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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過,獨飲傷身。”雅彌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只是淡淡的。

  “那麼……你來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著舉杯,向這個陌生的對手發出邀請——他沒有問這個人和紫夜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往。烏里雅蘇台的雪原上,這個人曾不顧一切地隻身單挑七劍,只為及時將她送去求醫。

  然而,她卻終究還是死在了他面前。

  如今,前任魔宮的妙風使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靜靜地坐在她昔日坐過的地方,一任蝴蝶落滿了肩頭,翻看書卷,侃侃而談,平靜而自持——然而越是如此,霍展白越不能想像這個人心裡究竟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還是等別人來陪你吧。”雅彌靜靜地笑,翻閱一卷醫書,“師傅說酒能誤事,我作為她的關門弟子,絕不可像薛谷主那樣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師?”雅彌點了點頭,微笑道:“這世上的事,誰能想得到呢?”

  就如你無法知道你將遇到什麼樣的人,遇到什麼樣的事,你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在何時轉折。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便能改寫一個人的一生。

  他曾經是一個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卻遭遇到了國破家亡的劇變。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沒有感情的殺人利劍。然後,他又遇到了那個將他喚醒的人,重新獲得了自我。

  然而,她卻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將她的遺體千里送回,然後長跪於藥師谷白石陣外的深雪裡,懇求廖谷主將他收入門下,三日不起。

  為什麼要學醫呢?廖谷主問他:你只是一個殺人者。

  是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殺人者——然而,即便是殺人者,也曾有過生不如死的時刻。

  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想有那種感覺:狂奔無路,天地無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人在身側受盡痛苦,一分分地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所以,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經歷這樣的痛苦。

  廖谷主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點頭——

  “你知道嗎?藥師谷的開山師祖,也曾是個殺人者。”

  於是,他便隱姓埋名地留了下來,成為廖谷主的關門弟子。他將對武學的狂熱轉移到了醫學上,每日都把自己關在春之園的藏書閣里,潛心研讀那滿壁的典籍:《標幽》《玉龍》《肘後方》《外台秘要》《金蘭循經》《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圖》《靈柩》《素問難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個荒原雪夜過後,他便已然脫胎換骨。

  他望著不停自斟自飲的霍展白,忽然間低低嘆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會冒險出谷:如果不是我將她帶走,你們也不會在最後的一刻還咫尺天涯……

  然而,這些問題,他終究沒有再問出口來。

  如今再問,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緊,白瓷酒杯發出了碎裂的細微聲音,仿佛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終於低聲開口:“她……走得很安寧?”

  “臉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簡短的對話後,兩人又是沉默。

  雅彌轉過了臉,不想看對方的眼睛,拿著書卷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是的,那是謊言。她的死,其實是極其慘烈而決絕的。

  他將永遠記得她在毒發時候壓抑著的戰慄,記得她的手指是怎樣用力地握緊他的肩膀,記得她在彌留之際仰望著冷灰色的大雪蒼穹,用一種孩童一樣的欣悅歡呼。當然,也記得她咽喉里那樣決然刺入死穴的那枚金針——這些記憶宛如一把刀,每回憶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雪淋淋的傷口,只要他活著一日,這種凌遲便永不會停止。

  他一個人承受這種記憶已然足夠,何苦再多一個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處?”終於,霍展白還是忍不住問。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彌靜靜道,“那個人的身邊。”

  那個人……最終,還是那個人嗎?

  霍展白望著空無一物的水面,忽然間心裡一片平靜,那些煎熬著他的痛苦火焰都熄滅了,他不再嫉狠那個最後一刻守護在她身邊的人,也不再為自己的生生錯過而痛苦――因為到了最後,她只屬於那一片冰冷的大地。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聽說你已經成為鼎劍閣閣主。”雅彌轉開了話題,依然帶著淡笑,“恭喜。”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像你一樣終老於藥王谷――”霍展白長長吐出胸中的氣息,殊無半點喜悅,“但除非像你這樣徹底地死過一次,才能重新隨心所欲地生活吧?我可不行。”

  “這樣的話,實在不像一個即將成為中原霸主的人說的啊……”雅彌依然只是笑,聲音卻一轉,淡然道,“瞳,也在近日登上了大光明宮教王的寶座――從此後,你們就又要重新站到巔峰上對決了啊。”

  “什麼?”霍展白一驚抬頭,“瞳成了教王?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雅彌搖了搖頭,“我原本就來自那裡。”

  他的眼睛裡卻閃過了某種哀傷的表情,轉頭看著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她的弟弟,如今你們卻成了誓不兩立的敵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難過。”

  霍展白低下頭去,用手撐著額頭,感覺手心冰冷額頭卻滾燙。

  “那你要我們怎麼辦?”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兩立。”

  “我只要你們一起坐下來喝一杯。”雅彌靜靜的笑,眼睛卻看向了霍展白身後。

  誰?有誰在後面?!霍展白的酒登時醒了大半,一驚回首,手下意識地搭上了劍柄,眼角卻瞥見了一襲垂落到地上的黑色斗篷。斗篷里的人有著一雙冰藍色的璀璨眼睛。不知道在一旁聽了多久,此刻只是靜靜地從樹林裡飄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驚訝地望著這個忽然現身藥王谷地新任教王,手不離劍。

  ――這個人剛從血腥暴亂中奪取了大光明宮地至高權力,此刻不好好坐鎮西域,卻來這裡做什麼?難道是得知南宮老閣主病重,想前來打亂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這樣的時候,雅彌卻悄然退去,只留下兩人獨自相對。

  那個年輕的教王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任何的殺氣,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他面前坐下,自顧自地抬手拿起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地酒杯――然後,拿起,對著他略微一頷首,仰頭便一飲而盡。

  霍展白怔怔地看著他一連喝了三杯,看著酒液溢出他地嘴角,順著他蒼白的脖子流入衣領。

  他喝得太急,嗆住了喉嚨,鬆開了酒杯撐著桌子拼命的咳嗽,蒼白的臉上浮起病態的紅暈。然而新教主根本不顧這些,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著,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漸漸湧出了淚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一個控制西域的魔宮新教王,而只仿佛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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