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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在慢慢地復甦,宛如一顆伸展開枝葉的大樹,欣欣向榮地成長著。然而,唯一枯萎下去的,只有那個坐在光耀階梯最頂端的、至高無上的帝王。

  十幾年來,為了帶領雲荒走出戰亂的陰影,真嵐一直勤於政務,傾盡了全部心力。自從白瓔離開後,在位多年的光華皇帝一直未曾冊封新的皇后,甚至並未像歷代帝王一樣設立後宮。他長年居於白塔下的紫宸殿,日復一日地處理著國務軍政,絲毫不敢懈怠,殿裡燈火經常徹夜不熄。

  昔年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已經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個被萬眾稱頌和景仰的帝王,如同日光一樣輝煌奪目,被載入史冊。

  泰啟十年,光華皇帝率領百官司駕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打開九重地宮,拜祭了百年前慘遭冰族殺戮的空桑人。他舉行了盛大的法事,在九嶷巫祝和諸王的幫助下,用皇天神戒上的力量打開了地宮封印,將那些被鎮壓多年的空桑冤魂釋放,度其前往彼岸。

  那場法事一直舉行了三日三夜,空寂之山上冤魂的哀泣聲才慢慢斷絕了。

  仿佛是耗去了太多的力量,光華皇帝在走祭壇的時候忽然踉蹌了一下,神色委頓,幾乎失去了知覺。雖然後來經過太醫診斷,確定只是因為長久的操勞而導致了身體的虛弱,並無大礙。 但是從那次之後,皇帝的身體便漸漸顯露出衰弱的跡像。

  因為帝王之血沒有後嗣,為了保證光明王朝的延續和大陸的穩定,他開始在雲荒各地的官員里選拔英才,留意各族裡的新秀。

  而更多的時候,他會一個人登上伽藍白塔,一呆就是一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只知道他一直長久地眺望著南方的大海盡頭,仿佛等待著什麼。

  然而十幾年來,除了海面上吹來的風,以及每年到葉城的潮汐,海面上人空無一人。

  那一日,處理完手邊的事情,他再一次登上了伽藍白塔的頂層。或許歲月不饒人,走上白塔後,他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這一次的攀登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被撞毀的白塔只殘餘了一半,然而那個高度依然足以俯瞰雲荒。而出於某種原因,即位十幾年來,他從未下令重建這一座空桑昔日輝煌的象徵。

  腳底下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大地,錦繡繁華。如今正是春時,各處播種正忙,從東澤到西荒都滲透出一滴滴的綠意;葉城裡大約今日又是開市之日,各方商賈雲集,喧囂之聲一直傳到了帝都里;鏡湖上車舟往來頻繁。。。。。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百年之前,夢一樣繁華的王朝末期。

  百年之中的幾次大難,幾度傾覆,有過無數的白骨和刀兵,滅族和復仇。。。。而這一切,如今只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就像那些血和淚都不曾流下來過一樣。

  ——除了那些離開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

  真嵐長長地嘆息,放下了手裡看到一半的《六合書》,抬頭仰望著天空——那些雲在湛藍的高空里變幻著各種形狀,隨風舒捲。他懶懶地看著,日光曬得他渾身酥軟,昏昏欲睡。這日光,同樣也照著萬里之外碧海上的那個人吧?

  這些年來,雖然政務纏身不能離開雲荒半步,他卻一直在關注海那一邊的消息。

  不斷有使者從璇璣列島的海市返回,帶來了海國的各種消息;帶領族人回歸碧落海之後,龍神回歸於海天之間。臨走時,指定了復國軍的左權使炎汐成為新一任的海皇;而他的妻子,那個來自遙遠中州的苗人少女,也破天荒地成為了海國歷史上第一位異簇皇后。

  鮫人的壽命是人類的十倍,召集她應該已經是一個兒女繞膝的母親了吧,韶華漸逝,而她的丈夫、海國的新帝王卻依舊保持著與她第一次相見時的容顏,想來再過不久,從外表上看去,他們便赫然是兩代人了。。。然而,無情而強大的時光卻不能分隔他們的心。

  在他們的孩子剛滿一周歲的時候,作為陸地上帝王,他派人給海國送去了一份厚禮。新空桑王朝和新的海國之間,因為各自的王者都擁有一顆仁慈的心,所以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友好的往——人的生命相對於大地和海洋來說微不足道,但只要他們還在這個位置一天,就會竭盡全力地設法去化解兩族之間沉演了千年的仇恨。

  一年前,海國的皇后那笙隨著使節一起來到雲荒,拜訪了空桑的帝王和昔日的朋友,還帶來了一對可愛的兒女。

  那兩個分別叫做“澄”和“澈”的混血孩子,有著黑色的眼睛和藍色的頭髮,玲瓏可愛,也如母親昔年一樣活潑而調皮,一邊一個扯住了空桑皇帝的冠冕,不肯鬆手,輕番問著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而他們的母親只是在一旁微笑著,和西京、慕容修說著閒話,變得從容而沉靜。

  ——在慕士塔格上初見那個蹦蹦跳跳的野丫頭時,誰能想到居然有一日她會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呢?這世上的種種際遇,也實在是太奇妙了啊。。。。光華皇帝坐在塔頂上,恍惚地想著,從喉嚨里吐出一聲低微得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合上了眼睛。

  或許,海國對空桑根深蒂固的敵意,將會化解在這樣一對潔白無瑕的孩子的手上吧?

  只是,一直沒有那個人的消息。

  只聽說她隨著鮫人回到了碧落海,然後和長老們一起遠赴怒海,尋找海皇的下落。歷經苦難,終於在黑色的哀塔里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聽說當時的情景令所有人震驚不已——海皇的遺體被發現在一個巨大的魔法陣里,那場可怕的祭禮已經結束,一根尖利的金色法杖刺穿了他的心,血已經流空。

  龍神發出長長的嘆息,鮫人們匍匐在死去的王者腳下,因為悲痛而戰慄。然而她卻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合掌面對大海默默祈禱了三天三夜,然後一個人走入了塔里,悄無聲息地關上門。斷絕了和外面的一切聯繫。

  這十年來,她沒有出塔一步,也沒有第二個見過她。只有那笙經常穿過怒海去哀塔看望她,然而她躲在黑暗裡不肯出來,只是隔著門和昔日的友人說上一會兒話,便又沉默下去。如果不是每到滿月之夜,她會出現在塔頂凝望七海,所有人都以為她早已在黑暗的哀塔里伴隨著那個死去的人一起枯萎了。

  他想,她一定是在陪伴他吧?摒棄了一切外來的干擾,拋開了所謂的民族、地位、時間的約束,只是在黑暗裡默默地相守,仿佛想把他們一生中錯過的光陰全部彌補回來。

  ——這是他們在有生之年未能做到的吧。

  然而鮫人沒有輪迴,錯過便是錯過。那個人已經回歸於大海,化為星辰、碧海和浮雲,和天地合一,在碧海藍天之間自由自在地存在。可是活著人又要獨自呆在黑暗裡,用多久的時光、多長的相守,才能把那樣深重刻骨的悲哀完全消解?

  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

  或許,真如她所言,終此一生,再無相見之日?

  他曾經說過不會為她而等待,所以也從未房間地尋找她的下落,一直忙於國務和軍政,讓一生就這樣過去——起碼這樣的話,就不算是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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