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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快,她聽了幾遍,就幾乎可以肯定,是“月光”。

  根據今天見到的那兩位女生的說法,“月光”曾出現在那些墜樓女生的腦海中,按照她們的猜測,“405謀殺案”又和“月光社”密切相關。

  這兩個字,為什麼又會出現在丈夫的夢中?是不是6月16日臨近,他的壓力太大?

  還是他有什麼隱瞞著自己?

  為什麼江醫這麼多年來頻頻發生墜樓案,他一直都不告訴我?真的是怕觸痛我嗎?

  如果我早知道,大概會立刻和蕭燃之死聯繫上。

  這些墜樓案為什麼會發生呢?難道真如那兩個女大學生說的那般怪誕?

  孔蘩怡覺得思路有些亂,起身泡了一杯茶,又坐下來靜靜地想:為什麼一聽說“405謀殺案”就心神不寧?似乎不僅僅是因為405原是蕭燃的宿舍。還因為什麼呢?也許是對過去的歷歷回顧讓早已淡化的一些疑點重新浮出水面。

  先是陸秉城轉學的事例,這在當時的高校里可謂聞所未聞,是什麼促使了轉學的順利發生?難道僅僅是為工人階級服務的熱情嗎?陸秉城自稱在江京第一醫學院讀完了基礎課程,為什麼偌大的一個江京,數十家大小不等的醫院裡,他竟找不出一個老同學?為什麼自己前腳到了皖南,他後腳就跟來了,這麼巧就和自己在一起?對部隊農場的選擇有發言權的往往正是把持學校的造反派,陸秉城並沒有這樣的身份。為什麼自己和他在農場確定了戀愛關係後不久,兩人就一起因“醫務短缺”的一道緊急命令被調到鎮上醫院,不久又到了縣裡,然後是蚌埠市?一切都像是踩著一條精心鋪好的路在走,直到七十年代,陸秉城被調回江醫,而自己因為那段心碎往事未能斷盡,執意留在安徽?

  問題足夠多了。孔蘩怡煩悶地起身,踱了幾步,知道今晚註定要失眠。從下午起,她就一直猶豫不決,是否要瀏覽歐陽倩給她的那份“月光社檔案”複印件。她本不相信自己在短期內有勇氣翻看──她的嚴重抑鬱症雖然早已得到控制,但醫生建議,還是儘量不要讓自己的情緒泛濫。翻看蕭燃的日記註定會讓自己的心情大起大落,應該避免。但她在回家的路上就幾次想停下翻看,還是被理智克制了。而此時,長夜難盡,陷在對往事的苦憶中,她不願再費盡心神權衡,決定打開蕭燃的日記,權當宣洩。

  她從旅行箱裡取出了那疊檔案的複印件,一眼看見蕭燃的字跡,那熟悉卻已久遠的字跡,心頭又是一酸,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決定,自己只怕沒有勇氣讀下去。

  於是她沒有再去看那日記的內容,只是一張張地飛快瀏覽檔案內容。

  日記的複印件後是一些記錄,各種不同的筆跡,似乎是調查組每次對蕭燃審問的內容。

  忽然,她眼前又出現了一片熟悉的字跡。

  在一張印著“江京第二醫學院革命委員會”字樣的信紙上,赫然寫著“關於‘月光社’近期活動的內部匯報”,往後翻去,洋洋五張信紙,最末的落款為“星火”二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這正是陸秉城的字跡!

  孔蘩怡覺得有些暈眩,撐著頭,仔細閱讀這份匯報,越看越是心驚。

  匯報的前半部分,講述的是1966年末以來,江醫革委會如何在市高校革委會的幫助下,揪出了一批仍活動在地下的“月光社”成員。從匯報中看出,正是“星火”同志本人化名“柳星”,打入這個“特務”組織內部,掌握了“月光社”活動的規律,從而將這些反革命份子一網打盡。

  後半部分則是專注於調查組如何展開耐心細緻的調查審訊工作,終於揭示了“月光社”最後一名成員蕭燃的身份,為破獲這歷經十年的“月光社大案”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點。而調查組一直在幕後活動的組長,正是匯報人“星火”同志。“星火”雖然沒有直接參加對蕭燃的審訊,但他成功地分化瓦解了蕭燃的“同情勢力”,通過高壓使蕭燃的女友和蕭燃劃清了界限,同時獲得了蕭燃參加“月光社”活動的第一手證據。

  可惜,匯報中沒有說明具體的“第一手證據”為何物,也許就是這本日記。回報中也沒有明確說出是誰提供了這證據,但似乎暗示著,是她孔蘩怡“棄暗投明”,供出了蕭燃。

  難怪那個叫歐陽倩的女孩對自己如此敵視。

  讓她一陣陣發寒的是這個驚人的發現:陸秉城竟是這樣的人!

  孔蘩怡的手有些發抖,但她隨即安慰自己:在那個年代,陸秉城這樣的作為是一種革命甚至高尚的表現,是一種光榮。犯過這樣錯誤的人,比比皆是。在新時期里,改過自新,不再害人就好。她甚至可以看出陸秉城在這個匯報中,有意將自己描述成“革命覺悟”提高,暗示她供出了蕭燃,正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

  現在可以理解為什麼其他大學生還在接受“鍛鍊”的時候,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名醫生。

  可怕的是陸秉城一直瞞著自己。

  他能將這件事瞞這麼久,這麼妥帖,還有別的什麼事,也被深鎖在他的心裡?

  她失去了去看蕭燃日記的心情,因為她已經感覺到,一切都源自一個大錯,而且比她想像得更無法收拾。她甚至感覺到了隱隱的恐懼,於是迅速將這些文件收回到旅行箱中,生怕被陸秉城發現:今天才發現,這個和自己生活了這麼多年的男人,原來是如此的陌生。

  “你在幹什麼?”

  孔蘩怡險些叫出聲,回過頭,驚魂未定地望著站在身後的陸秉城。

  “秉承,是你啊,嚇了我一跳。我……睡不著覺,收拾收拾東西。”

  陸秉城的臉在白熾燈下顯得憔悴而呆板:“不要急,以後再收拾吧,沒有什麼收拾不了的。”

  6月14日8:00

  一早,陸秉城又精神矍鑠地騎自行車去上班。他一走,孔蘩怡也立刻起身,從書房開始,在家裡仔細翻找。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漫無目的,也許,只是想排除一下對丈夫的疑心。

  書桌上擺放著一些教育學的書籍和近幾期陸秉城在上班時來不及看的《參考消息》。一個題為“報銷收據/記錄”的文件夾也放在桌上。孔蘩怡知道陸秉城是臨床醫學院黨委的骨幹,近期內更有跡象表明有提升為副校長的可能,所以出差頻繁,他這樣歸攏千頭萬緒的收據,實在是上策。她正準備略過桌面,忽然想起,了解一下陸秉城的行蹤也未嘗不好,至少可以證明他去過哪裡,有沒有瞞過自己。

  收據、報銷單,都是乏味無比的閱讀材料。孔蘩怡翻了幾份近期的報銷材料,相關的出差地址都和陸秉城以前告訴她的吻合。當她看見一份五月初的報銷單時,心頭動了一下。她記得陸秉城說過,那次去的是南京,衛生部和教委聯合開的一個醫學教材相關的會議。南京離她老家無錫不遠,雖然父母前幾年先後去世,老家已沒有至親的人在等她,她仍是十分想念。

  這份報銷資料包括了往返火車票、旅館住宿和計程車的收據。長期的醫學科研工作訓練出孔蘩怡一雙銳利的眼睛,她雖只粗粗一看,卻覺得有些異樣,再仔細將每張票據看過,一個大大的疑團升了上來。

  她發現那張從南京返回江京的車票是五月七日晚十點發車,因為是直達特快,八日中午左右就應該抵達江京。但和這次報銷票據在一起的一張“江京市計程車統一發票”上,司機填寫的日期卻是五月九日。為什麼會有這一天之差?

  她再仔細看那張小小的硬紙車票,上面的確有檢票的痕跡──列車乘務員特有的檢票“剪”,通常會在硬板紙制車票邊緣留下兩個小齒。也許是自己多疑了,陸秉城分明上了返江京的火車,一定是計程車司機記錯了日期,筆誤而已,甚至是寫得潦糙,8和9也是容易混淆的。

  但她看了看另外一張離開江京的車票,又改變了看法。離開江京前往南京的那張車票上的檢票痕跡是兩個規則的小齒,小齒呈長方形;而返回江京的車票上,小齒雖在,但長方形並不規則,再比較一下,雙齒間隔的距離和另一張車票也不相同。

  這說明什麼?陸秉城沒有用這張車票,但自己剪了這兩個小齒,為報銷憑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孔蘩怡苦思冥想了好久,做出了種種假設,直到自己都覺得荒謬:一個人有一段黑暗的歷史,難道就不能再有光明正大的現在和未來?自己是不是多疑了?

  但她還要排除一個最大膽卻最可怕的假設。

  孔蘩怡打了歐陽倩的呼機後,很快得到了回電:“孔老師,我和葉馨都在這兒,一人一個聽筒。”

  從哪裡說起呢?

  孔蘩怡遲疑了一下,問道:“我記得小葉說起過,曾在宜興親眼目睹了一起墜樓事件,墜樓者以前也住在405,也墜過樓,但是個倖存者。你能記得你是哪一天去的宜興嗎?”

  “我記得,是5月8日。”葉馨很肯定地說,那些天一連串的遭遇她至今記憶猶新。

  “天哪!”孔蘩怡驚嘆了一聲。她更猶豫了,是不是要將陸秉城的秘密告訴這兩個孩子。她是個十分注意保護隱私的人,但此刻,她隱隱覺得自己知道得越多,危險就越近。

  “讓我從頭說起吧。我昨晚翻了翻你們給我看的‘月光社檔案’,發現我的丈夫很可能也和‘月光社’有關。”

  葉馨和歐陽倩一起“啊”了一聲:“他是誰?”

  “他是你們臨床醫學院的黨委副書記,名叫陸秉城。”

  聽孔蘩怡講完了她在檔案里的發現,葉馨說:“真想不到,他就是那個柳星。有一批‘月光社’的成員就是被他揭發出來的,雖然不是直接死在他手裡,但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隨即想到陸秉城畢竟還是孔蘩怡的丈夫。“孔老師,也許我不該這麼說你先生。”

  “沒關係,我也是才知道,他就是當年‘月光社專案調查組’的組長,我和蕭燃被施加重重高壓,都是他的授意。”孔蘩怡不敢去細想當年,一切都暗示著她從那年起,人生就走上了一條歧路。

  “這麼說來,他一定知道是誰出賣了蕭燃。”歐陽倩說。

  葉馨不解:“都不用多問了,既然不是孔老師,一定就是那鄭勁鬆了。”

  “這就更說明鄭勁松不可能陪蕭燃一起死,他是否是自殺,大有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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