘆一聲:“海鵬是高我很多呀。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們只能幹下去了。”方英達半躺在一張雙人席夢思床上,看見醫生走出了房間,拿起瓶蓋,把裡面的幾粒藥倒進了床頭的痰盂里,笑著對坐在床邊的陳皓若說:“懷疑我的肝有問題,胡扯淡。”陳皓若說:“老軍長,你的胃有點問題吧?”方英達說:“不大,不過是貢門呀幽門有點慢性炎症,低血壓,有時像今天這樣犯犯低血糖。在北京會上也犯過一次,小二恬恬知道了,非要拉我去三0一做個胃部CT.做個啥T,也只是個胃炎。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秘書梁平沖好一杯牛奶,端過來說,“六十多歲的人了,像這兩天這種工作量,鐵人也累垮了。”方英達盯著奶粉罐子看看,又拿在手裡,臉又陰沉了,“雀巢奶粉,還是罐裝的!這附近只有一個鎮子,想也不會有這種貨,那就是你的什麼部下早買好放在這房子裡的。皓若呀皓若,輕一點說,你也太官僚了。你看這床,你看這燈,星級賓館水平嘛,成什麼話!”陳皓若難為情他說:“我有責任。這幾年軍里生產經營收入不錯,下面大手大腳,不過是碰見了才敲打敲打。我真沒想到他們在演習時也敢這樣胡鬧!”方英達翻身下了床,低頭一看,腳下是猩紅的地毯,“這不是胡鬧,是養出來的惡習、陋習。這不是小事!決不是小事呀!”陳皓若也站了起來。

  方英達說:“皓若,你說老實話,你覺得這次演習真有必要搞嗎?”陳皓若吭哧著答道:“軍里也經過論證。A師搞了半年封閉式訓練,這種演習可以全面檢驗一下訓練成果。是有必要的。”方英達一針見血了:“就沒有討好我這個就要退二線老軍長的考慮?”陳皓若和梁平都呆住了。

  方英達繼續說:“以為我在A師當過師長,臨下台前看一眼老部隊如何了不得如何不得了,這一生也就無憾了。你錯了。全區四個集團軍長,就你陳皓若全面,缺點是有時候要當個好好先生,有點肉,有點軟。”粱平見陳皓若十分尷尬,打圓場笑著說:“首長,你這麼看這次演習就有點主觀了。這話我是沒資格說的。即便事情真是這樣,責任也不在陳軍長。羅馬不是一天一人造的。”方英達仍不依不饒,“可羅馬差不多是在一天裡被一個人毀的。好,先不說這事了,明天底牌會亮出來,一看就懂。”陳皓若說:“老軍長,你把牛奶喝了吧。”方英達端起牛奶,點點頭說:“說你全面,沒有錯。我這麼罵王軍長,他會急;罵秦軍長,他軟頂;罵張軍長,他生恨。你卻能提醒我喝牛奶。坐下說吧,坐下說吧。”梁平挪把椅子遞給陳皓若,“陳軍長總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三五天的跑北京吧?你這時候去別的軍,感受恐怕更深。”方英達揮一下手:“所以我才認為軍委制定質量建軍的方針非常英明、非常及時。質量是根本,科技是基礎。我們不能等做了一次海灣戰爭中的伊拉克,才下決心割捨那些沒用的東西。北京會議和這裡的現實,反差有點大。我也有點急躁了。”陳皓若一直站著,這時說道:“老軍長,軍委會議精神,改天我再來聽。天不早了,你要早點休息,明天還要去看演習。這演習已經成這樣,你就依照軍委會議精神、邊看邊解剖邊批評吧。”這番活講得很得體,方英達看了陳皓若一眼,點點頭道:“你也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也早點歇吧。”終於,演習導演部只留下作戰室窗戶的一抹桔黃,融進沉沉的黑夜。

  黎明時分,A師指揮部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包括熬得周到的小米稀飯。

  黃興安站在門口望了一會兒天,喊過一個參謀說:“你在這兒釘著,看見直升機,馬上去叫我。”回到作戰室,黃興安喊過一個參謀,面朝地圖,背朝參謀,十分嚴肅他說道:“命令:各參加演習部隊,戰役第二階段早八點準時發起。望各部再接再勵,全殲藍軍,圓滿完成軍區、集團軍賦予我師的光榮的演習任務。”紅、藍兩軍按照各自的部署,開始想望各自需要的結果了。

  朱海鵬指揮十幾個戰士把包裝好的液晶顯示屏小心裝上解放牌大卡車,走過去對一個中尉說:“趙連長,路上一定要小心,這東西最怕劇烈震動,一平方厘米失靈,有可能導致對戰場形勢的錯誤估計。”趙連長踩上腳踏板,一手攀住車廂板喊道,“一班上。”只見十二個戰士前四後四左二右二盤腳坐在車廂板,把兩米見方的顯示屏托圍在中間。

  朱海鵬很滿意地笑了,誇獎道:“鬼點子真不少!用肉墊運顯示屏,肯定是世界獨一份。”趙連長說:“我可沒這好腦子,這是江大姐的發明。朱主任,給不給江姐帶個什麼話呀?”朱海鵬佯裝嚴肅他說:“沒大沒小的亂說。”趙連長攀上車門,做個鬼臉道:“到底帶不帶?不帶,江姐問了我可說你啥也沒說。”朱海鵬說:“別耽誤時間了,一會兒就要開戰了。要是她還在,你就說暫時沒啥事,讓她回去看看小銀燕。”卡車緩慢地開走了。

  朱海鵬走到裝甲車旁,對駕駛員和機槍手說:“除了一線的一個半連,C師在戰區只剩下一輛裝甲車和你們倆了。走,咱們到前面看熱鬧去。”一輛紅色越野吉普疾駛而來,一個下士從車窗探出頭喊道:“等一等——”下士拎過兩個多層電加熱飯盒遞給朱海鵬道:“常師長和江姐叫我給你送今天的飯菜。”朱海鵬說:“我們帶著乾糧,還餓得著。”挪開一層看看,“你們從”師指“到這裡,要跑一個多小時,這菜是不是昨晚做的?”下士說:“聽說咱們師要反敗為勝,大家都睡不著,四五點鐘就爬起來了。江姐到炊事班建議給你們,特別是給你做幾個菜,就一人做了一個。常師長炒的是宮保肉丁,江姐做倆,一個珍珠圓子,一個金鉤白菜。那個回鍋肉是我做的。”機槍手蹭過來說:“朱主任,你看俺是不是隨車先回去。這飯菜怕不夠三人吃。再兒咱又不參戰,我這個機槍手也多餘。”朱海鵬說:“好好好,坐在裡面也烤得慌。”司機嘆一聲:“看來我這個俘虜是當定了,就這一輛車,連個掩護的都沒有。團長怎麼會點名要我這輛車呢。要不是一個村的趙五跟了楚團長打反擊,我就是當了俘虜也沒人知道。這回他回去准顯擺。趙五的命就是比我好哇。”朱海鵬知道這話不是玩笑,就說,“上等兵,那你也隨車回去吧。裝甲車我自己開。你們快回去吧,再有半小時就要打起來了。”司機蹦幾蹦,“不當俘虜真好。”拉開車門,把吉普車司機一推,“你歇歇,我來開。”朱海鵬目送幾個戰士離開戰區,獨自駕駛著裝甲車向演習前線駛去。火紅的朝舊把千萬道霞光灑向廣袤的大地。綿延的丘嶺只是一片靜默靜默靜默。還是靜默。

  底牌就要亮出來了。

  這段時間最難熬。

  藍軍僅剩的不足兩個連的士兵,在漫長的戰壕里顯得有些孤單。不時有分不清身分的對話飄出掩體。

  “班長,我這腿有點打哆嗦。”“這是演習,你哆味個屁。”“小時候放鞭炮,能嚇得他尿褲子。”“班長,主力都撤了,咱兩個連,能頂住?”“新兵蛋子,操那麼多心幹啥!把你的空爆彈用連發扣,扣個十次八回,把槍一抱,等著當俘虜吧。”“團主力到底還接應不接應我們?連長,你給我們透個底。”連長發出一陣怪怪的笑聲。

  “連長,你笑啥,不是說要反敗為勝嗎?難道這回是要把我們犧牲掉?”“吵吵個屁!向兩邊傳話。不准打連發,誰打了連發修理誰。底牌嘛,底牌是這樣的,我們這一百多號,這次演習只有兩條路,要麼陣亡,要麼被俘。”“連長,我當三年兵已經陣亡兩次了。”“不准再討論了!傳話,只是傳話。楚團長說了,咱們堅持一小時、全連記集體三等功。我告訴你們,堅持一個半小時,每個人都立三等功。”“連長,敵人上來了。乖乖,有坦克有裝甲車,黑壓壓的,怕有幾千人。”“再傳一句話:放近了打。誰在今天上午說出主力去向,我處分誰!”A師一團率先攻了上去。

  范英明和劉東旭並肩站在一輛裝甲車上,隨大部隊向前開進。范英明用望遠鏡看看自己的隊伍,對裝甲車通信員說:“喊出所有坦克和裝甲車。”通信員把每輛車都喊了出來,把話筒遞給范英明。范英明說:“我是一號,我是一號。你們要放慢速度,保持三角攻擊隊形。告訴隨車攻擊步兵,不要離開戰車六十度銳角扇面,這樣才能避免傷亡。三營注意,不要滿坡放羊。”劉東旭說:“我還是留在指揮所吧。指揮作戰,我可不行。”范英明說:“你不看看演習中的近戰場面?”李鐵騎摩托追至,攀上裝甲車,把一份電報交給劉東旭,“劉政委,黃師長來電,要你儘快趕回。方副司令和陳軍長一個多小時前就離開了導演部,說是到”師指“,可現在還沒見到人。”劉東旭跳下裝甲車,坐上李鐵的摩托向後方開去。紅藍兩軍已在兩個高地接上了火。

  朱海鵬聽了一會兒槍響,取出望遠鏡朝一個高地觀察,看見藍軍的第一道防線已被紅軍撕開一個口子。他把熱好的飯菜從車裡端出來,揀出江月蓉做的兩個菜從容地吃著。

  槍炮聲忽然稀疏起來。朱海鵬忙收拾好飯菜,抬腕看看表,自語道:“只堅持了三十八分鐘,不過癮。讓范英明聽個響吧。”他鑽進裝甲車,把馬力開到最大,又跳出來,舉起望遠鏡觀察戰場形勢。

  A師一團先頭部隊已經開始打掃戰場。

  范英明預感到可能出事了,催促駕駛員一口氣把裝甲車開到土崗上。只見藍軍一百多佩戴著戰俘標誌的幹部戰士,圍坐在一起。

  范英明掃了藍軍一回已自言自語說:“奇怪,楚天舒不該這麼糊塗,這麼重要的高地,只派一個連把守,又不派增援部隊。他的重型武器好像也沒投入。”沒有藍軍搭話。

  A師一團一個上士說道:“我們團長問你們為啥只有一個連守這裡,你們怎麼不回答?”還是沒有人回答。

  上士脫口說道:“當了俘虜,還傲什麼傲。”藍軍中有人說:“一個團用四十分鐘吃掉一個半連,值得拿到聯合國宣傳哩。”上土說:“用牛刀殺雞也是殺,殺死算數。”藍軍一個上尉鐵青著臉站起來看著范英明說:“上校同志,我們還沒吃早飯,請允許我們埋鍋造飯。再請你下個命,讓你手下的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巧嘴八哥消停消停。你肯定不想看見不愉快的場面吧。”范英明仔細看看這個高挑的小伙子,馬上說:“我可以完全滿足你的兩個要求。傳我的命令,凡一團幹部戰士再說影響團結的話,一律給予嚴重警告處分。團部炊事班,限你們在三十分鐘內為C師一團一連半人做一頓可口的飯,以表達A師一團全體官兵對他們的敬意。一個沒任何重武器支持的步兵連,在一個加強團攻擊下,竟能堅守四十分鐘,這證明他們都是合格的戰士。上尉同忐我這麼處理你滿意嗎?”藍軍上尉簡短答道:“謝謝!”又坐下了。

  范英明又說:“上尉同志,能不能回答我幾個絲毫不涉及你們軍事機密的問題?”上尉站起來答道:“可以。也不能涉及個人隱私。”“作為一線主力,你們怎麼沒吃到飯?”“連炊事班全體人員都投入了戰鬥,沒人給我們做飯。”“這種不顧你們退路的安徘,你們就沒提出任何意見?”“儘管你這是誘供,但我還是願意回答:軍人以絕對執行命令為天職。”“你很機敏,上尉。”范英明還是沒想明白藍軍到底想幹什麼,忍不住問:“難道你們是楚天舒專門放的誘餌?”上尉看看表,臉上浮出了笑容:“范團長,現在是九點十分。我可以但自地告訴你,因為和你進行這番愉快的對話,C師一團三連超額完成了演習任務。”“請你解釋一下。”上尉道:“我們的任務就是讓你們團在零號高地滯留一個小時。確切地講,我們的任務是阻擊,掩護主力迂迴作戰。你已經上當了,因為你在這裡白白耽誤了十五分鐘。”“團長,”一個戰士奔跑上來報告說:“河谷樹林那邊有裝甲車的聲音。可能是藍軍主力。”范英明疾走幾步,臉色鐵青地回頭對藍軍上尉說:“祝你們好胃口。”河谷里,幾個A師一團戰士形成一個包圍圈,慢慢接近一輛在原地打轉轉的裝甲車,敏捷地撲過去,爬上裝甲車,有的試著揭蓋子,有的朝裡面喊話。

  范英明跳下吉普車,氣急敗壞地衝過小河溝,朝幾個戰士喊:“怎麼回事?”一個戰士跑過來,“報告團長,這是一輛像是出了毛病的藍軍裝甲車。裡面的人應該能看見我們,可能是打不開蓋了。”范英明萬萬沒有想到從裝甲車裡爬出來的竟是近二十年軍旅生涯惟一能算對手的朱海鵬,不由得有點發怔。眼光越過朱海鵬,仍盯著裝甲車。

  朱海鵬解開領扣,掏出手絹抽打著腿上的污漬說:“就我一個人。”指指胸前別看的牌牌說:“可惜不是范兄希望見到的人。”范英明看著朱海鵬用白手絹擦過皮鞋後瀟灑地把手絹扔掉,不屑地冷笑一聲,“一年多沒見,更加假洋鬼子了。”朱海鵬抬起一隻腳自嘲道:“上講台慣出的臭毛病。總想讓自己的形象和授課的內容相一致。今天確實不該擦這雙鞋。”范英明用銳利的目光掃掃朱海鵬的領口、袖口,譏諷道:“可惜只有一兩件軍用襯衣。你怎麼會從藍軍的裝甲車裡冒了出來?”公里地域偵察,有異常情況迅速向我報告。“朱海鵬點點頭說:”大將風度。“范英明說:”你這個玩笑開過頭了。我為你早出生五十年可惜。連國有國情、軍有軍情都不考慮,這身軍裝你怕穿不長了。唐龍,這一片地域,你認為團指揮所建在哪裡最佳?“唐龍不假思索地朝河灣的一片樹林一指:”就建在那裡。朱主任,祝賀你建起了全區第一個戰場微波監視系統。“朱海鵬擺擺手說,”這是C師七千將士臥薪嘗膽的結果,朱某可不敢摘這個桃子。如果你們一、二團有那麼點協作精神,那個不足五里寬的不設防地帶就不會出現,我軍旅生涯的最後一次亮相就不會閃光了。“范英明驚訝地看了朱海鵬一眼,”你今天是贏了一局,可惜手段有點下九流的邪氣。“朱海鵬說:”和你打打嘴仗也很愉快。你不覺得你那所謂的優越感有點來歷不明嗎?這個小你七八歲的唐龍,你若三天不用功,怕是也要跟他過不上著了。“唐龍忙說:”朱主任,不要扯上我,我算什麼,能把參謀工作做及格就滿足了。“朱海鵬說:”知道藏鋒芒,比我強多了。“正說著話,一彪人馬從小河那邊殺了過來。為首的年輕上校、A師二團團長簡凡疾走到范英明面前說:”范團長,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連個蹄子、尾巴也不給二團留。“范英明眼神里的鄙夷倏地一閃,就被淡如水的客氣遮掩,”簡團長,只有一個半連,你要眼饞,就記在二團帳上好了。“簡凡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怪不得只聽了半個小時的響,就是乙種師的一個團,掙扎也能掙扎個大半天的……“忽然問他像是明白了什人一下子結巴起來:”那,那他們到哪裡去了?“朱海鵬接道:”如果楚天舒蠻幹,可能正在某個地方等著跟你們幹仗哩。“簡凡大急,連連說:”這不可能,這是演習,楚天舒再蠢,也該知道規矩。“范英明說:”昨晚天黑到十點之間,楚夭舒帶領他的主力部隊,從我們兩個團的夾縫中穿出去了。他不再把這次演習當演習了。“簡凡冷靜了下來認真他說:”范團長,我得把你的說法稍稍修正一下。藍軍從哪裡躥到了我們背後,有待證實。我現在可以負責地說,昨天晚上二團規定防區內,連一隻“藍色”的鴿子都沒飛過去。“范英明乾咽一下,淡淡說道:”這個責任完全由一團承擔,是我們改變了布防。“場面變得寡淡、尷尬起來。簡凡拿望遠鏡朝兩個高地看看,發現一團的士兵正在搶修工事,找到了話題說:”老范,這是演習,拿下這兩個高地就行了,何必再來個錦上添花呢?“范英明答道:”在接到命令前,我們要預防藍軍的任何反撲。“這時,一架直升機出現在演習區域的上空。朱海鵬用望遠鏡看看,嘴裡說:”方副司令瘦了一些,像是不高興。哦,陳軍長變成黑臉李逵了。要是楚天舒冒冒失失打掉了你們師指揮部,這場演習就會在集團軍軍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了。“范英明轉身就走,丟一句:”輕一點說,這叫落井下石,幸災樂禍。“朱海鵬依然舉著望遠鏡,接道:”重一點說呢?我不怕不好聽。“范英明停住腳步,轉身一字一頓:”多少有點小人得志。“”痛快。“朱海鵬仍在追蹤直升機,”能震動一下你的岳丈大人,從此告別這樣的演習、當回小人也值。“簡凡喊一聲,”范團長,你別走。“范英明停下來:”還有什麼事?“簡凡跑了幾步,”老范,“師指”只有一個警衛連,真出了事就是大事,我們兩個團一起殺回去吧。C師這一回真是瘋了,存心給我們難堪。“范英明轉過身道:”眼下敵情不明,還是原地待命好。如果打亂了建制和總的戰場格局,損失只會更大。“簡凡喊了一句:”白參謀,“又朝范英明走幾步,”老范,咱們各唱各的歌吧。反正我只認這是演習。白參謀,命後隊變前隊,二營以急行軍速度向師指揮部開進,以演練應變能力為目的。朱主任,老范,告辭了。“范英明顯然清楚簡凡此舉在和平時期的效果,想想和方怡就要各奔東西,便很快看清了今天做出原地待命的決定對今後在A師處境的負面影響,心裡亂了一陣,竟望著簡凡自信的背影發起呆來。

  因為藍軍犯規,局勢發生了始料不及的變化,范英明擅自率一團冒進就變成了日後遭人攻擊的靶子了。范英明不得不面臨這樣的現實。簡凡的行為雖然讓范英明不齒,但他也承認這種本領可以使簡凡這種人在和平時期的軍營里如魚得水。

  朱海鵬哪裡看不出范、簡二人作為職業軍人的差異,感嘆道:“怪不得能搞起來這種演習,A師這方面可真是人才濟濟呀。英明,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不管”師指“有沒有危險,這種姿態一擺、你昨天的獨斷,就會罪減三等。”范英明因被猜中了心事,臉色變得很不好看,下意識地用踱步來消弭心中的風暴。

  朱海鵬想起昨天下午無意聽到的方怡紅杏出牆的傳聞,再想起自己這些年因牛郎織女生活,一年定要出幾茬的變種青春痘,心裡就判斷出范英明真的有家庭危機了。再一想方怡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搞個雪上加霜。范英明在部隊的前程也就黯淡無光了。這決不是朱海鵬想看到的結果。入伍近二十年,朱海鵬也是把范英明當成可以同場競技的對手,甚至他已比較出了兩人的優長。他認為,范英明才真正算是中國軍隊現階段的脊樑,同時他把自己定位於范英明的後繼者角色。從內心深處,他認為范英明說他早生五十年一針見血。朱海鵬正是基於對自己的這種判斷,才痛下決心離開部隊準備進入個別已超前中國社會平均水準幾十年的領域尋找可以一振雄心的生存空間的。要是因為自己在軍隊的最後一次亮相、直接導致范英明在軍隊前途的終結或者是大的跌落,就太違背初衷了。朱海鵬自嘲地一笑,說:“我這個人的弱點就是不全面。英明,你這些年也沖得太猛了些。應該把後院打整得舒服些。要是方怡不理解你,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你的韌性很好,我看就隨隨俗,也派一個營向剛愎自用的黃興安拋個繡球吧。”范英明扭過一張憋得紫紅的臉,狠巴巴他說一句:“我用不著聘你當生活導師!”大步流星撇下朱海鵬,朝河灣的樹林走去。

  朱海鵬呆呆地站了一會兒,自責地咬著牙,蹙著眉,用拳頭擊打著空氣。方英達、陳皓若乘的直升機漸漸遠去了。

  在A師指揮聽坐鎮指揮演習的黃興安早已亂了方寸。炊事班那鍋小米粥涼了熱、熱了涼,還是沒等到方英達。七點半鐘,黃興安終於等到了方英達動身來看演習的消息。派人守望天空,直到演習開始,仍不見飛機的影子。一個參謀提醒說方英達可能直接飛了戰區,黃興安就像個石像一樣端坐在地圖前。一言不發。直到一團、二團演習順利的消息傳到指揮部黃興安才感到一絲輕鬆。

  接著知道了藍軍主力不知去向的消息黃興安呆坐了十幾分鐘。職業軍人的直覺告訴他,這決不是個好兆頭。如果藍軍不是逃跑,不管C師負什麼責任,A師的面子也要跌去三分。一個一萬二千人的甲種師,幾乎傾巢出動,把不足兩千人的一個團包圍在方圓不到五公里的狹小地域裡,卻讓這一千多人在眼皮底下消失了。這肯定將成為笑柄。黃興安以幾十年軍旅生涯積累下的經驗,在十幾分鐘內做出這樣一個判斷:必須緊緊抓住C師違反遊戲規則這一點,逼導演部中止演習。

  簡凡率二團來保衛師指揮部的時候,黃興安已經和趙中榮通了四次電話。

  第五次拿起電話,黃興安已有點不客氣了:“不是哪個,A師師長黃興安。趙處長,趙導演,演習方案改變了,也該事先通知吧。”趙中榮說:“給你說過幾遍了,演習計劃沒有任何變化。”黃興安站起來說:“是不是方副司令布置了加演節目,你透個底嘛。”趙中榮說:“自從昨晚挨了批,我沒敢離開作戰室一步,我知道什麼底?”黃興安一拍桌子道:“你是導演,你總該把藍軍現在的位置告訴我們吧?”趙中榮一臉苦楚,團團轉看,“我要知道我能不告訴嗎?自從接到范英明的報告,我找了快一個小時了,他們不回答,我有啥辦法?”黃興安坐在桌子上說:“那你讓我的幾千人和誰作戰,每人找棵樹,找塊石頭?導演部應該立即中止這次演習,一切後果都應由C師承擔。我先把A師的態度說在前頭。”趙中榮也火了:“誰給我的權力?你嗎?”知道把話說過了,換個語氣說:“黃師長,我的黃大哥,我這個媳婦更小,幾個指示牌就差點要了我的命。中止演習這麼大的事,我敢做主?方副司令、陳軍長、曹副參謀長都在飛機上,請示也無法請示。我看咱們慢慢找吧。不要急,說到底,這不過是個演習。”黃興安頹唐地重複一句,“是的,不過是個演習。”便放下了話筒。

  劉東旭進了作戰室,看見只有黃興安一人坐在桌了上,不由得怔住了。

  “出去出去出去。”黃興安背朝著門,極不耐煩地揮著手。

  劉東旭扭頭看看探在門框上的幾個腦袋,向前走了幾步。

  黃興安用力一拍桌子,大喊一聲:“叫你出去,你,哦,是你,”跳下桌子,迎幾步說,“政委,你可回來了。”劉東旭說:“是不是前方進展不順利?我看參謀們都在閒著。”黃興安說:“很順利,一個團吃一個半連,當然順利。這常少樂真是他娘的吃了豹子膽,算了,直接說吧,藍軍主力已不知去向,連導演部都找不到他們了。”劉東旭昨晚聽過唐龍的擔心,倒是沒有驚慌失措,走到地圖前,用識圖鞭朝地圖上一點,“他門肯定是前半夜從這裡插到我們背後的,一兩千人的大行動,總有些痕跡可尋,他們會到哪裡去呢?”黃興安急了,“政委,這是演習。我們還是商量個意見,正式要求軍部下令停止演習。這是一萬多人參加的大規模軍事行動,怎麼能這樣當兒戲呢!”劉東旭這才又進入了角色,“我們恐怕得先把部隊重新部署一下。”黃興安說:“敵人都不見了,咋部署?”劉東旭答道:“想辦法先把敵人找到。”黃興安搖搖頭道:“這是演習,我的政委,是預先導演好的演習,我的政委同志!眼下的問題已經不是純軍事的問題,而成了一個政治問題了。我們當前的任務不是找藍軍,而是要求終止演習。”劉東旭也感到事情的性質變了,喃喃道:“那就要求終止演習吧,這也算個態度。”方英達在飛機上已經判斷出這次演習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不管結局如何,不會再看到十分完滿的結局則是肯定的。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變得輕鬆了一些。

  下飛機後,方英達對陳皓若說:“不要輕易結束演習,看看再說,這種時候最能檢驗,一支部隊的應變能力。”四五個人走進紅軍指揮部作戰室,陳皓若黑著臉盯著早呆了的黃興安說:“黃師長,演習進展情況如何?”黃興安判斷不出來方、陳從哪裡來,對演習情況知道多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聲說道:“開始的時候很順利、主攻一團在范團長的率領下,只用三十八分鐘就攻占了藍軍零號、一號高地。”說著話,一眼一眼地看方英達。

  方英這一直在研究這間作戰室的設施,擺擺手說:“你是紅軍最高指揮官,回答你們軍長的問話就可以了,看我幹什麼。”黃興安喘著氣,“接著,接著一團就發現藍軍主力沒按計劃行動,不在指定區域。”陳皓若接道:“你那很順利的戰果,我已經有幸看過了,一個半步兵連,剛剛在兩個高地吃過飯。講講你發現這一情況後,A師是如何應付的。”黃興安說:“C師首先破壞了演習計劃,我們請求導演部中止演習。導演部無法和你們聯繫上,所以……”陳皓若緊接道:“所以你就在這兒等,快一個半小時,沒給部隊下達一道命令?你的一團在占領區修工事,你的二團在搞拉練,你的預備隊三團在演”平安無事“!黃興安,你這個師長是怎麼當的!”方英達用平淡的語調說:“師長當得不錯嘛。你看這地圖有多大,沒有這綠地毯,沒有這一按電鈕就關上的紅絲絨,我看可以拍一場解放戰爭的戲了。哦,這還有兩台微機,怕是用來列印命令的吧?”陳皓若厲聲問:“你的微機自動化指揮系統呢?閒在家裡下崽呀!”劉東旭站出來說:“軍長,演習計劃中就沒打算用自動化指揮系統。”“有你什麼事?”陳皓若不客氣他說,“你的政委當得蠻好,對老百姓秋毫無犯嘛。太像演戲了!黃興安,你把常少樂給我要出來。”黃興安接通了常少樂,把話筒遞給了陳皓若。陳皓若嚴厲他說:“常少樂,你好大膽子!你給我說,你把一團弄哪裡去了?”方英達說:“讓他過來,我對他們能把一個團變沒了影兒很感興趣。剛才我們飛了二十來分鐘,竟沒找到。”陳皓若說:“你不要推個一乾二淨,你來這裡解釋吧。我在A師”前指“。你不知道在哪兒?滴水不漏嘛。好,我派飛機去接你。”很乾脆地摔下電話,扭頭喊:“去把常少樂接來。”方英達走到黃興安面前,溫和他說:“黃師長,演習變成了戰爭。我想聽聽你打算怎樣行動,用你一個甲種師,把從你眼皮底下溜走的一個團重新吃掉。”黃興安囁嚅著:“方副司令,藍軍比我們早進入戰爭狀態。請首長給我們二十分鐘時間,我再向你們匯報作戰方案。”方英達點頭道:“有道理。陳軍長、咱們出去看看風景,讓他們換換腦子。”陳皓若跟著方英達走到一個平壩邊緣,說道:“老軍長,你真準備讓他們打下去呀?”方英達搖搖頭,意味深長他說:“A師是全區的一張王牌,受點挫折是好事。我只要聽聽他們的計劃,判斷一下這個師首腦機關的綜合反應能力。你我都帶過這支部隊對它應該有信心。”陳皓若說:“看來,這個常少樂這兩年搗鼓出點名堂了。他不會當逃兵這是肯定的。他的一個團竟能在大戰前反穿過對手的防線而沒被發覺,可見這支部隊的戰鬥力。”方英達點點頭說:“質量建軍,裁軍是必然要進行的、C師能趕上來這個軍隊就有了競爭力。我們這樣的二線軍區更需要些緊迫感。”看見直升機已經開始降落,便朝壩子中間走著,“兩千人的行動,沒練出什麼絕技,是不敢弄這個險的。這怕該歸為高科技的威力了。”常少樂一下飛機看見方英達和陳皓若,跑步過來報告:“集團軍步兵第C師師長常少樂前來報到,請首長指示。”陳皓若又把臉拉了下來,“常師長,你得了個全軍第一,竟敢把軍部的演習命令改個面目全非。給你二十分鐘,把楚天舒給我找出來。”常少樂佯裝委屈道:“軍長,這完全是楚天舒的事。這次演習,我們只有一個團配合。楚天舒是立過軍令狀的,當然,我也有領導責任,用人不當,導致軍里工作的被動。”陳皓若冷笑道:“你們演的這齣雙簧能騙得了我?軍里工作有啥被動?你不是對演習的事一無所知嗎?”常少樂沉默地站看。

  方英達伸手拍拍常少樂的肩,“常麻稈,聽說你的師富得流了油,你還是這樣瘦,怕是傳言不實吧?”常少樂一聽方英達叫他的綽號,心中暗喜,咧嘴一笑說:“初級階段,錢都用在基礎建設上了,師部中灶常年都是兩菜一湯,胖不起來。”方英達用鼻音哼了一聲,“吃的東西怕都長了心眼了。這件事,始作俑者是朱海鵬,你是過了難關的越王勾踐,當的是後台老板,楚天舒不過是個能幹的施工隊隊長。我猜錯了沒有?”常少樂吃了一驚,脫口說道:“首長英明。”忙又解釋說:“我不過做一次後勤部長。”方英達說:“你們搞了什麼秘密武器?”常少樂謹慎他說:“用了二百多萬生產經營收益,搞了個戰場微波監視系統。朱主任說可以在這次演習中試試效果,師里就把這些東西支給了一團。沒想到楚天舒竟捅了大婁子。”方英達臉上露出了笑容,“不錯,你們能提前這麼幹,軍委的方針就好貫徹了。一個乙種師不等不靠,憑自己努力靠科技強軍,經驗值得總結。”常少樂有點忘形了,“有了這些先進玩藝兒,戰爭完全改變了。A師昨天兩個團中間出現幾公里的無人區,我們馬上看個一清二楚。”陳皓若盯了常少樂一眼,“不打自招。”黃興安和劉東旭從指揮部跑步過來。黃興安立正報告說:“副司令員同志,A師向你匯報下一步作戰方案。”說完恨恨地瞟了常少樂一眼。

  方英達擺一下手:“說吧。”黃興安清清嗓子,剛要說話,一個參謀奔跑過來揚著電報說:“二團報告,他們發現了藍軍主力,二營已和他們打了起來。”黃興安又給方英達敬個禮道:“我去處理一下,再向你匯報。”因為簡凡二團救“師指”心切,先頭部隊和楚天舒正在尋找A師部隊的C師一團遭遇了。楚天舒一聽說A師指揮部就在附近,令一營打阻擊,自己帶兩個營朝A師指揮部方向急進。演習再次發生戲劇性的變比。

  方英達、陳皓若和常少樂交談著走進A師作戰室,黃興安正在地圖前回述命令,“命二團不惜代價,把藍軍主力拖住;令預備隊三團先派一個營以急行軍速度迂迴至藍軍右側部;令一團分兩路,從二團兩側,向藍軍兩翼地區急進,以防藍軍再次逃走。”話音剛落,外面就傳來一陣槍聲。接著,就聽見由遠而近的裝甲車的轟鳴。常少樂最先跑出去,一看眼前的景象,驚出一身冷汗。只見四五輛裝甲車正呈扇面向指揮部開來,幾發空爆彈在房子四周炸出幾柱青煙。一個電喇叭的聲音響了,“你們已被絕對優勢兵力包圍,按演習規定,你們應馬上停止抵抗,以被俘人員身分離開演習。”常少樂像兔子一樣,飛快地迎著裝甲車跑去,邊跑邊揮手。終於,戰車上的藍軍官兵看清阻攔他們前進的是自己的師長,都在離房子兩三百米的樹林裡停了下來。

  常少樂攀上一輛裝甲車,把身子露在外面的一個戰士手中的電喇叭搶過來,扔在地上朝裡面喊:“楚天舒,你給我爬出來。”楚大舒半截身子探出來,驚訝他說:“師長,你怎麼在這裡?”常少樂厲聲說:“快下來。”楚天舒跳下裝甲車。常少樂連聲說:“闖下大禍了,闖下大禍了,你看看那是誰?”楚天舒抬眼一看,方英達和陳皓若正站在房門前的一塊大石頭上肩上的將星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金光,方英達的一頭白髮像一團溫度極高的烈焰在空氣中隨風燒著。楚天舒一捂嘴,叫了一聲:“我的媽呀。”常少樂對裝甲車上傻呆呆的士兵說:“再退二百米,把火熄了,原地待命。”拉了楚滅舒邊走邊說:“把錯誤越說嚴重越好,不要爭辯,主要聽方副司令是什麼態度。”很難用言語表述這突然的變化在方英達內心引起的風暴。作為軍區主管訓練的第一副司令作為這次重要的軍委擴大會議的參加者,他理智上很快判斷出這次演習中出現的情況,完全可以看作依靠高科技以少勝多的一個戰例,本來應該高興。然而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從感情上他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戰爭年代,他在這個師當排長、連長、營長,打了無數次硬仗、勝仗。新中國建立後,他又在這個師待了近十年,團長、師長都幹過,直到升任軍長才離開了A師。可以說,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都交給了這支英雄的部隊。今天,這支部隊卻在他眼皮底下慘敗了。他笑不出來。

  常少樂、楚天舒已經跑步過來,方英達和陳皓若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態度了。

  楚天舒敬禮後,竟不知如何是好,張了張嘴,卻說了這樣的話:“C師一團團長楚天舒違抗軍令,願意接受任何處分。”陳皓若臉色鐵青地沉默者。

  方英達艱難地吞咽了幾下,轉過身,面對著陳皓若說:“演習結束。通知演習部隊營以上幹部,下午三點在這裡開現場總結會。”說罷,獨自一人朝樹林走去。

  遠山靜默著,土崗靜默著,藍天白雲靜默著,人群更是靜默,都在看著在陽光中行走的方英達。過了好一會兒,還沒有一個人動。

  陳皓若慢慢走到A師的人群前,狠狠瞪了黃興安一眼,說道:“仗打敗了,午飯總還會做吧?”朝林子方向走兩步,又扭頭說:“方副司令有病,給他布置個午睡的地方。”A師的軍官默默地回到指揮部。草壩子上只留下常少樂和楚天舒筆直地站著。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沒有動。

  常少樂咬咬牙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埋鍋做飯,把準備三天的肉、蛋一頓吃掉。通知到各個班,不准談論,不准笑,更不准唱歌,都撐升肚皮,給我吃。”說著,大步朝裝甲車方向走去。

  楚天舒追了幾步,問道:“師長,你是不是看到底牌了,給我透個底,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快要撐不住了。”常少樂嘆一聲:“你若不用裝甲車續這個尾巴,而是全力吃掉黃興安一個營,說不定能立功。方副司令剛喊我一聲常麻稈,你就上了這道菜。看樣子怕是要各打五十大板。”楚天舒說:“要是知道方副司令和軍長在這裡,借我個豹子膽,我也不敢。”常少樂突然停下來說:“你派人去找找朱海鵬,讓他別來這裡湊熱鬧。方副司令已猜到是他的主意了。”太陽正在中天。秋老虎的天氣,竟在西南出現了。因為方英達態度不明,演習雙方這頓午飯都吃得味同嚼蠟。

  范英明下了三菱越野吉普,看見幾輛藍軍的裝甲車,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小聲說道:“整整軍容。給我記住,挨訓挨罵,都不准低頭,目光不要低過首長的領花。”兩個不成比例的方隊整齊地排在石板前面,靜靜地等候方英達和陳皓若。

  導演部的幾個人在門兩邊面對著方隊站著,顯然把自己置身於局外了。陳皓若走出門口停頓一下,眼光左右一掄,說一句:“站到那邊。”趙中榮、高軍誼幾個人跑步過去站成一列。

  方英達在隊伍面前來回走了兩趟,發現范英明身邊的幾個人和A師大部分軍官精神狀態的反差,不由得做了停留,最後走到正中間站下了。

  陳皓若說:“演習已經結束,兩個師返回防區後,要進行一周整頓。現在請方副司令做指示。全體都有:立正——”方英達走到A師方隊的正中,“請稍息。劉東旭出列。”劉東旭從方隊第一排跑步出列。

  方英達道:“A師的傳統恐怕有很多人淡忘了,請你這個政委講一講這個師的戰史。”劉東旭立正,用洪亮的聲音說道:“A師組建於一九二九年秋天,一九三0年八月歸紅一方面軍編制,在第一次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中為民族的獨立、自由、解放、立下了赫赫戰功……”方英達打斷道:“我六十幾歲的人了,記性不好,請你幫我回憶一下A師打過什麼敗仗。”劉東旭說:“A師從未訂過敗仗……”方英達粗暴地打斷道:“那是昨天以前的A師歷史。今天它敗了,敗得無話可說。你們,你們應該在這個土崗上立塊碑,上寫:常勝陸軍第A師首敗於此。陳軍長,我等著看你們的整頓結果。”說罷,徑直朝直升機走去。

  朱海鵬正在不遠處用望遠鏡看著這場戲。

  ■第三章范英明穿一身西服,坐在C市月季皇后西餐館一張靠玻璃牆的仿木紋餐桌前,靜等妻子方怡的到來。A師在演習中的失利原因,在下周的整頓,很快就會集中到他身上,結果實難預料。正是這種難以預料的潛在的極大危險,激起了范英明男人的血性,他決定不仰仗任何支持獨自承擔一切。經過兩天反省,范英明不得不承認朱海鵬這種破釜沉舟式的亮相,需要過人的膽識和彌天大勇。他甚至感到朱海鵬已經在全面超越自己。他渴望在二十四小時內,和方怡達成協議,帶著這張協議,走進師會議室,坦然面對急風暴雨。這種心理,使玻璃牆外車水馬龍的都市夜景只能引得他心煩意亂,臉上似乎不停地在跳出結束吧結束吧快點結束吧這樣一些單調而躁動的音符。方怡邁進餐館的玻璃大門,就看見了范英明稜角分明的臉部的側影。十年前,她就發現范英明的男人魅力從這個角度迸發得最為充分,而朱海鵬那張臉,這個角度就不能久讀。或許正是這面部側影的耐不耐讀,使方怡當年選擇了范英明。方怡下意識地站下了,目光盯在范英明的臉部像是沉入了往事。

  這是一個有高貴的氣質、合適的身材並極具內在才情的成熟的女人。一襲雪青的職業套裙裝,並沒有遮掩住她身上那種常被傳媒稱作性感的魅力,或許因了這種恰到好處的遮掩,使這種魅力較之袒胸露背更加令人無法抗拒。她像是深知自己引人注目,並沒過多停留,徑直走到范英明的對面坐下了。“英明,”方怡微笑著說,“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你第二次以丈夫的身分,正式請我吃飯。第一次是我三十歲生日那天晚上。”范英明說:“這會是最後一次了。”把這一晚談話的主題定了下來。方怡低頭看了一會兒桌面,微仰著頭說:“要是我改變了主意呢?也是最後一次?”范英明很乾脆地回答:“不能再變了。龍龍跟著你。主要矛盾解決了,其他的就好辦。”方怡淡淡一笑,右手以優雅的姿勢輕輕敲打著桌面,“你們演習的事,我已經聽說了一點。爸爸七分夸朱海鵬和C師,三分罵A師不爭氣一分也沒提到你。已經有一種說法,說你應負主要責任。”侍應生把西餐端了上來。范英明拿了刀叉,切著豬排說:“表面上看,我該負全部責任。”方怡叉了一塊蘋果沙拉,眯著眼睛看,“這是我臨時改變主意的原因之一。這個時候,別說辦這事,只要把我們的婚姻現狀公開,對你就算是落井下石了。”范英明一伸脖子,吞下一塊牛排,“我會連自己的利益都考慮不清楚嗎?這事必須解決,越快越好。”方怡冷笑一聲,“你不是個自討苦吃的人。爸爸年底就要退了,軍師級領導班子明年上半年會有重大調整。人一退,茶就涼,你應該知道的。我希望你進入師班子後,再商量解決這件事。你我應該永遠是朋友吧?”“方姐。”邱潔如一身名牌青春休閒裝,打著招呼走了過來彎腰說:“早看見你了,不是認出先生是團長姐夫,還不敢讓你看見我們呢!”調皮地朝方怡眨眨眼睛,轉身看著正襟危坐的范英明,燦爛地一笑,“想不到范團長還這麼浪漫。”唐龍立在一旁,向方恰、范英明點頭示意。

  范英明僵硬地一笑,“偶爾吃頓飯,竟叫你們碰上了。”邱潔如說:“方姐,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方怡微笑著,“是不是唐龍欺負你了?”“他敢!”邱潔如斜一眼唐龍,“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負的人嗎?這是正經事。聽說你們公司就要發行集資股了,我想求你幫忙買一點。”方怡略感驚奇,身於向後一仰說:“能不能上市,什麼時候上市,都不一定。股市幾年幾個風波,姐姐可不願讓你們那點小體己一套套個三兩年,到時連嫁妝都沒法買。”

  邱潔如說:“唐龍讓買,准錯不了。”方怡問:“你準備買多少?”邱潔如說:“當然是多多益善。不過,我們也不想借錢,把手裡剩下的八萬塊閒錢投到你們昌達公司就是了。唐龍說這八萬塊買了你們的集資股,一上市,能變成一輛法拉利跑車。沒這輛跑車,我們的事說變就會變。”“這麼嚴重呀?那我只好成全你了。”方怡轉過臉看著唐龍說:“法拉利一輛一百三十萬,你真的這麼看好我們公司的前景?是不是在壓寶呀?”唐龍看一眼石像一樣端坐的范英明,狠了心說道:“方姐,我研究過你們公司的全面情況,這還是保守的估計。你們公司的薄弱點在銷售,我要毛遂自薦主管這個部門,你們公司的純利潤能提高三個百分點。”方怡點點頭,不由得另眼看了唐龍,“部隊能人不少,朱海鵬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他不是來求職。你真不想在部隊下了?”邱潔如說:“沒勁。這次演習,人家一動真格的,就把我們”師指“給一鍋端了,再耗下去也沒意思。你拉我衣服幹什麼?我說的是實情嘛。”唐龍說:“范團長和方姐在吃飯,咱們先走吧。這場合能談軍事秘密?”邱潔如點頭笑著,跟著唐龍走。唐龍壓低了嗓音怪道:“怎麼能當看范團長的面說這些?”邱潔如伸手捂了嘴,偷眼往後看。“唐龍,”方怡站起來揚手招呼說:“你要贏了法拉利,昌達請你來做助總。”唐龍扭頭說:“君子一言,我會找你的。”范英明哼了一聲,“四不像。這種願你也敢隨便許。只能紙上談兵的人太多了。”方怡接道:“你是太職業化了。你要不變,恐怕連個兵都當不好了。這樣一個時代,人才輩出。朱海鵬這幾年的變化真大,一點也看不出曾是個放牛娃。”范英明怪笑道:“我知道你早後悔了。早了結不是很好?完全可以破鏡重圓嘛。”方怡騰地站了起來,倒豎柳眉說道:“你以為我不敢?你太狹隘,太……”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看她,把餐巾朝桌上一甩,撇下范英明出去了。

  范英明呆了片刻,掏出兩百元朝桌上一放,追了出去。外面,早是華燈初放的夜景。方怡走到一輛白色奔馳前,打開車門,鑽了進去。范英明奔跑過去,拉開車門,探頭說道:“你認為真有必要這麼拖下去嗎?”方怡無奈地熄了發動機,把頭朝方向盤上埋了片刻,又抬起頭,“自從我脫了軍裝,我就知道你我總會有這一天。五年了,你以為我多想這樣耗下去?我們倆有些地方太像了,你剛愎自用,我自以為是,都不是省油的燈。”范英明坐進車裡,儘量平靜他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前年你提出來,我就該答應你。再拖下去,要生恨的。”方怡眼含淚花,扭頭說道:“你以為我是在趕離婚的時髦?你錯了。龍龍的腳落下終身殘疾,我是有責任。你爸你Ma知道我不願再生甩臉色,我能忍。可你也這麼幹了。我不是一個不能忍的人。好了,追究這些也沒意思。我的脾氣你也知道。說不談這事就是不談。你要麼回你的家,要麼跟我一起回軍區。你有兩個來月沒回來了。”范英明聳聳肩道:“還有什麼意思?”點了支煙,猛吸了一口。方怡打開車窗,傷感他說:“那個家你去不了幾次了,如果上帝無情,你也喊不了幾年岳父了。”范英明側身道:“你在說什麼?”方怡長吁了一口氣,“聽說爸爸暈倒的事嗎?”“聽說了。”范英明臉色微變,“不是犯了低血糖嗎?”方怡捋捋披肩長發,“二姐打來了電話,爸爸做CT,肝部有問題,三0一的專家認為十有八九是肝癌。”范英明臉色大變,“不可能,不可能。”方怡道:“上次做的是胃部肝在片子邊上,看不太清,還得催他再去拍拍肝部,好確診。可他這幾天又好好的,無法勸他。他一直把你當兒子看,三個女婿,他認為你最有希望繼承他的衣缽。我還想勸你演一段恩愛戲給他看呢。”范英明兩眼空洞地看著車頂,不言語。方怡說:“我昨天已請了個保姆,下一步想把小龍接過來熟悉熟悉好過渡,另外,一旦爸爸不久人世,也好讓他享享天倫之樂。你是自己回去,還是跟我走。”范英明猶豫片刻說:“我也想找爸爸談談。”黃興安、劉東旭和高軍誼已經先一步到了方英達的家。他們是來摸方英達對演習的真正態度的。黃興安只把半個屁股欠在沙發上,挺直了上身說:“我們確實有輕敵思想。可常少樂違反演習規矩在先。”方英達道:“A師不是你黃興安的,C師也不是常少樂的,一個師長,連這支軍隊的性質也弄不清嗎?這次演習之所以能舉行,就是因為這種思想作怪:認為A師是我發跡的地方,曾是我的A師。”“是是是,”黃興安點頭道,“我們當然也存在布防上的漏洞,C師才鑽了空子。”高軍誼接道:“一團當時推進太快,導演部曾提醒過的,可,可能范團長一時考慮不周,有點急於求成,才露出了破綻。”劉東旭說:“下午到晚上,我都在一團。范團長也注意到了可能的脫節,也請示過。在協調上也存在問題。首長剛才的批評,算是一針見血。這應該是整頓的重點。”方英達站起來道:“這次你們輸在哪裡,你們並不清楚。你們應該認識到,你們輸在觀念陳舊、暮氣沉沉上面……記什麼記?”保姆小英看見方英達生了氣,忙在廚房門口大叫:“方爺爺,方爺爺,你快來。”英達走過去問:“什麼事?”小英怯生生他說:“我看你生氣了。姑姑交待過,千萬不能讓你生氣。你別生氣了。”方英達一臉無奈,搓搓手,嚴肅他說:“小英同志,我要給你宣布兩條紀律。第一,不要翻看我的東西;第二,家裡有客人,你的任務只是端茶倒水。再違反,就送你回家。”小英撅著嘴,賭氣走了出去。

  方怡關好車門,看見了蹲在房前台階上的小英,彎腰問道:“我爸在家吧?”小英說:“姑姑,你說的任務俺完不成。我勸他不要生氣,他跟我生氣。他一生氣我就生氣,我一生氣,他一生氣就要送我回家。”方怡問:“他和誰生氣?”小英說:“來了三個校,星星比爺爺的多倆,像是都怕爺爺,屁股不敢把沙發坐滿。爺爺生氣說”記什麼記“,嚇得一個紅臉把本兒都戳爛了。”方怡轉臉看著范英明:“來找家長告你的狀吧?”又對小英說:“好了,你先休息吧,明天咱們再商量怎麼和爺爺斗。”走到門廳里,方怡熟練地挽了范英明的胳膊,小鳥依人樣地把頭靠在范英明肩上,跨進了客廳。幾個人停止了談話,都把目光盯在他倆身上,范英明大窘,推開了方怡。

  方怡誇張地哇了一聲,笑著說:“黃叔叔,劉叔叔,高叔叔,真是稀客。”走過去從冰箱裡拿出幾罐飲料說:“你們嘗嘗,新配方的可樂。”轉身過去拍拍范英明的肩,像是拍打灰塵,“英明,你為你們首長服務服務,我出了一身汗,先上去洗洗。”范英明只好提了水壺續了一圈水,找個沙發坐下了。

  方英達接著說:“你們要認識到,A師有今天的失敗,不是偶然。這個碑一定要立。立這塊碑,是為了保證A師在實戰中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樓上傳來方怡甜甜的聲音,“英明,英明,你上來一下,怎麼沒有涼水了。”范英明紅著臉,站起來上樓。

  幾個人端起茶杯喝茶,似乎是想藉此調整一下情緒,黃興安剛張了嘴要說什麼,看見范英明又悻悻地下了樓,只把到嘴邊的話像咽茶水一樣咽下去,范英明面部肌肉一扯一扯,擠著幾絲笑,又給三個客人續了一遍茶水。

  黃興安哭喪著臉央求著:“老師長,我們一定會本著你的指示精神,認真整頓。立碑的事,我們希望首長再考慮考慮。A師是全區第一主力師,這次失手,上上下下已經受了很大震動,真要立個碑,壓力太大了。”方英達仍不鬆口:“不要再說了。這點壓力A師能夠承受。整頓工作要做細緻。如何走科技強軍之路,C師已摸索出一些經驗了。這方面,你們A師條件要優越得多。”方怡又在樓上喊起來:“英明,你把浴中給我拿過來。”范英明站起來,一步三個台階上了樓,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方怡這麼一喊,演習的話題就無法再談了。

  劉東旭站起來說:“方副司令,我們不打攪了。你也早點休息吧。”方英達欠欠身子,說:“我就不送了。”范英明憋了一肚子火上了樓,忍不住舉起拳頭,對著浴室門砸去,半途中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方怡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脾氣,范英明早有了解,今晚這種即興發揮,可算登峰造極了。范英明無奈地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一轉身,看見了方英達的書房門開著,便走了進去。

  兩面牆頂大立地的書架上放滿了各種圖書。書頁間露出的半截半截的卡片,表明這些書並不是什麼裝飾品。兩排英文、俄文圖書新舊參半。如果不是窗兩邊牆上懸掛的那些房間主人戎馬生涯的照片,置身其中,只能把主人想像成一位學富五車的大學者。寫字檯的右上方,擺著一個相框,那個微笑著的年輕女大尉,用一對杏眼中綿綿泄出的無限幸福,註解著這個家庭曾經讓人艷羨的歷史。仔細一看,在牆上懸掛的十幾幅照片裡,女大尉,竟是惟一的女性,這種單一似乎與房間主人色彩斑斕的生命流程極不相符,但它卻在有力地證明著方英達在情愛方面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騎士般的執拗。這些場景,范英明早已諳熟,他進這個房間,只是想壓一壓胸中的怒火,走到書桌前,他卻被方英達書桌上的一摞書吸引住了,不由得坐下來翻看起來。這是幾本裝幀精美的英文書,內容都是關於高科技與局部戰爭方面的。

  方英達上了樓,在書房門口站了一下,走了進去。

  范英明放下書,站起來恭敬地喊一聲:“爸爸,你的,你的胃病好點沒有?”方英達伸手示意,“坐下說。有些痛,很快就會好的。”范英明指著書桌道:“你要注意身體。”方英達神色凝重他說道:“A師的現狀讓人擔憂。你在基層,有些比我看得清,有些就不如我看得全面。一個主力甲種師,竟對付不了一個裝備有戰場微波監視系統的乙種師的一個團,出乎我意料之外。”范英明站起來道:“我有很大責任。不過,那天的情況,是個意外。A師是立足於演習,C師是想出風頭。”方英達搖搖頭說:“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這兩年。我沒少到A師,面上的文章已經做足了,微機顯示屏都在亮,到處都在嘀嗒。可是,演習時卻只能依靠地圖作業,演習中,不敢使用新裝備,名義上是說怕損壞價格昂貴的新裝備,實際上怕是根本不懂這些新東西,心理上懼伯,懼怕失去控制權!再這麼下去,A師就成清末的八旗兵了。”范英明道:“基礎訓練上,A師沒有放鬆。”方英達說:“我清楚。你帶一團,不足一晝夜推進一百多里,二團去救”師指“,一個半小時走了二十多公里,都可以參加馬拉松比賽。可這有什麼用?單憑人多勢眾和匹夫之勇,是很難打贏高技術局部戰爭的。軍、師一級主官,能看懂這些原著的,鳳毛鱗角哇。”英明用欽佩的目光看著方英達,“我們一團,也沒有幾個人能啃動這種原文專著。”方英達緊接道:“眼睛不要只盯在你的一團上。作為一個優秀的軍人,要隨時做好挑重擔的準備。要努力使自己成為複合型指揮官。”這時方怡穿看睡袍,梳著頭髮倚在門框上插話說:“這麼說,英明能逃過這一難了?”方英達問:“什麼難?”方怡道:“冒進爭功呀。”方英達道:“如果就演習論演習,應該給范英明行政嚴重警告處分,應該給朱海鵬行政記大過處分,應該給楚天舒撤職處分。這就看陳軍長是怎麼整頓了。”方怡央求著:“在這種節骨眼上,你就忍心看陳皓若懲治你的愛將?”方英達不在乎他說:“我的檔案里,處分也有七八個。英明、那天和你在河灘說話的是不是朱海鵬?”范英明說:“是他。如果給他個記過處分,他就會決心脫軍裝了。他這也是給你們出個難題。你們給的答案不合他的意,他就要來個道不同不相與謀。”方英達臉一沉,“怪不得他敢遲遲不來見我。”大院裡響起低沉的熄燈號聲。

  方恰走到范英明身邊,伸鼻子嗅嗅,“你去洗個澡,換洗衣服在床上放著。頭髮酸臭酸臭的。”范英明起身走出了房間。方英達欠欠身子,像是還想問范英明什麼事。

  方怡甜甜地一笑,“爸爸,你是想問點朱海鵬的情況吧?問我好了,我比英明清楚。”方英達嗔怪道:“就你鬼!我的部下,你難道比我還了解嗎?”方怡拉一把轉椅想坐下,遲疑一下走到方英達身後,給方英達捶著背道:“看你的什麼部下了。朱海鵬去年死了妻子,只剩個老娘和小女兒在老家相依為命。你們的政策又不允許帶老娘隨軍。忠孝不能雙全,朱海鵬就想脫軍裝了。”方英達說:“我有點官僚了。說下去。”方恰道:“從他捅這麼大的婁子看,我猜他是鐵了心要走。他不來見你,是因為他不在你的軍區。演習結束當天,他就回家盡孝去了。”方英達站起來認真看著方怡道:“小三,你什麼時候又對朱海鵬感興趣了?好像關係……”走過去掩了房門,“可不能……”方怡道:“老爸,你別緊張,這決不是什麼桃色事件。我對他感興趣不是一兩天了。要是你們部隊的形勢短時間沒有大的改觀,明年春天,你的愛將朱海鵬將會出任我們昌達公司的總經濟師。公司董事會已經專門研究了引進朱海鵬的專項報告。”方英達搖搖頭。

  方怡問道:“老爸是懷疑小三的眼力呀還是懷疑朱海鵬的能力?我認為這件事已經十拿九穩了。”方英達說:“朱海鵬去當一個有兩三億資產大公司的總經濟師有點屈才。這個人,一旦再有戰爭,會比你老爸有出息得多。這件事我不答應。決不能放走朱海鵬。”方怡自信地笑了,“爸爸,我也不說你一個中將這麼誇獎一個上校合不合適。現在是和平時期,你又無法把朱海鵬冬眠起來。所以,我必勝利。你可以開出巨大數額的空頭支票,但你付不出朱海鵬現在就需要的現金。”方英達再搖搖頭,“小三,你到底不是男人,你也太小看老爸了。”方怡嬌甜地一笑,“爸爸,咱不爭了,誰贏都不出咱方家的門。你早點休息。記著,一周內你必須抽出半天時間去醫院查體。要是你失信,我就敢一個月不讓你看見龍龍。”說罷。出了書房下樓去了。

  范英明穿好外套,把髒內衣褲裝進一個袋子內拎上準備連夜往部隊趕,一出臥室,就碰上換了睡衣、準備洗澡的方英達。

  方英達說:“早點睡吧,明早我還想和你談點事情。”拉開浴室門進去了。

  范英明只好又回到臥室,盯住床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去拿了床頭柜上一個相框,對著兒子親一口。然後,范英明打開衣櫃,拉出幾個被褥,在地板上又搭出一個地鋪。范英明正拿一個床單想法把中間隔開,方怡進來了。

  方怡關上門,背靠上去,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嘲道:“訂堵牆不是更好嗎?看一眼都下想看了。”范英明把床單朝地板上一摔,瞪著眼睛說道:“夠了夠了,我看夠了你的戲。你不是要的這種效果嗎?”方怡咬著指頭,眼睛裡浸出淚光,喃喃道:“吵了幾年,就是沒個完。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做了幾千日夫妻,你數過了嗎?”范英明哀嘆一聲,順勢坐在床沿上。

  方怡流著淚說:“我真的就那麼討厭?我們總是還過過幾年美好的生活,這些說忘就能忘個一乾二淨嗎?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在最後的一段,我們還要相互傷害。

  范英明揪揪頭髮,開始整地。“方怡衝過去,奪了被子,抓住范英明的手,仰著狂放的臉,淚眼看著范英明的臉,呢喃著:”這張床,這張床的美好你真的忘完了嗎?你真的連,連我的身子也厭惡了嗎?“猛地轉身撲到床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范英明看了一會、右手試著一伸一伸、終於伸過去、伸過去變成一把梳,梳著方怡的黑瀑布一樣的頭髮。

  A師的演習檢討會完全陷入就事論事的怪圈之中。條桌會議把人與人的距離縮短到蹙眉、冷笑、不友好的眼神都能盡收對方眼底的程度,全部的矛盾都在這裡白熱化了。軍長陳皓若一人端坐在條桌的一端,兩邊以黃興安、劉東旭為首,按職、銜依次就座。因副師長秋天剛去了國防大學學習,加上趙中榮的參加,兩個陣營恰恰分在兩邊。左一排依次坐著黃興安、高軍誼、趙中榮、簡凡等,右一排依次坐著劉東旭、政治部田主任、范英明、三團團長王仲民等。

  二團團長簡凡擔任主攻,一出手就針針見血。“A師蒙受奇恥大辱,我認為是因為一團的搶功冒進引起。司令部已派人查清,藍軍當晚行動路線,完全在演習計劃中屬於一團的防區之內。抓住了主要矛盾,這次整頓的目的就明確了。”高軍誼接著助攻道:“一團前突太快,當時導演部就注意到了,並兩次進行提示。可一團並沒有改變原定計劃。問題已經很清楚。”趙中榮當了二傳手,耷拉著腦袋說:“如果是團與團間的對抗演習,一團的行動敏捷是優點,應該嘉獎。可這是一個師在演習。”二團長王仲民接道:“既然是一個師演習,把責任歸為一團不合適吧?二團、三團如果協作得好,也能完成演習任務。要說檢討,應該先從演習方案檢討起。我們團作為預備隊,安排的位置離主戰場太遠了。”黃興安道,“不要扯遠了,要抓主要矛盾。”簡凡又一次強攻道:“我有一個疑問,想請范團長解釋一下。一團這次冒進,有點特別,恰恰在你們團突然冒進的時候,C師的戰場微波監視系統也調試成功了。這是不是太巧了?”劉東旭嚴肅他說:“簡團長,雖然這是一次檢討會,但不能沒原則。如果沒有根據,這麼說就過分了。檢討的目的是為了把部隊建設得更好。批評的目的是為了團結。”簡凡說:“我當然有根據。二團攻到河谷時,范團長正好和朱海鵬在一起。朱海鵬出現也太巧了。我當時判斷藍軍可能有陰謀,請求一團配合行動,范團長一口拒絕了。這些反常,不能不讓人放在一起考慮。”范英明終於開口了:“這次演習的失利,一團應負全部責任。一團的責任應由我一人來負。至於簡團長的疑問,我無法解釋。組織上可以調查清楚的。如果整頓的目的只是找演習的失利原因,用不著二團三團一起陪綁。我的錯誤,組織上可以做降職。撤職處分。”趙中榮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范團長像是有些牴觸情緒。沒必要過分誇大自己的失誤嘛。你要真犯了這麼大的錯,方副司令當天就撤你的職了。”范英明說:“那好。我也幫二團找點失誤。如果二團不是那麼慌張地去救”師指“,楚天舒的主力恐怕也找不到”師指“。”簡凡生氣道:“這是什麼邏輯,見死不救的,倒有資格指責捨己救人的。二團是與一團沒法比,二團損失一個營,一團抓了一個半連的俘虜嘛。”王仲民說:“”師指“當時並沒危險,二團為什麼擺出救人的架勢,這倒是個疑問。”簡凡急了,“王團長,你這是什麼意思?”陳皓若再也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喝道:“夠了!太不成話。你們都該洗洗腦子。整頓工作暫停。等傳達過軍委擴大會議精神再搞。”一個人大步朝外面走去。

  趙中榮慌忙站起來,追上陳皓若問:“軍長,明天還去不去C師?”陳皓若走向黑色奧迪,“你沒聽見?整頓暫停,回軍部。”檢討會的場面,確實出乎陳皓若的意外。如果演習取得了所謂的圓滿成功,慶功會又是一番怎樣的場面,陳皓若不難想像。部隊肯定存在著大問題,可這個問題根源在哪裡,一時竟看不清楚。難道是在歌舞昇平的生活里泡得太久了嗎?如果明天就來了真的戰爭,這支部隊是繼續鑄造常勝軍的輝煌,還是表現得不堪一擊?這關係部隊存亡的問題,根本無法從這樣一場演習中找到答案。是生還是死,這個問題顯得空前醒目起來。

  C師呈現出的是一番嘗到甜頭後的景象。儘管上級對演習的最後評價尚難斷定,但這並不妨礙幾千人獲得揚眉吐氣的感覺。自師長常少到普通士兵,都在用行動表達著對前幾年選擇的臥薪嘗膽道路的不悔。用更文學的手法來表述,那就是他們品嘗到了成就感的回味無窮的滋味。從蔬菜大棚到養殖場,到處都能聽到歡快的小調。訓練場上,號子和喊殺聲,似乎也突然間像吃了興奮劑一樣雄壯了幾分。藉此東風,C師準備一鼓作氣依靠自身的能力,把CI系統也建立起來。演習結束一周,一卡車定購的電腦被運到了師部門前。

  常少樂像一位老農民看滋滋生長的莊稼一樣,叼著菸捲,蹲在台階上,看著卸貨的一群士兵。江月蓉一身戎裝,指揮戰士把微機往大樓裡面抬。

  常少樂喊過來一個中尉,“你整個車,去縣城搬個幾十箱飲料回來。

  江月蓉打趣道:“鐵公雞也拔毛了。”常少樂笑道:“物有所值,為什麼不?事實勝於雄辯,全師再不會有人說這是糟蹋錢了。”江月蓉道:“這個自動化指揮系統建立起來,你們師的戰鬥力還能提高三成。不過,放在世界範圍內一比,只能算小康。”常少樂說:“海鵬說這只能算溫飽。咱這個師電子通信能力太差,雷達只有六七部,電台不過兩百部,差遠了,美軍一個陸軍師、有七十部雷達,近三千部電台。要是我有這麼多東西,敢跟任何一個師叫板。”接朱海鵬的綠色越野吉普穿過一片蔬菜大棚,向師部駛來。江月蓉的眼睛開始追隨那個小綠點。

  常少樂偷眼看到,笑笑、換了一副面孔說:“海鵬來不了啦。方副司令大發雷霆,要”陸院“追究他的責任。”江月蓉神色大變,轉過身問道:“是真的嗎?早上你不是說你們軍長在A師發了火,已經取消了整頓?”“當然是真的。”常少樂去幫助戰士抬箱了。

  江月蓉跟過來回:“那他不是只能轉業了?”常少樂忍住笑“轉業?太便宜了。我看恐怕要讓他復員。”江月蓉嘆口氣“這也是命。那他不是連C市也待不下去了嗎?”常少樂笑了,“江總,你看看那是准?”江月蓉臉一紅,說道:“你還是他的朋友呢,盡咒他出事。我要告你的狀。”朱海鵬一臉倦意,拎著一個鴿子籠走了過來。老遠就說:“老常,你真是催命鬼,你總該讓我回”陸院“打整一下。”常少樂笑著,“《國際歌)怎麼唱的?趁熱打鐵才能成功。演習還是個懸案。這時不借東風開船,等風向一變,我下野你下台。只能拋錨了。我這個人,等不得。伯母的病怎麼樣?”朱海鵬說:“演習前一天發的病,聽說很嚇入,我到家已經大好了。聽司機說,方副司令只是罵了A師,沒點我們的錯。這是個好兆頭。”江月蓉從朱海鵬手裡拿過鳥籠,看著兩隻白鴿子說:“丫丫呢?長漂亮了吧?”朱海鵬咧咧嘴,“就那樣。一個醜丫頭。”江月蓉問:“海鵬,你帶著鴿子幹什麼?搞什麼新式武器?”不知下覺中,江月蓉竟把“海鵬”叫出口了。

  朱海鵬道:“丫丫這個丫頭,迷上了養信鴿,非要讓我帶兩隻不可,說是這兩隻已經成功飛過四千公里,讓我平安到達後,放一隻回去報信,說比信走得快。另一隻呢,叫我養著,再回家時放回去,說讓它在路上和我做個伴兒。”江月蓉感嘆道:“多懂事的孩子。我家銀燕從來只會想她自已。”朱海鵬說:“銀燕才多大,鋼琴都練到六級了。將來銀燕肯定比丫丫有出息。”常少樂咂咂嘴,“果真是只談女兒,你們快去後山放鴿子吧。上午只有粗活。有我釘著就行了。”江月蓉拎著鴿籠朝後山走,朱海鵬也只好跟了過去。

  江月蓉問:“你是不是真的要下決心脫軍裝。”朱海鵬道:“恐怕別無選擇。”江月蓉問:“要是上邊肯定了你在C師的試驗,你還是非要離開C市不可嗎?”朱海鵬根本沒細想江月蓉的用意何在,按照自己的思路說:“有個眼力很好的朋友說我作為中國軍人,早生了五十年。這話讓我想了很多。越想我越覺得悲觀。”江月蓉問:“你是不是覺得舞台太小?”朱海鵬道:“我只能有限度地影響一個師的歷史,而影響不到全局。”江月蓉抿抿嘴,“野心不小。”“月蓉,”朱海鵬道,“你千萬不要認為我信仰什麼不想當元帥的上校不是好上校,是我的思想無法找到盛放的現實空間。不是這次演習,我這些年的心血,仍流不到明處。常師長再支持我,畢竟只是一個乙種師呀。現在建的這個系統,在C師這個空間,不過只能加快一些軍用文書、報表的傳遞,從實質上,仍屬小兒科。靠一個師生產自救搞高科技,動不了大手術。所以,我想我在軍隊的發展空間已經沒多大了。”江月蓉含情地瞟了朱海鵬一眼,“要是命運安排你指揮一個軍區的兵力呢?”朱海鵬笑道:“那得先等你當了總參謀長。”江月蓉蹲在半山坡上的一片草叢裡,從鴿籠里捧出一隻鴿子,舉過頭頂說:“你快點飛吧,丫丫在等你呢。”白鴿子站在江月蓉的掌上,咕咕叫著,脖子一抻一抻,撲稜稜直飛起來,在空中畫過一條銀亮的弧線。江月蓉就勢跪在地上,痴迷地看著鴿子,神情奇異。突然,鴿子在空中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一體朝山上墜落。江月蓉驚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朝鴿子墜落的方向狂奔。朱海鵬開始並沒在意,喊一聲:“山上,別跑——”接著就感到不對勁兒,江月蓉幾個趔趄,最後竟連滾帶爬地撲向遠處。

  朱海鵬拎著鴿籠追到,只見江月蓉淚流滿面地一手托著鴿子一手輕輕地捋著鴿子的羽毛,朱海鵬不敢問別的,蹲下來關切地看著江月蓉。

  江月蓉吃力地一笑抹一把眼淚說:“銀燕這個名字是她爸起的。他是一個優秀的試飛員。銀燕周歲生日那一天,他就這樣栽了下來。三年了、我不敢看見飛機。”朱海鵬把江月蓉扶起來,接過鴿子,說:“能有你這樣一個妻子,他該滿足了。”他抬眼望著藍天幽幽他說:“丫丫的媽,是一輛卡車帶走的,她去城裡給娘抓藥。可我總不能怕車吧?月蓉,鴿子會重新飛起,我們要相信它。鴿子鴿子,你要聽懂了,就飛個樣子給月蓉看看。”鴿予似通人性,脖子一扭一扭,似乎在說:看我的,一振雙翅,高高飛起,帶著哨聲在空中盤旋一圈,然後折向北方。

  朱海鵬伸手拍了一下江月蓉,一語雙關他說,“我們應該比鴿子更堅強。回去吧。”江月蓉漲紅了臉,指指身上沾的斑斑點點的黃色泥土,羞怯地一笑:“你先去、我到師招待所換換衣服。常師長那張嘴,看見了不知會嚼出什麼舌頭。”朱海鵬臉一熱,拎了鴿籠就走。

  江月蓉喊道:“鴿子給我,我拿到招待所找點東西喂喂它。”朱海鵬下山時,看見一輛白色的臥車向師部駛來。這輛車與他有什麼關係,將對他的生後產生什麼影響,這時誰也不清楚。他在細品的只是和江月蓉走近後,心裡莫名的充實。

  方怡毫無疑問已經走入這個社會變化最快、最富朝氣和活力的領域,並在這樣的領域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了。在與父親爭奪朱海鵬的秘密戰爭中,方怡充分運用了主動出擊等攻擊性戰法。白色奔馳500直奔常少樂而去,在距常少樂不足半米遠的地方夏然止住,一個問候隨著飄出車窗:“常叔叔,果真是你,想嚇你一跳也嚇不住。”常少樂故作驚訝地叫一聲:“小三呀,敢開車撞常少樂的,也只有你方小三。大經理光臨,是不是準備贊助一批電腦呀?”方怡道:“小三小三叫得多親熱!一百台電腦的大買賣,怎麼就想不到小三了?贊助幾台不是不可以,先買一百台昌達電腦否則免談。”常少樂咂咂嘴,“長著伶牙俐齒的鐵算盤,常叔叔鬥不過你。你這個大忙人,來我這山溝溝里有何貴幹?”方怡撇撇嘴,“心裡想著我是夜貓子進宅吧?我來這裡找一個人。”常少樂問:“大資本家到軍營找人談生意?”方怡說:“算是一筆交易吧。朱海鵬在吧?”常少樂眼珠子一轉,道:“朱海鵬正在C師搞項目,我得知道這筆交易對我們這個項目是利是弊。”方怡笑道:“怪不得爸爸誇你常麻稈長進了。我來找朱海鵬商談關於他前途和命運的大事。”抬腕看看表,“常叔叔。他在師里呀在團里?我耽誤不起時間。”常少樂討價還價說:“咱們換個情報,這樣更合你的脾氣。怎麼樣?”方怡眯著好看的丹鳳眼,“不就是想知道我爸怎麼誇你嘛。他說你年屆半百變法,露了點大器晚成氣象。不再是那個當不了師長就撂挑子的愣頭青了。我是在客廳偷聽的,絕對可靠。現在該你交貨了。”常少樂心裡暗喜,嘴上卻說:“我知道我是棗核解板,不是大材料。不是問這個。”方怡抬眼望見了朱海鵬,轉身上車,“常叔叔,你可欠我一筆債喲。”一踩油門,去攔截朱海鵬。

  常少樂搖頭自語道:“這種閨女頂仨兒。”方怡剎了車,看著朱海鵬說:“看什麼看?不認識了?快上車,跟你商量個事。”朱海鵬遲遲疑疑不肯上車,問道:“什麼事?”方怡說:“關於你前途和命運的大事。”“伸神秘秘的。”朱海鵬上了車,“電腦價格大戰正酣,你跑這兒幹什麼?”方怡慢慢開著車,“沒看錯你,能一心十八用,快成精了,電腦價格大戰也沒跑出你的視野。”“你來得真及時。”“我去車站接你,路上堵車,才讓C師先接走了。又去了一趟”陸院“,所以比你晚到半個小時。”“是不是又讓我當義務救火隊隊長?”“佩服,真佩服你沒有好奇心。一不問我怎麼會知道你的行程;二呢,攪得一個集團軍上下不安寧,也不向我打聽紅牆內對你的態度。”“你會說的。”方怡嘆一聲:“這叫一物降一物,沒法,你這次弄險,時候趕巧了,我老爸跟起碼五個核心人物誇你有超前意識,和軍委建軍思想正好一致。”朱海鵬淡淡他說:“你老爸做得對。”方怡猛一踩剎車,扭頭道:“還有呢!你還得收穫個記過處分。”朱海鵬道:“也在預料之中。我身為軍區演習觀察組副組長。攪黃了一個皆大歡喜的演習。”方怡長吁一口氣“下午我還有個談判,不和你磨嘴了。你這些品性,怕是你Ma遺傳的。”朱海鵬直起身子問:“你究竟想幹什麼?”方怡得意地一笑“你終於起了好奇心。我要不要告訴你呢?”朱海鵬拉開車門說:“我不聽了。”方怡伸手把朱海鵬拽住,“好好好,我鬥不過你。我派人給你帶了三萬塊錢,想讓你好好儘儘孝,誰知人到你家,你剛走。你老娘一分錢也沒留。”朱海鵬問:“直說了吧,你想讓我幹什麼?”方怡道:“你老家的不動產,價值不足一萬元留著修故居嫌早了些,我想讓你借遭受非議的機會,脫掉軍裝,到我們公司當總經濟師。要是受不了女人領導,做出公司董事會認可成績,我當你的助手。”朱海鵬認真打量了方怡,“我承認這是個很有誘惑力的建議。恐怕有不菲的待遇吧?”方怡說:“四室一廳房子,遷移老太太戶口,小丫丫進最好的小學讀書,一輛六缸皇冠或者奧迪,年薪第一年十萬,正式簽合同後二十萬。”朱海鵬拍拍腦門,“我值這麼高的價嗎?”方怡說:“房子不是送,車子是配的,第一年加年薪加遷移戶口等,公司付出二十萬。董事會採納過你去年提出的救火方案,對你的評估是:如由朱海鵬出任總經濟師,本公司純利潤可望淨增一到兩個百分點。本公司去年利稅後純收入為八千二百萬。就按一個百分點算,這是拿二十萬買八十萬的交易。很合算。”朱海鵬沉思良久道:“方總,真心實意地說,這是一個能徹底把我從俗務中解救出來的一攬子計劃。不謙虛地說,本人入貴公司,公司純利肯定能淨增三個百分點以上。但坦白他說,我感到有點突然,不敢貿然答覆,請你給我一個月考慮時間。”方怡意味深長他說:“我們是婚前好友,以後一起走的路會很長。只要你離開部隊後第一選擇是昌達公司,你可以考慮三年。”朱海鵬說:“謝謝貴公司信任。”方怡伸出手道:“握個手吧。沒記錯的話,我們有十年沒握過手了。”朱海鵬看著白奔馳漸漸遠去,心裡後悔道,“該勸勸她不要輕易放棄范英明。”江月蓉穿看一件火紅的毛衣,出現在常少樂面前,發現朱海鵬不在,心裡多少有點悵然。

  常少樂笑嘻嘻道:“軍裝這次沒有髒嘛。”江月蓉已經發現了白色奔馳,沒接常少樂的話,問道:“來了貴客。你也不去迎接?”常少樂說:“是方家小三,不知來找朱海鵬密談什麼事,神神秘秘的。”江月蓉問:“準是方家小三?”常少樂道:“方副司令當軍長時,三個女兒都跟著他。老伴文革中死了,幾個女兒都有點野小子氣。”江月蓉冷笑一聲,“早不是野小子了。如今是C市商界女強人。和總裁一起接兒子,蠻有女明星的味道嘛,樣子挺風流的。”常少樂順嘴說道:“十五六歲就不野了。風流嘛,也倒真風流。二十四五歲時,迷得范英明、朱海鵬這種數量級的人物都五迷三道。”江月蓉邊開一個箱子,邊說:“朱海鵬還有這種經歷?”眼睛不時朝車裡甩出眼風。

  常少樂也不知江月蓉為啥要開箱子,過來幫著忙說:“海鵬在家娶媳婦,恐怕與方小三選了范英明有關。”江月蓉清清楚楚看見方怡拉了朱海鵬一把,強笑了笑,說:“到底是女強人,什麼事都敢幹。”又把箱子封好,一捂頭說:“常師長,我有點頭疼,回去吃點藥。”常少樂看看白奔馳,看看地上的微機,看看江月蓉的背影,猛打一下腦袋,嘟囔道:“真糊塗!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幹什麼!”“師長,”一個參謀從樓里跑出來,“方副司令員電話。”常少樂忙跑了過去。

  參謀說:“他已經掛了。”“為什麼掛了?”“方副司令發了脾氣。”“為啥發脾氣?”“我說朱主任不在,他就發了脾氣。”常少樂吼一聲:“立正!你連這個事都複述不清嗎?從頭兒簡單點說。”參謀立正站好:“九點二十分。梁秘書打電話到值班室問朱主任在不在,我按你的指示,告訴他說朱主任不在。十點鐘,方副司令親自打電話讓找朱主任,我剛說不在,他就說讓你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朱主任。”常少樂一跺腳,大步走進辦公樓。

  朱海鵬返回來看見大樓前空無一人,自己一個人上山去了。

  方怡的一番話,確實不能等閒視之。是走是留,該考慮了。若留在部隊以眼下中國的物質基礎,很多計劃只能是紙上談兵,自生自滅。美國一架B——2戰略隱形轟炸機,造價高達五億美元。有了這種飛行半徑達兩萬公里的戰略性武器,才有美國現代高科技戰爭理論的高度。在這方面,根本無法與美國同行公平競爭。留下來實際上等於放棄了在商場上一搏的絕高起點,昌達的總經濟師寶座,決不會空著等他三年。但走?容易嗎?朱海鵬需要認真想想。

  方英達急於找到朱海鵬,是因為秦司令員和周政委回軍區後,第一個常委會就是要聽他匯報集團軍演習的情況,他想在開會前聽聽朱海鵬的意見。十點多,他走出辦公室,對梁平悅:“你等常少樂的電話,不要打給他。演習的事還沒個結論,他竟敢這樣干!”軍區在家的常委已到了六個。方英達坐下後,會議就算開始了。

  一頭花白的秦司令員說道:“老方,聽說你最近暈了兩回,你也太玩命了。”周政委接道:“老方,我和秦司令來這裡時間不長,形勢逼人,咱們軍區工作上不能落後,你的身體就顯得更加重要。”方英達說:“暫時還見不了馬克思,不過是血糖低點,胃炎犯了,這最後一班崗,我還能頂下來,請你們兩位班長放心。”秦司令員道:“我和周政委在北京,就聽說集團軍的演習出了點問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還讓A師立一個恥辱碑?”周政委補充說:“還有違抗演習命令的事。”方英達說:“事情說簡單很簡單,一個乙種師的加強團,裝備一個全軍一流的戰場微波監視系統,沒按演習計劃,竟把一個甲種師當猴耍了,吃掉A師一個營,打掉了師指揮部。”秦司令員問:“A師這次演習,是不是帶了全部先進的裝備?這些年在A師身上,投入可不小哇。”魏參謀長道:“微波監視系統甲種師今年才開始陸續裝,C師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方英達說:“朱海鵬主持設計,錢是C師用菜和豬羊雞換來的。違抗演習命令是實。但若沒這個高科技的監視系統想違抗命令也不能。”秦司令員眼睛炯炯放光:“用南泥灣精神自覺搞科技強軍,思路不錯,效果也有了,這也符合初級階段的中國國情、軍情。”周政委接道:“大方向是符合軍委擴大會議精神的,應該充分肯定,引導得好,可以有力促進全區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重點工作。但也不能不注意裡面的自由主義和極端民主化傾風違抗命令就是這種錯誤傾向的表現。對這件事要一分為二看待,主要責任人應該負責。”方英達憂心忡忡地道:“A師暴露出的問師,更應該引起高度重視。幾十年沒打仗了,以往在訓練上也表現得生龍活虎,可硬是對付不了一個犯規的團。所以,我認為處理這件事情要相當慎重。這個演習本來有做戲給我們這些人看、討個歡喜的意圖,從本質上與C師做的事有矛盾。深一點六,是新舊觀念的衝突。若單從一場演習看,錯在C師。若從如何才能打贏一場戰爭上看,錯就在A師。”秦司令員道:“分析得很有道理。”梁平進來對方英達耳語一番,方英達站起來走出黨委會議室。回到自己辦公室拿起話筒說道:“你竟敢欺上了。我不聽你解釋,下午我要見到朱海鵬。你要做好挨板子的準備,同時,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壓了電話,神情肅然地走向會議室。

  江月蓉因看見方怡拉扯了朱海鵬,看什麼都覺得灰頭灰臉起來。回到招待所自己的房間裡,慵懶地朝床上一躺,輾轉反側的樣子表現了情場失意時女人慣常呈現的風景。能眼睛盯住天花板思忖時,江月蓉苦笑了一下。這苦笑似乎解釋著這樣的心理活動:朱海鵬是你的誰?你犯的哪門子的酸!三年了,這麼過不是很好嗎?男人嘛,誰能抵擋得了方怡這種女人。這時候,她已經忽略了朱海鵬做出的是下車的姿態,只覺得一個剛剛忘情地拍了她肩膀的男人,轉眼間就能和另一個女人打得火熱,很跌份兒。躺了一會,江月蓉意識到這樣思想都很無聊,站起來準備以若無其事的姿態重新投入工作。這些年,她正是狂熱地工作以填補丈夫去世留下的巨大空間。走到房間的一面穿衣鏡前,上衣的火紅狠狠地刺痛了她。她想起來自已三年都沒有穿紅衣服了,仿佛這時才明白自己已從內心背叛了在丈夫靈前的誓言。她極其厭惡地把紅毛衣外套剝了下來,狠狠地摔到床上。這時,她聽到了敲門聲。

  朱海鵬把江月蓉當成紅顏知己期待已經有些時候了。江月蓉今天第一次叫他“海鵬”,讓他感到開端良好。放鴿子的一幕,讓朱海鵬一步跨進江月蓉心靈的深層世界中了,再看這個女人身上保持的對男人世界的距離,就覺得如口嚼橄欖,回味無窮。忠誠、堅貞、赤誠、熱烈,這些好女人的味道,紛紛湧向舌尖,爭先恐後讓他品嘗。面對方怡大手一揮拋出的巨大的現實誘惑,朱海鵬心裡多少有點亂,在山坡上走了好久,仍理不出個頭緒。他來找江月蓉,目的就是想借這個女人如水的沉靜,幫他作出取捨。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江月蓉會給他一張冷冰冰的臉和如同陌路的眼神表情。

  朱海鵬問:“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江月蓉沒表示請朱海鵬坐下的意思,生硬他說:“謝謝,我很好。”朱海鵬沒太在意,不請自坐,仰臉看看江月蓉一身感受不到暖和的白套裝,關切他說:“昨天下過雨,很陰冷,把外套穿上吧。”江月蓉竟順從地套上了紅外套,一句話脫口而出:“你真是跟總理一樣的大忙人呀!生意是一樁接著一樁,真替你累得慌。”朱海鵬嘆一聲:“真是多事之秋,你還要諷刺挖苦,亂得很。”江月蓉淺淺一笑,“保爾重會冬妮姬,心裡自然是要亂一些的。我能理解。”朱海鵬恍然大悟似的說:“這些老皇曆你也翻到了。也用不著瞞你,當年我曾被動地做了幾天備選駙馬。後來在常人看是一敗塗地。就按這種說法,我這個六尺男人總還知道個覆水難收吧?”江月蓉心情突然莫名放晴,緊追不捨,“不是還有個破鏡重圓嗎?人家不賺吃回頭草,你還講究什麼?”朱海鵬嚴肅起來,認真說:“這玩笑可開不得。我和范英明是對手,但更是淡如水的朋友,就是他後院紅杏出牆,我也會視而不見。朋友妻,豈可戲?方怡找我,是談一宗冰冷的交易。”江月蓉給朱海鵬剝了個桔子,關切地問:“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到底是怎麼回事?”朱海鵬道:“她給我準備一個新空間,要我脫軍裝去當她的總經濟師。鐵算盤已經打出了結果,每年付我二十萬,從我身上榨八十萬。關鍵是她能把我老娘變成C市人。這恰恰是我最無能的地方。我若在部隊不足千元的工資也無法養活老娘和丫丫。可這麼做了,我實在又不甘心。所以就想聽聽你的意見。”江月蓉托看下巴想了一會,說道:“商品時代了,能做一個大商巨賈也不錯。可見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不是已經融進了這身軍裝了嗎?你心裡亂,我能理解。五年前,有朋友勸我脫軍裝,開個計算機公司,主管軟體,我也猶豫過。我看等一等再給方小三回話,如果你在部隊上升空間不再存在,那就從商。”朱海鵬興奮地伸出手,“謝謝你的支持,就定下這個方針吧。”江目蓉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放在朱海鵬張開的手裡。

  常少樂推開半掩的房門,正好看見兩個人拉著手,知場面不免尷尬,乾脆雙手捂眼,大咧咧走進,嘴裡道:“我可什麼也沒看兒什麼也沒聽見。”江月蓉臉頰緋紅,說道:“你看見了就知道這不過是握個手而已。”常少樂笑道:“頭不疼了吧?一握手肯定就不疼了。你們快收拾東西,車已經備好了。”朱海鵬問道:“怎麼回事廠?”常少樂說:“方副司令一定要在今天見到你,一個小時內打了仨電話。梁秘書說秦司令和周政委昨天一到家,就提出開常委會專題研究演習風波。我看八成風向要變。”江月蓉忙去衛生間把泡在盆子裡的軍服拎出來,找個塑膠袋裝好,手腳麻利地往箱子裡裝小東小西。

  朱海鵬原地轉著,一仰頭說:“常師長,一定要按那天說的方針辦。力保你這杆大旗不倒。”看見江月蓉碰掉一包東西,彎腰一揀,看清是開了口的一包高級衛生巾,江月蓉忙奪了塞進衣服里,合上箱子。

  常少樂說:“海鵬,反正我的領導責任也跑不了。我也想通了,如果這樣的事也不讓干,我就早一點解甲歸田。那方針改一改,把你洗乾淨留在部隊更好。”朱海鵬邊下樓梯邊說:“可惜無法洗清楚天舒。你不要為我擔心,方家三小姐已經為我留了後路。要是有調查組來,讓楚天舒把責任都推給我。”常少樂問:“方小三給你一條羊腸小道?”朱海鵬說:“總經濟師。幹得好,方小三還準備禪讓。轉告楚團長,別為後路擔心。”江月蓉打開車門,剛要放鴿籠,只聽空中傳來一陣鴿哨聲,抬頭一看,只見一隻白鴿子凌空飛來,叫一聲:“海肌像是那隻鴿子。話音剛落,白鴿子跌落車頂摔在地上。

  朱海鵬搶先一步捧起鴿子,看見鴿於右翅膀上有傷,說:“汽槍打的。”江月蓉慌忙找了繩子扎住鴿子的翅膀止血抱著白鴿子,一臉悲傷地上了車。

  常少樂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朱海鵬說:“常師長,你就別送了。”常少樂道:“政委不在,我也不敢不奉詔就闖宮。時間來得及,我送你們到縣城,請你們吃頓飯。海鵬,吉凶未卜,你要見機行事。”兩輛轎車相跟著,駛向盤山公路。

  ■第四章軍車在現代化都市的寬闊大道上奔馳。

  江月蓉指著前面一個三岔路口說:“小孫,你在前面路口停下,寵物醫院就在那條街。”司機小孫說:“江姐,拐一下送你過去,等會兒我再來接你。”江月蓉道:“不行,軍區早上班了。你用不著接我,把箱子和髒衣服放到我們研究所傳達室就行了。”紅色桑塔納緊貼著人行道停了下來。

  江月蓉拎著鴿籠抱看傷鴿子下了車,走了兩步,又扭頭喊道:“等一下。”放下鴿籠,緊跑幾步到一個售貨亭買了兩包口香糖,一杯菠蘿味酸奶,隔窗遞給朱海鵬。

  朱海鵬說:“你買這些幹什麼?”江月蓉道:“壓壓滿身酒氣。勸都勸不住,硬要喝白酒,惹事。”朱海鵬感激地看著江月蓉,插了吸管喝口酸奶道:“喝白酒?還不是為自己壯膽。一個戎馬幾十年的中將,火速召一個捅了婁子的上校,我只好向酒借個膽了。”江月蓉叮嚀著:“忘年交歸忘年交,你能分清中將和上校的區別,不算醉漢。走吧。”看著融入車流的紅色桑塔納,江月蓉又為朱海鵬擔心起來。想著朱海鵬八成要到方怡的公司,江月蓉心裡又很不是滋味,輕嘆一聲,彎腰拎了鴿籠,折向窄街,去找寵物醫院。

  朱海鵬在軍區司令部大樓前的台階下碰見了腋下夾個文件夾的童愛國。

  童愛國問:“到機關辦事還是找首長?”“見方副司令。”“你是熱點人物,別往槍口上撞,我剛挨了一頓克,晾一晾再來吧。”朱海鵬無奈地聳聳肩,“老人家十萬火急召見,是麻是辣是燙,都得吃,晾不成。”童愛國伸手拍拍朱海鵬的肩,沒再說什麼,匆匆走了。

  梁平看見朱海鵬,馬上把朱堵在走廊里,壓低著嗓子說:“你可來了。上午會議於你不是十分有利,說話要當心。”朱海鵬一連遭遇三次真誠的關心,心裡不覺一熱,說了聲:“謝謝。”

  梁平拉住朱海鵬的胳膊,伸鼻子嗅嗅,“別離太近說話,最近首長對酒特別反感,好在你喝得不算多。”朱海鵬取下軍帽,夾在左腋下,以手當梳理理頭髮,走進套間。

  一面牆的防區地形圖正中間,鑲著石雕一樣紋絲不動的中將方英達。地圖兩側前,一邊豎著國旗,一邊豎著軍旗。寬大烏紫的辦公桌上,很顯眼地擺放著一個古戰車模型。整個房間呈現出莊重、肅穆、威嚴的氣氛。

  朱海鵬大聲報告說:“副司令員同志,陸軍學院戰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鵬上校奉命趕到。”方英達動也沒動,入定般地站著。

  朱海鵬喉結滾動一會,再次報告:“副司令員同志,陸軍學院戰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鵬上校奉命趕到。”“聽見了。”方英達慢慢轉過身,冷峻的目光直射朱海鵬,“我沒有聽錯,是朱海鵬上校,不是朱海鵬上將,一個中將,求見你這個上校可真難。”朱海鵬張張嘴,沒有說話。

  方英達走到辦公桌前,兩手撐在桌上,身體微向前傾,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朱海鵬,“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朱海鵬筆挺地昂首站著,不回答。

  方英達冷笑一聲,說:“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想得到。”朱海鵬倔強地沉默著,硬不開口。

  方英達火了,“你好大的膽,竟敢把軍區批准的集團軍演習計劃視同兒戲。你說話呀!”朱海鵬答道:“首長訓示,我正在聆明,不能說話。”方英達臉上掠過一絲笑容,“給你一個嚴重警告處分,不算莫須有吧?”朱海鵬道,“首長量刑太輕。朱海鵬願為演習事件承擔一切責任。違抗命令導致一個有光榮傳統的甲種師丟盡面子,哪一項都該受到復員的處理。如在戰時,該接受審判。”方英達踱過來道:“你很理智,不像是一時衝動走了這步棋。”朱海鵬道:“首長英明。這是朱海鵬處心積慮數年想做的一件事。看到演習方案,我就到C師進行了周密的策劃。我的不可告人的目的C師師團領導始終未能察覺。出事頭一天下午,我去煽動C師一團團長楚天舒實施這個計劃。”“你為什麼要死保常少樂?”“C師今天的局面,寄託著海鵬對中國軍隊未來的希望。戲劇性的結局,證明我的判斷沒有措。常少樂留在C師,我到了地方後,這希望就不會破滅。”“是不是小三找過你?”“今天上午,她親自去C師請我脫軍裝,任昌達公司總經濟師,年薪二十萬。”方英達點點頭道:“價碼不菲呀!你真認為你在部隊已經沒了用武之地?”朱海鵬答:“不是。”方英達指著沙發說:“坐下。很高興你有這個態度。這些年,我也有點官僚,對你面臨的一些個人無法克服的困難缺乏了解。”梁平走進來給朱海鵬沏了一杯茶。

  方英達道:“我找你來,主要目的不是批評你犯了錯誤,而是想聽聽你對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認識。我對你的實踐能力低估了,你能拿一個甲種師開刀,證明這些年你思考了一些全局方面的問題。”朱海鵬還不大適應這種促膝談心般的氣氮說:“是考慮了一些,畢竟站得太低。”方英達笑道:“你急什麼?每一個將軍都是由士兵成長起來的。說說看。”朱海鵬站起來,從辦公桌上拿起一盒圖釘,從一個盒子裡抓一把紅紅綠綠的塑料佩走到地圖前,釘了七八個牌子,然後拿起識圖棒說:“方副司令,這就是我區自八十年代中期以來建立起來的含有高科技成分部隊的分布情況。電子對抗團、快速反應師、特種飛行大隊、特種技術偵察大隊、陸軍航空團。可以說,最先進的兵種,我區都具備了。自九十年代以來發展更為迅速。但是,它的總量還是大少了。你看它們整個像個什麼形狀?”站在門口的梁平脫口說道:“一盤散沙。”朱海鵬笑了一下,“言重了些,但形象。方副司令,恕我直言,我們在建立新型部隊方面,存在著與經濟建設上盲目引進類似的情況。”方英達站了起來,“思路不錯,講下去。”朱海鵬道:“這裡面有一大部分兵種,放在我區,形象尷尬。有些僅僅只是證明我們也已經擁有,但基本上是為了展覽給上級首長看的。在實戰中它們能起到什麼作用,常常被遺忘。”方英達道:“提法很尖銳。”朱海鵬繼續說:“不幸的是,這些部隊中有相當一部分,還未顯示出優劣,恐怕就要遭淘汰。這樣,當初建它就沒有意義。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目的,無疑是讓這支部隊能在高科技條件下打贏局部戰爭。高科技的發展速度很快,跟人學步是要挨打的。”方英達嚴肅他說:“你在C師搞出那個監視系統,是不是已經自信能戰勝A師?”“就是A師動用了裝備兩年的自動化指揮系統,我也堅信C師一團必勝。”“你把話說得太滿了吧?我不是批評你武器決定論。我這些天也在考慮這方面的問題,希望能把壞事變好事,借這次演習件促一促全區一線部隊的進步。”“如果這次演習沒有出現這個必然的戲劇性的結果,誰也不會輕易相信戰場監視系統有什麼大威力。如果一個乙種師擁有全區這些特種部隊,它能打贏所有甲種師。”方英達眼睛一亮,“實踐才能檢驗真理,你是不是個趙括,還需要打一仗才能定。”朱海鵬大喜,“那太好了。”方英達說:“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想想,明天陪我到這些寶貝部隊走一走。到底以什麼方式進行對部隊的全面檢驗,也不是我一個人能走的。”朱海鵬走出辦公樓,就看見拎著鴿籠在花壇邊上踱步的江月蓉。天已是傍晚。

  江月蓉迎上來關切地問:“怎麼樣?”朱海鵬說:“看來暫時用不著脫軍裝了。方副司令要我陪他視察高科技部隊。方中將心中怕是已有個大計劃,想讓我幫他論證論證。”江月蓉大喜過望,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朱海鵬問:“你好像對軍隊有什麼情結。”江月蓉邊走邊說:“我爸當了一輩子空軍,離休前只是航校校長,空軍大校。我哥在一次飛行事故中雙腿致殘,都沒有圓將軍夢,你過了這個坎兒……”突然住了口,低頭走路。

  這段話顯然已經把朱海鵬當成自家人了。朱海鵬佯裝沒聽明白,忙扯出另外的話題:“鴿子的傷要不要緊?”江月蓉道:“醫生說恢復一周就可以了。你一忙不知又要忙到啥時候,我先帶回去養著。”方怡的車悄然跟了朱海鵬和江月蓉一段,突然加速,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方怡喊道:“朱海鵬——”江月蓉淡淡地瞥了方怡一眼,拎著鴿子獨自走了。

  方怡問:“你跑回來於什麼?”朱海鵬說:“你爸召見,不敢不來。”方怡盯著江月蓉的背影,說:“女朋友?不錯嘛。醫院的?”朱海鵬道:“別瞎說。合作者,信息工程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電腦專家。”方怡說:“好像還因為破譯密碼立過一等功。拎著鴿子散步,很浪漫嘛。”朱海鵬說:“沒什麼事,我走了。”方怡道:“你也沒什麼事嘛,我送你回”陸院“。”朱海鵬說:“不用了。”撒腿去追江月蓉。

  方怡雙手扶著方向盤,望著漸漸接近軍區大門的兩個背影,目光複雜。

  方英達在童愛國、朱海鵬的陪同下,視察了電子對抗團、快速反應部隊、陸航一團,最後一站安排在特種偵察大隊。

  單兵飛行表演結束後,方英達走下運動場主席台,摸著一個單兵飛行器問朱海鵬:“這個兵種你知道多少?如果在戰場上,你將怎樣使用這支部隊?”大隊長任建國說;“這可難不住朱海鵬。”方英達瞪了任建國一眼。

  朱海鵬道:“這是近距離偵察需要產生的一個兵種。它的作用是彌補衛星、電子偵察手段的不足,優點是飛行高度低,雷達不易發現,缺點是一次性飛行距離太短,對燃料的要求過高。在戰場上,我只在近戰時才會動用它,偷襲敵人重要目標。從發展前景上看,並不樂觀,要不了多久,它的作用恐怕要表現在維護社會治安方面了。”方英達背著手在小運動場上走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幾個隨行下屬:“無論怎樣看,像A師這樣的部隊,才能體現中國軍隊的現階段水平。它真的就無法對付一個高科技裝備武裝起來的團嗎?不可能。不可能。”朱海鵬偷偷觀察了方英達,試著接道:“A師也是一支現代化水平很高的勁旅。在局部戰爭中,A師完全可以承擔一個方面的作戰任務。它潛在的作戰能力,只有在劇烈的對抗中才能磨鍊出來才能充分展現出來。如果把我們軍區高科技含量比較多的兵種,按一定的比例,配屬一個乙種師,其戰鬥力應該不弱於軍事強國現階段的甲種陸戰師。如果這樣兩支部隊進行一場無導演部的模擬實戰對抗演習,一方面可以全面檢驗出我們甲種師的綜合作戰能力,另一方面,有可能尋找到一條立足中國國情的強軍之路。”發現方英達等都在傾聽,適時打住了。

  方英達說:“說下去,這些不像是你忽發奇想的靈感。你把我引到這些特種部隊,不就是想說這些話嗎?”朱海鵬咧嘴笑笑,“是首長教導有方。海灣戰爭中,多國部隊中的美軍,損失最小。通常我們都只認為這是高科技因素的作用。高科技當然是決定性因素。我還發現一個重要的數字比,美軍一年在訓練中的死亡人數,是海灣戰爭的近八十倍。”童愛國道:“比八十倍還要多吧。九四年,美軍訓練中死亡人數接近三千。”朱海鵬道:“安全不是不用講,但許多年裡,在訓練中,我們把安全已經當成了目的。我們的訓練動員,頻率最高的四個字是:不准出事。出事自然是指傷亡人員,損傷裝備。這次演習體現得很充分。一個甲種師演習,讓一個乙種師的團配合,強度不夠,傷亡事件也就避免了。A師因怕這樣一個演習會損害自動化指揮系統,”師指“進行的基本上還是地圖作業。演習強度不夠,問題也就不會暴露,遇上真正的戰爭,一切都晚了。”方英達沒作評價,說:“回軍區。”車上,似睡非睡的方英達問:“朱海鵬,你講的可以在這種對抗演習中引入電子戰、信息戰,是紙上談談兵呀,還是有把握在無導演部的演習中表現出來,如果能,這種演習對科技強軍、質量建軍方針的貫徹,就會產生重要影響。CI、精密制導、電子戰,被稱為高技術戰爭的三大支柱,你要是能在一場演習中,充分展示CI指揮系統和電子戰的巨大威力,你就是人民的大功。

  朱海鵬回答:“我知道立個軍令狀也沒用,就看首長敢不敢下這個決心了。這幾年,我的理論研究基本上都想伴著實踐進行。說句吹牛的話,在思維上,我和美軍的軍事理論家比已經不差什麼了,前年我開始進行中國式的數位化士兵試驗,同年,美軍也把數位化作為十九項優先發展的高技術中的重點。說到實踐,我的物質基礎就太差了。”方英達說:“你急什麼?綜合國力增強後,你的基礎也就會好起來。”朱海鵬道:“我只是感到等不得了。”方英達道:“緊迫感來自於對與先進部隊存在巨大差距的認識。只要是好的建議,軍區黨委肯定會採納。給你二天時間,寫出一個基於我軍區實際的可行性報告,童部長用兩天時間加上補充意見直接交給我。停車。朱海鵬你下去,這離”陸院“很近,給你節約點時間。”朱海鵬下了車,敬禮向方英達告別。

  方英達道:“這個報告如果真的可行,我就推薦你擔任合成藍軍司令。”朱海鵬看著眼前這個城市,心裡鼓盪著金戈鐵馬般的豪情。他走到一個公用電話旁,撥通了江月蓉,對著話筒說:“方大將軍果真有大計劃,我有幸成了這個計劃的起草人。七十二個小時內,我不會打攪你。”江月蓉在那邊說:“祝賀你。周六下午,我們到中心廣場放鴿子。”朱海鵬一拍腦袋說,“鴿子傷了,丫丫會為我擔心的。”江月蓉道:“我第二天就給丫丫發了電報,還講了鴿子的傷情呢。你放心當大秘書吧。”朱海鵬興奮異常,放下電話,吹著口哨、沿著一條田間小道,朝陸軍學院走去。

  方英達回到家裡,心情格外地好,叫小保姆給他倒了一杯乾白葡萄酒,小口抿著,低聲哼唱前蘇聯歌曲《喀秋莎》。正唱著,方怡回來了。

  方伯聽父親用俄語唱歌,抿嘴一笑,“爸,今天遇到什麼喜事了?”方英達孩子氣地笑笑,“中將方英達,在與女兒小三爭奪朱海鵬的戰役中,已徹底取得戰場主動權。你說該不該唱支歌慶賀慶賀?”方怡脫了外套,走到方英達身邊問:“你那些不知能不能兌現的支票,竟能說動朱海鵬?”方英達得意他說:“一個信譽卓著的人,開出的支票完全可以作為現金進行流通。這個朱海鵬,值得下大本錢和你爭一爭。這幾天他幫助我下了一個重大決心。”方怡看見半杯葡萄酒,端起來說:“爸,你這個人好了傷疤忘了疼,怎麼又偷喝酒。”方英達央求著:“小三,就這半杯,我那點胃炎,早好了。老爸高興,賞我喝了吧。”方怡搖搖頭說:“那你答應明天上午到總醫院去查體。你已經超兩天了。”方英達說:“三天前不是下部隊了嘛。好,我答應你。”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方怡用抹布仔細揩揩茶几,咕噥一句:“農民就是農民,連個茶几都擦不乾淨。”方英達把臉拉長了,“小三,你這種毛病就是改不了。你老爺也是農民,辛亥革命才進城做絲綢商人。你爺爺不是遇上軍閥混戰,咬牙當了兵,最後當了將軍,還不得回去當農民!不要認為咱家就高人一等,這不好。”方怡賠著笑說:“爸,我錯了,改還不行?”方英達嘆了一聲道:“龍龍可是有一段沒回來了。你跟你公公婆婆的關係還很緊張吧?”方怡支吾說:“最近公司事太多,我看你也太忙,就沒去接龍龍回來。小市民嘛,給點甜頭,關係還能處不好?”方英達搖搖頭說:“你哪來這麼些毛病,這很不好,你要注意!英明和你的關係,早不如前幾年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要反省反省自己。你能在商界走得這麼順,那是靠你爺爺和昌達老掌柜的交情,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那樣的話,早晚會成孤家寡人的。”方怡換了一張笑臉,“爸,你批評得很對,就要吃飯了,你消消氣。”方英達只好坐下,說:“小三,英明是有血性的人,心傷不得。這兩天你讓他回來一趟。我要和他談談。我六十三了,馬上就退了。陳皓若五十五,常少樂五十三,黃興安四十九,二十年內都得退。”方怡說:“這世界離了誰,地球都照樣轉。你還是珍惜自己的身體,少操點心。”方英達眼一瞪,“胡說!我能不操心嗎?二十年後,這部隊就是范英明、朱海鵬這一代入掌握了,不看著他們成熟起來能放心?”小英喊道,“爺爺、姑姑,開飯了。”方怡攙了方英達說:“爸爸,今天日子不好,咱爺倆談什麼都沒共同語言。咱們不如今晚都裝啞巴吧。”方英達終於笑了起來。

  外面,已經夜暗。

  江月蓉如約帶著鴿子來到C市中心廣場,等了很久不見朱海鵬,因廣場新擴建不久,加上前些年環境污染嚴重,偌大的廣場,看不見自由飛翔的任何鳥類。江月蓉拎的兩隻鴿子就格外引人注目。一個牽著五六歲小男孩的老者,被男孩拉著,一直若即若離追隨著江月蓉。

  小男孩忍不住他說:“爺爺,我可以和鴿子玩一會兒嗎?”老者道:“要是阿姨願意,你當然可以和它玩。”小男孩仰臉問:“爺爺,把我的蛋糕分一點給鴿子吃好嗎?”老者從手提兜里拿出一塊蛋糕遞給小男孩。小男孩緊跑幾步,追上慢慢走著的江月蓉,怯生生地仰臉喊一聲:阿姨——“江月蓉轉過身,目光掃了幾掃,終於找到了小不點,笑吟吟地彎腰問:”小朋友,你喊阿姨有什麼事?“小男孩舉著蛋糕說:”我餵鴿子行嗎?我看它們餓了。“江月蓉蹲下來,放好鴿籠,伸子拍拍小男孩的頭,”你餵吧,它們真的餓了。“老者拄著拐杖走過來,慈眉善目地看著餵鴿子的孫子,感嘆一聲:”不用籠子裝就好了。這麼大個廣場,應該有成群的鴿子。“江月蓉站起來,溜了一眼廣場,”老伯,聽說這個城市從前還有鷺鷥,吃飽了,也會飛到老廣場上來。“老者悠悠地嘆道:”不怕人的鴛鴦,我只是像他這麼大時在錦江邊上見過。成群的鴿子在巴黎留學時倒是常見。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得上。“小男孩問:”阿姨,你這鴿子會飛嗎?“江月蓉說:”當然會飛,它們不是一般的鴿子,能飛回幾千里外的家。“小男孩說:”你讓它們飛飛好嗎?“江月蓉看看擠在高樓縫縫中的夕陽,說:”當然可以。“蹲下來,托出一隻鴿子。

  鴿子咕咕叫兩聲,兩翅一振飛了起來,鴿哨聲引得小男孩拍著手直跳。另一隻鴿子自己跑出籠子,跟著飛了出去。

  江月蓉叫一聲:“糟糕。”這時朱海鵬喘著氣跑過來接道:“沒關係,這樣它們路上好有個伴兒。”江月蓉拎上空籠子,揚揚手和小男孩告別,邊走邊說:“你一向很守時,出什麼事了?”朱海鵬道:“下午聽說方副司令喝酒喝住了院,趕到醫院看他,耽誤了。”江月蓉忙問,“要緊不要緊?”朱海鵬說:“人沒見到,估計問題不大。他的胃前一段不太好。”“你的報告上面有沒有反應?”“護士說,方副司令上午還在病房看材料,我估計就是這個東西。如果軍區下決心搞這次大演習,我想請你做我的助手。”江月蓉笑道:“還沒當司令,就開始組閣了?我能幫你幹什麼?打仗的事我可一竅不通。”“我想把信息戰引入這次演習,這可是你這個計算機軟體專家的拿手戲。如果演習中能出現信息大戰,意義就大了。”“這可能需要奇才、怪才,我恐怕只能編編加密程序。你別說,還真有這樣的人。”朱海鵬眼睛一亮,“是准?我把他借過來。”江月蓉說:“晚了。所里前一段出了一件事。一個叫程東明的年輕人,搞密碼的,和在銀行工作的妻子打賭,說他一周內可以把省工行自動取款機的軟體密碼破出來。”“破出來沒有?”“你聽我說嘛。沒破出來怎麼能用一張只有三百元餘款的卡取了五萬塊?小兩口看著五萬元一夜沒睡,第二天去投案,銀行的人還認為程東明是說瘋話。程東明只好當場試驗。”“他現在在哪裡?”“能在哪裡?等待軍事法庭審判。”“這個人我要了。”“你開什麼玩笑!”朱海鵬笑道:“試試總行吧。他的犯罪動機不惡。事後又自首了。給他提供個立功贖罪的機會,立了功,還能為部隊留個怪才。”江月蓉嘆一句:“你這是什麼腦袋。”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一臉怒容的方怡從後面大步趕來了。

  方怡在朱海鵬背上拍一掌,大聲說:“你比兔子跑得還快。”轉身笑著對江月蓉說:“江小姐,我想借用朱海鵬一個小時,可以嗎?”江月蓉錯愕地看著方怡,沒說話。

  朱海鵬說:“方總,有話你儘管說。”方伯說:“這筆帳得單獨找你算。”江月蓉勉強笑笑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談吧。”說著,急急地低頭走了。

  朱海鵬氣得原地打了一轉,“三小姐,我躲也躲不掉,你不在醫院侍候老爸,找我算什麼帳。我不記得欠你什麼。”方怡指指馬路對面的咖啡館道:“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找個安靜地方再說。”朱海鵬只好跟著方怡去了咖啡館。天還沒黑,咖啡館裡冷冷清清,只有他們兩個顧客。朱海鵬知道軍裝太扎眼,脫了上衣放在條椅裡邊。

  方怡冷笑道:“穿著軍裝陪女朋友在市中心廣場放鴿子招搖,就不怕人說了?”朱海鵬說:“這麼說你在跟蹤我?”方怡說:“在軍區總醫院我就發現了你那輛破車,一直追到中心廣場。我爸總把你視作忘年交,可惜他還不知道你重色輕友。”“你——”朱海鵬長吁一口氣,身子朝後仰著,眯著眼盯著方怡看。

  方怡用怨中帶恨的目光迎上去,“重色輕友還太輕”我看你是謀官害命。“朱海鵬正要發作,小姐把咖啡端了上來。

  方怡眼含淚光,“你不該煽動一個即將離休的老人做一件他力所不及的事。再槁一次大演習,你不過只是一個當配角的藍軍司令。我真不明白,在你眼裡,松下幸之助、比爾·蓋茨竟比不上一個一輩子打不上一仗的將軍。”朱海鵬說:“眼下我只是軍人,我只能做一個軍人應該做的工作。”方怡說:“你知道我爸為什麼住院嗎?”朱海鵬說:“喝酒把胃病喝犯了。”方怡說:“那杯酒是因你喝的!胃病?他是肝癌晚期!”朱海鵬驚問道:“你說什麼?”方怡流淚重複道:“肝癌晚期。”朱海鵬聽呆了,喃喃道:“不可能。”方怡擦擦眼淚,“確診了。上午他看了你的什麼報告,下午就吵著要出院。朱海鵬,你應該明白,只要演習被批准,我爸這條命就算交待了。”朱海鵬說,“能不能手術?”方怡說:“只有讓這個演習流產了,才能讓他多活兩年。”她拿出一百塊錢放在桌上,“我見你就是給你說這事,你看著辦好了。”站起來獨自走了。

  朱海鵬望著一盞雕花吊燈,心中一片茫然。第二天一大早,他驅車去了軍區總醫院。方英達已不在病房。朱海鵬趕到方家。保姆小英說方英達上班去了。再到辦公大樓,發現方英達並不在辦公室。

  梁平拿著一疊文件走進來,看見是朱海鵬,說道:“你也太性急了,這種耗費上千萬的大演習,幾天時間定不下來。”朱海鵬悔恨他說:“都是我的錯。你們為什麼不勸他住院治療呢?”“我們?”梁平道,“你的消息蠻快。住院治療?專家會診的結果,無法手術,只能保守治療。我能勸他住到醫院去?他說他沒病。又不好把病說破。只好由著他。”朱海鵬說:“這可怎麼辦?”梁平說:“秦司令讓他住院,剛才他還跟秦司令發了脾氣。秦司令部沒辦法,只好讓他參加上午的常委會,匯報大演習的設想。”朱海鵬走到黨委會議室門口,佇立傾聽,只聽方英達洪亮的聲音響著:“不能等,不能靠。我不看到A師真正的作戰能力,死不瞑目。該到下決心的時候了。”朱海鵬含著眼淚從虛掩的門縫看一眠,只見一團雪白在屋內跳動著,跳動著。他邁著有力的步伐,穿過走廊,走出辦公大樓,心裡只有一個願望:不能讓他死不瞑目。

  范英明回部隊後,心境越發變壞。方怡身上表現出的讓他不可捉摸的複雜或者豐富,讓他感到震驚。他無法想像一對愛情己死的夫妻還維持打牙祭一樣的性生活將會對他的性格產生什麼影響。在他看來,正在詳細商談離婚事宜的夫妻,再滾到一張床上,比現今流行起來的找情人更加污穢。這些天,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何設法儘快結束自己的婚姻。藉助和怡婚姻的庇護才混到A師主力團團長位置的流言,已經傷及他的自尊,如果日後再傳出他為了爬到師級位置,不惜流淚下跪,央求方怡把婚姻維持到方英達下野,那就無法昂著男人的頭顱在這世界上行走了。至於方怡提到方英達的絕症,范英明已經認為是方怡捏造的。捏造出這個病的目的,自然是不想承受對范英明落井下石的流言。他不相信身體強壯,一個月前還能喝半斤五糧液的方英達會得什麼肝癌。如果這個絕症不存在,再在方英達面前裝什麼恩愛夫妻,就毫無意思了。為了徹底把自己洗個清白,他在一天上午,伴著窗外戰士們的喊殺聲,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和一份檢查。寫完這兩個東西,范英明決定這個星期回C市,把自己和方怡關係的真相告訴方英達。

  范英明走到訓練場,看了特務連操練,不時糾正戰士們不規範的動作。看見劉東旭政委和唐龍一起下車走了過來,范英明迎上去給劉東旭敬過禮後,眼睛仍朝路上看。

  劉東旭問:“你看什麼?”范英明說:“軍里來不來人?”劉東旭說:“軍里來人幹什麼?”范英明道:“處理演習的事呀。”劉東旭說:“軍區沒有進一步指示,師常委會就事論事搞了個處理意見指定我找你談一談。事情就那點事情,準備給你一個行政嚴重警告處分。我知道演習的問題很複雜,可是,能擺到桌面上的,只有一團的冒進。”范英明無奈地笑笑,“太輕了,降職、撤職都不過分。”劉東旭說:“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我今天來找你,是為另一件事。軍區下一步可能要組織一次甲種師和一個新編合成師的對抗軍事演習。唐參謀,你把你知道的情況講講。”唐龍道:“這個演習構思,是朱海鵬陪方副司令視察軍區特種部隊後形成的……”范英明打斷道:“又是這個朱海鵬。上次屁股還沒擦淨,又折騰起來了。”唐龍笑道:“已經擦乾淨了,朱海鵬自己要了個行政記過處分,楚天舒也停職反省了。”范英明用明顯譏諷的口氣說:“唐參謀挺清閒,從哪兒弄到這麼多重要情報。”唐龍低垂看眼繼續說道:“我有個同學在”陸院“戰役室,另一個同學在C師司令部。這次演習,目的是在一場模擬現代局部戰爭中,檢驗一個甲種師的綜合作戰能力。聽說這回不再設導演部,對抗會很激烈。”范英明眼睛倏地一亮,接著又變得黯淡起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內幕。要爭這個任務,也是劉政委和黃師長的事。”劉東旭說:“范團長,軍事我不大懂,但我感覺到這會是A師一個機會。上次演習傷了A師元氣。咱們要齊心協力,爭到這個任務。這個演習是方副司令抓的。”范英明說:“政委,你要是命令我去找方副司令,我不敢不去。我自己是不會去的。請原諒我現在無法解釋為什麼。”舉手給劉東旭敬個禮道:“政委。要是就這兩件事,我就不陪你了,十一點三營搞實彈演練,我得去看看。”劉東旭說,“我是順路來看看,你忙去吧。”范英明說走,真走了。

  唐龍人一下就蔫了,嘆道:“聽說朱海鵬要出任藍軍司令,能和他唱對手戲的人,咱們師我只看好范團長。他提不起精神,我看咱們還是用不著爭了,爭來也是白搭。”上次演習,是劉東旭來A師後參與的最主要的工作,結局卻是大敗,作為師黨委書記,劉東旭心情很沉重。按照一般規律,這種大挫折,只有大勝才能消除它的負面影響。從這一點看,下一步大演習,A師必須爭到一個主要角色。唐龍這麼悲觀,有點出乎劉東旭的意外,他認真說道:“唐龍,沒這麼嚴重吧?”唐龍自信他說:“政委,信不信由你。演習不設導演部。與實戰已經沒什麼兩樣。說句不該說的話,咱們師師團一級軍事主官,除了范英明勉強能跟朱海鵬過著外,其他的都無法同場較量了。”劉東旭將信將疑地看看唐龍道:“你沒提供有說服力的證據。還是要努力把演習任務爭過來。走,回師部。”拉開車門又說:“范團長最近好像不正常,該找他談談。”這時,黃興安和高軍誼也得到了軍區要搞大規模演習的消息。

  高軍誼放下趙中榮的電話,走出參謀長辦公室,去了黃興安的辦公室。上次演習,黃興安叫他去導演部,高軍誼心中很不高興。種桃樹的過程,大家吃住都在桃園,摘桃子的時候卻被支走了,當然不會高興,但還是二話沒說就服從了。演習的結果讓高軍誼暗自慶幸過。接著他又為自己慶幸A師失敗暗暗自責。作為一個自當士兵開始,沒離開過A師一步的老兵高軍誼很珍惜A師的榮譽。兩年前,軍里搞一次比武,高軍誼和B師參謀長較勁比賽軍事五項,甩手榴彈把胳膊都摔脫臼了。可兩年後他竟能面對A師失敗感到高興。這巨大的反差,讓高軍誼自己都害怕起來。他承認自妻女以隨軍的名義,從陝北小鎮曲線遷入C市後,自己對個人得失考慮太多了。可不考慮能行嗎?女兒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在社會上已閒逛一年多了。妻子桂玲所在的軸承廠,這幾年每況愈下,已經開始靠貸款給下崗職工發生活費了。桂玲作為軍屬,自然還在崗位上,但工資還不夠開支娘倆在C市的基本生活。高軍誼想升成正師職,說不上有什麼野心,恐怕更多的是考慮正師比副師每月多出的幾十元錢。黃興安不動,他就動不了。A師不打個翻身兒黃興安就沒法動。這個帳,高軍誼很快就算清了,也很明白趙中榮這麼快就把消息告訴他的用意。范英明挨了處分,趙中榮升任A師參謀長的機會就多了一些。

  高軍誼說:“老黃,軍區還要搞演習的事你聽說了沒有?”黃興安道:“我正想找你商量這件事。朱海鵬和常少樂把我們逼到絕路上了,這個機會不好好抓住,想翻身可難。咱關住門說,畢竟人家把裝甲車開到了咱的指揮部。這口氣不能咽下去。”高軍誼道:“B師錢師長已經給趙處長打了招呼,也要爭這個任務,還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全區有八個甲種師,都知道這是個露臉的機會,咱們剛剛敗過,要儘早做準備呀。”黃興安嘆了一聲,“軍中無小事,這話真不假,一個閃失,幹啥都硬不起來。”劉東旭走進來道:“哪個地方硬不起來了?”黃興安站起來,迎上去道:“劉政委,還要演習的事你知道嗎?”劉東旭說,“我正想找你們說這件事。咱們師爭不到這個任務,三年翻不過來身。”黃興安一拍巴掌道:“打好了,馬上就能翻過來。你圍著首長轉的時間長,點子多,你看咱們該用啥法子要來這個任務?”劉東旭道:“攻心為上。一旦演習的事確定下來,我們就先造聲勢,把士氣先鼓起來。方副司令、陳軍長都是A師的老師長,心裡肯定希望A師能從失敗中儘快走出來。要從這裡做文章。”下班的軍號響了。

  黃興安說:“吃飯去,咱們邊吃邊談。”范英明正端著飯碗,在三營訓練場地和戰士們一起吃飯。邊吃邊用筷子另一端在地上畫出幾個三角圖形,對幾個中尉少尉講著:“步坦協同作戰,不能硬搬教科書訓練。如平地推進,步兵應在三十度小扇面內跟進。坡度越大,扇面越大。但不能大於六十度。培養出這種意識,戰時就可以減少百分之十五的傷一堆嘻嘻哈哈吃飯的戰士發現了一輛白色小車向這邊駛來。

  一個中士手搭涼篷看著,嘴裡說,“乖乖、還是個奔馳,我的乖乘還是個女的。”一個下士說:“靚,還是個靚妹子。”中上拍拍一個上等兵,“是不是你那個歌手小蜜來找你呀。”下士說:“下來了下來了,哪個狗Ri的,艷福不淺呀。”三營長認識方怡,快步走過去,朝下士屁股上踢一腳,惡聲罵道:“混帳!都給我閉嘴。”扔下飯碗迎了過去。

  范英明站了起來,嚼著飯,看著和三營長說笑的方怡,心裡想:她來這裡幹嗎?

  三營長大聲喊,“周班長,來份飯。”轉身對方怡說:“嫂子,將就吃點吧。”一個上士報告說:“營長,飯、菜都吃光了。”方怡笑道:“不用客氣,我和你們范團長說幾句話就走。腳下有四個輪子,還能餓著了。”范英明放下飯碗,轉身朝樹林那邊走,走了兩步,停了下來等方怡趕上。

  下上一屁股蹲到地上,哀嘆一聲,“完了,幹了兩年,一句話全完了。”中士安慰道:“別怕,刮的西北風,團長不一定能聽到。”下士說:“團長聽不到,營長咋就聽到了?”三營長吃著剩下的飯,邊嚼邊罵:“瞧你們沒出息的熊樣!一句玩笑都聽不得,能當團長?聽見了,或許就把你這個下士記住了。”幾個戰士吐舌頭的吐舌頭,撓頭的撓頭,都壓低了嗓子嘻嘻地笑,目光又都小心謹慎地朝小樹林溜一下溜一下。

  方怡有些不屑地看看一身塵土、滿臉污垢的范英明,說:“當了團長再干連排長的活,而且樂此不疲,恐怕難成大器。毛澤東戎馬大半生,可沒摸過幾回槍。”范英明道:“十個將軍十種帶兵方法。我也沒想成多大氣候,你大老遠跑來,恐怕不是來看我如何帶兵吧?要麼就是改變了主意?”方怡說:“爸爸的病確診了,肝癌晚期。我到臥佛山去找一種石頭,順便來告訴你一聲。這裡離C市不過一百二十公里。你自己又會開車,希望你能每周回去一趟。”范英明踢踢腳下的石頭,“這裡也叫臥佛山,這種石頭也能治癌。我早聽說過。”方怡拉下臉,“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沒事幹了,咒我爸早死呀?”范英明說:“好好好,我們別爭吵,我信還不行嗎?肝癌晚期,肝癌晚期。”方怡噙著眼淚說:“范英明,真看不出來你的心是石頭長的。爸頂多還有一年時間了……”范英明央求道:“你別這樣,戰士們看見了不好。你要我怎麼辦吧。”方怡說:“明天是星期六,你回去把我爸的病告訴你爸你Ma,把龍龍帶回去,以後每個星期六,龍龍都在我家過。”范英明說:“以後我每周往家裡打個電話問候問候爸行不行?你不覺得再待在一起已經很不合適,相,相當彆扭了嗎?”方怡沒明白范英明的意思,說道:“這有什麼不合適?你我一天不解除婚約,你就是方家的女婿,女婿到岳父家度周未,有什麼?”范英明發急了,打著手勢比畫道:“你知道,我這個人大正統,思想一點也不解放。我回去不合適,晚上走吧,爸要起疑心,不走吧,又怕你抹鼻涕掉眼淚,心一軟又要做那種事。我,我怎麼說呢,我覺得這跟偷人一樣,你能習慣,我不習慣。”方怡怔住了,臉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哆嗦著,指著范英明,半天說不出話,眼淚無聲地流著,終於出聲了,“好,好,范英明,我明白了。”突然間怪笑起來,笑得渾身直顫,“鬧了半天,我在你眼裡已經是個偷人養漢的女人了。”范英明忙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千萬別誤會了。”方怡大聲說:“你不要解釋了。算我瞎了眼。”那邊,幾個戰士又在小聲嘀咕。

  “像是吵起來了。”“團長也真是的,娶了這麼好的老婆……”三營長大喊一聲:“集合——”戰士們紛紛躍起,迅速在營長面前徘成四行。三營長又喊:“向右轉,跑步走。”方怡一扭頭,轉身走了。范英明悔恨地望著方怡的背影,張張嘴,揚了一下手,最後什麼也沒做,慢慢轉過身,向訓練場走去。方怡紅杏出牆的傳言,他早聽妹妹講過多次,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不信的。今天說出這種話,他感到吃驚。這不是表示他已經信了這種傳言了嗎?

  范英明度過一個輾轉反側之夜,決定回C市看看方英達。如果方英達真的病重,為了迴避方怡,不去看老岳兒,就太自私了。

  范英明叫過來參謀長焦守志,說道:“老岳父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你要釘緊點,節假日容易出問題。”焦守志說:“你昨天都該和嫂子一起回。老爺子膝下無兒,身邊只有一個女兒,有個病災全依靠你呢。看你黑著臉,昨天下午也不敢勸你。”范英明問:“你消息挺靈嘛。誰說的?”焦守志笑道:“一個團不就一個團長?團長夫人大老遠來看團仇飯沒吃上一口,臨走還抹了眼淚,這不是天大的事?”范英明沒再追問,打開車門拿了抹布擦著擋風玻璃說:“城市兵多,離縣城又近,以後各連節假日外出人員再減少兩個。發現誰到髮廊洗頭,半年內不准外出。都是寸頭,用得著到髮廊洗嗎?髮廊可是事故高發區。”焦守志說:“憋緊了也不好。城市兵難管理是不假,可這五年,沒弄出一個大肚子也是真的。我當連排長那些年,這種事一個營每年都有一起兩起。”范英明瞪著眼說:“那是談婚嫁,真真假假也有點情。現在要出,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醜聞。軍區可能要搞大演習,緊點好。”焦守志忙問:“多大?”范英明上了車,關上車門道:“一個甲種師對一個混編師。甲種師肯定要A師上。”焦守志說,“咱們師剛吃了虧丟了人。”范英明高深莫測地一笑,“正是因為吃了虧丟了人,這任務才跑不掉。正是我們挨了處分挨了批,主攻團才非一團莫屬。”焦守志兩眼放光:“咱就先搞封閉式訓練。”范英明把車發動起來,沉默了好一會幾才說:“基本功用不著再練了。朱海鵬這次是踩到鼓點上了,各領風騷三五年呢。聽唐龍說這次不再設導演部,這肯定是朱海鵬出的主意,他這是欺野戰部隊無人!”焦守志驚得張著嘴,“沒有導演部,那不是和打仗一個樣了?”范英明嘆道:“可惜咱們只是一個機械化步兵團。這兩天照常休息,我回來後再商量。總不能讓朱海鵬把風光全占了吧。”范英明趕到方家,方英達正滿面紅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

  方英達問道:“部隊不正在搞整頓嗎?”范英明說:“爸爸,工作都安排了。聽說你病了,我抽空回來看看你,好點了嗎?”方英達哼一聲,“一點小病,吵嚷得滿軍區都知道。我的身體我知道。這些小事,不要整天老放在心上。人吃五穀雜糧,哪能沒個病?醫生總是愛小題大作。”范英明觀察了一會兒,確信方怡說了謊,過去坐在方英達對面。點頭說:“是,是。”方英達放下報紙,“你回來得正好。前一段演習的事,聽說給你記個警告處分?”范英明說:“是的。”方英達說:“不要覺得是受了委屈。上次演習,暴露了許多問題。暴露了問題不可怕,解決就是了。朱海鵬提了個思路,準備把全區尖端部隊抽一部分裝備一個乙種師,和一個甲種師對抗一下。昨天常委會定下來做這件事,已經安排訓練部、作戰部搞方案了。你覺得哪一方勝算大一些?”范英明謹慎他說:“那要看是個什麼方案。”方英達說:“這次不設導演部,雙方都可以拼出全力。一個武裝了許多高科技武器的乙種師,突然侵入一個甲種師的防區,引發一場局部戰爭。基本思路就是這個。”范英明說:“如果是這樣,我還是投甲種師一票。”方英達說:“說說理由。”范英明道:“一個甲種師的防區,面積有幾千平方公里,地形有山地有丘嶺有平原。拿A師來說,有三個步兵團,一個坦克團,一個高炮團,一個摩步團。這些主幹部隊,完全可以構成梯次防禦。如果這些主力部隊在戰略性空中打擊階段沒受重大損失,有一半的制空權,在防禦戰中,還是有實力和任何一個師對抗的。”方英達點點頭道:“它的指揮系統、通信系統,這些年也有大的變化,戰鬥力和反應能力應該不錯。我同意你的判斷。這樣一場演習,指揮員就顯得至關重要了。英明,你認為黃興安指揮A師與朱海鵬指揮的合成師作戰,勝算有多大?”范英明道:“原諒我不能回答。”方英達笑了起來,“是我不該這樣問。這場演習,實際上是一次考試,目的是發現十年以後軍隊核心的指揮員,應該把最優秀的選拔出來。這事就不說了。英明,這一年多你好像變化很大,話也不多了,勁頭也不足了,到底是怎麼回事?”范英明支支吾吾:“爸,你,我沒什麼變化,和往常一個樣。”方英達嘆道:“你瞞不了我。你和小三之間恐怕存在著大危了。是不是呀?”范英明囁嚅著:“這,這……”方英達大聲說:“你給我站起來!一個上校團長,連面對家庭危機的勇氣部沒有,能帶好部隊嗎?”范英明牙一咬,心一橫,看看方英達說:“爸,一年前,小怡就提出分手的問題。”方英達說:“你的意見呢?”范英明說:“開始我感到意外,不同意。過了一年,我想明白了。我們已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了。最近我們正在商量分手的事兒,因為你的身體,小怡說等一等再說。”方英達背朝范英明站著,望著窗外的一雙老眼一片迷茫。感情上,他無法接受這個委實有點殘酷的事實。過了很久,他用發顫的聲音說道:“龍龍怎麼辦?”范英明答道:“小怡堅持由她帶。”方英達猛地轉過身,冷冷說道:“他是個有殘疾的孩子,你們不知道?”范英明狠著心道:“我和小怡都不想再維持下去了。我想我知道怎樣做父親。”方英達坐下來,右手下意識地摸著茶杯蓋子,低頭了好一會兒,抬起頭說:“好樣的,你有勇氣接受我的女兒的挑戰,證明我沒有看錯你。婚姻失敗了、也是敗仗。希望你還是一個成功的軍人。”范英明說:“我,我取點東西就回部隊。”方英達擺擺手,沒有說話。小夫妻走到這一步,肯定有其必然的原因,方英達也不願細問。可是,他實在又不想看到他們分手。方怡的婚姻,畢竟浸透著方英達的許多心血和十分隱秘的希冀。妻子淑娟臨終前還把沒和方英達生個兒子看作一生最大的遺憾。方英達也不是沒有這種感受。讓三個女兒都當兵,都嫁給軍人,不正是方英達希望家族裡軍人血統能延續下去的委婉表達嗎?十多年了,方英達已經習慣了把范英明當兒子看。這個婚姻一解體,方英達不是要飽嘗願望落空的失敗麼?

  方英達沒有說什麼,並非是對最鍾愛的三女兒的婚姻聽之任之。只是他心存希冀,願意把小兩口的矛盾,看成是牙和舌頭問出現的免不了的碰撞。他怎麼也想不到,十幾分鐘後,局勢就急轉直下了。

  方怡帶者碾好的石粉回家,發現院子裡停著范英明的車,滿腹狐疑地邁上台階。走到門口,她停下來想著怎樣在家裡面對范英明。保姆小英跑出來給方怡開門。

  方怡問:“爺爺在不在?”小英沒回答,自言自語說:“爺爺的車開回來就更威風了。菊子在的那家,只有一輛車,她還回去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方怡說:“間你爺爺在不在,說這些幹什麼。”小英閃到一邊,連聲說:“在哩,在哩。剛才還和姑夫說話哩。”方怡把石粉拎進客廳,裝著笑臉問:“是不是英明回來了?”方英達把報紙放低了點,“在樓上收拾。你拎的這是什麼東西。”方怡找個水果箱子放好石粉,“我給你找的治胃病的石頭。一大泡三道,要不了仨月,就能把你的病治去根。”方英達放下報紙,霍地站起來,“不喝,不喝,我沒有病,喝什么喝。以後你們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們也不要過問。”方怡慢慢直起身子,“爸,你這是怎麼了?早上還好好的、是不是生我的氣?”方英達冷笑一聲,“我敢生準的氣?你是跨國公司的大老闆,他是……”父女倆都看到了拎個旅行包下樓梯的范英明,三個人都僵在那兒。

  方怡問:“你這是要到哪兒去?”范英明沒有回答看著方英達說:“爸,我回團里,你要多保重。”方英達不耐煩似的擺擺手。

  方怡閃過去,伸手攔住了范英明,“你和爸說了什麼?你怎麼能這樣呢?”范英明橫下一條心說:“長痛不如短痛。報告放在床頭柜上,你簽完了通知我一下。”方怡咬著牙說:“小范,你胡說什麼……”方英達抓起茶杯摔在地上,“讓他走!我不想聽這些。”終於抑制不住,大喝一聲:“滾——”范英明拎著包,拉開門大步走出。

  客廳內靜極了,門晃出的輕微的吱呀聲顯得分外刺耳。方怡盯著門呆了好一會兒,慢慢轉過身去。方英達像塔一樣站在客廳中央,已經老淚縱橫了。

  方怡驚得身子朝後一仰,疾走兩步,撲通跪在地板上,抱住方英達的腿,仰著淚流滿面的臉,哭喊一聲:“爸——”方英達微低著頭,顫著手指,擦著方怡臉上的淚水,捋著方怡散亂的劉海兒,沉重而緩慢他說:“我方英達一生不輕言失敗,在這件事上,爸敗了。你們都沒錯,錯在老爸。”方怡顫著聲說:“爸,別說了。”方英達固執他說:“不,該說說。”方怡站起來扶著方英達坐在沙發上,就勢跪在地上伸手抹去父親臉上的淚珠,“你坐下說吧,千萬別生氣。”方英達說:“仗打敗了,不找出原因,再打還要敗。你Ma死得太早。我又無兒,一直把你當兒看。你小時候越野爸越高興。所以,長成大姑娘,小三就少了那些溫柔。爸不該讓你嫁個優秀的帶兵人。你們太像,太像就相剋。”方怡說:“爸,我不後悔,也從未埋怨過你。本來,我也不想驚動你,可你突然就病了。”方英達拍著方怡的頭,感嘆道:“你的孝心爸領了。你是不想讓爸親眼看見你的婚姻失敗了。爸謝謝你。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方怡忙說:“在位的時間不多了。”方英達捧著女兒的臉說:“三兒,我戎馬一生,難道還怕聽到個絕症?小三,看著爸爸的眼睛,告訴爸,我這是什麼癌!”方怡驚得身體朝後一仰,盯看父親自信而剛毅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不由問道:“你都知道了?你怎麼會……”方英達微笑著說:“我的身體我還不知道?不病則已,一病嚇人。北京犯病,我就感到痛得異常。半杯葡萄酒能把我送進了醫院,我就知道逃不過這一劫了。告訴我,醫生說我還有多少時間?”方怡眼睛裡又湧出兩串不斷線的淚珠,“肝癌晚期,還不能手術,少則半年多則一年,除非奇蹟……啊嗚……”方英達厲聲說:“不許哭!方英達的女兒叫個肝癌嚇哭了,傳出去像什麼話?老爸最發愁到干休所那些日子。現在好了,不用去了,有這一年,看著部隊大變樣了,走了多乾脆?不要對人說爸自己知道啥病,我命令你嚴守秘密。”方怡擦了眼淚,“那你也要答應吃藥。”方英達說:“我答應你。還能指揮這麼一場大演習,真好啊。小范要離開,就讓他走吧。”方怡長吁一口氣,善解人意地說:“可惜我不是個男的,讓你失望了。我要能替你指揮演習多好。”方英達搖搖頭,“你爺爺帶兵與日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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