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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衛青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這是我的感覺,自從看了那檔案,仿佛陷入了一個泥沼,而且越陷越深,時刻有一股捉摸不定卻強勁無比的恐懼感環繞著我,引我走向一個深淵。聽上去是不是很玄?這一切都是感覺,我的思維和行徑,似乎已全然被那種恐懼感控制了,無處不在。”

  此刻,是葉馨的身軀在微微顫抖了。她想起了廣播站里的遭遇,以及隨後在解剖樓里的所見,不正是一種捉摸不定卻強勁無比的恐怖感嗎?莫非,自己正走上沈衛青的舊途?

  “但你是歷來405室墜樓者里唯一的倖存者,記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什麼促使你墜樓,又是如何得救的?”

  “我不記得這些,也根本不知道這些,我還是聽你剛才告訴我,我其實已經死了?”

  葉馨立刻回想起在宜興見到的那一幕,沈衛青在空中墜樓的身影,悽厲的嘶喊,淚水頓時又涌了出來。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說:“你……安息吧,我要去走一走。”

  “你不要走,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死了?你在場嗎?”沈衛青下了床,一步步走向葉馨。

  “我不知道……”葉馨飲泣著,向後退去。

  “你的眼淚似乎帶出了內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到底是怎麼死的?”沈衛青的聲音越來越嚴厲,雙目如刀,刺得葉馨的心生疼。

  “你不要逼我……”葉馨覺得自己的脆弱面已被一覽無餘,她知道自己的內心裡深埋著一份愧疚:如果不是因為她的造訪,沈衛青是不會死的。這想法齧著她,如今被這樣無情地撩起,她只能絕望地走向崩潰。

  “是不是因為你,是不是因為你……”沈衛青嘶啞著聲音,追問不舍,雙手向前伸著,又像在乞求一個答案,又像是堅決不給步步後退的葉馨一個躲避的機會。

  終於,葉馨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長哭。

  護士辦公室昏暗的燈光頓時亮了。

  查房交接班的時候,滕良駿聽昨晚值班的住院醫生說,新住進病房的女大學生葉馨又是一晚沒睡好覺,頓時鎖緊了眉頭。究其原由,又是老病號汪闌珊發了病,竟以三個舊日病人的面目攪擾葉馨。

  這個汪闌珊。

  滕良駿無奈地搖搖頭,他在業務上一向不甘示弱,但對這個汪闌珊有束手無策之感。她患的是一種罕見的人格分裂症。常見的人格分裂,是患者兼俱本人和另一個被假想出的人格。三重以上的人格分裂就已經鳳毛麟角,雖然也有報導過多於十種的人格,但多半是誤診,源於精神分析師的先入為主。而汪闌珊經過確診,病歷表明她先後擁有過六十八種不同的人格,而且這個數字還在逐年遞增。她因此成為了聞名於醫學界的病例,各地的精神病學專家都曾對她研究和治療過,甚至有歐美的精神病學權威越洋而來,精心考究,仍是不得要領。奇怪的是,除了她本身之外的那些人格,並非憑空想像而來,而是她在生活中接觸過的各色人等━━當然,她大半生都在精神病院度過,因此,從表面上看,她表現出的多重人格,就是在模仿歷來的一些精神病人。

  值班記錄上表明,汪闌珊昨晚發病,先後自稱莊藹雯、蔣育虹、沈衛青。蔣育虹和沈衛青是曾在這裡住過院的江醫女生,而這莊藹雯是誰?

  春天是精神病的易發季節,特殊的刺激更是會導致病發的加重和頻繁,滕良駿幾乎可以肯定,是葉馨的到來使汪闌珊躁動不安。

  他在汪闌珊的病歷上寫下了醫囑,又特地向護士關照了一聲:“你們不要忘了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查一下我的日程安排,為汪闌珊訂一組精神分析治療,一定要儘早。”

  透過護士辦公室的門玻璃,他看見汪闌珊駝著背,蹣跚走過,心裡百思不解:“她糾纏葉馨,到底為了什麼?”

  “汪闌珊昨晚緊盯著我不放,究竟是為什麼?”

  葉馨醒來時,這個問題立刻冒了上來。

  經過半夜折騰,護士給葉馨服了安眠藥,她才能沉沉睡去,睜開眼時已是天光大亮,早上的例行查房都已結束。

  她忽然孤獨得想哭。

  昨天她還在想,以自己的堅強和清醒的頭腦,可以適應這個環境,度過這段煎熬,乖巧地和醫生合作,爭取早日離開這裡。但連續兩個夜晚的驚心動魄,她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最可怕的是孤獨感。

  有了和汪闌珊和疤臉女人交往的前車之鑑,她不會再去理會任何一個病友,這和她的生性背離,但她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她們這樣做,是為什麼?讓我失了魂似的,又讓我睡不好覺,顯然不是什麼好意。莫非,這也是“沈衛青”昨晚所說,那越陷越深的“泥沼”?無論如何,她們至少有所斬獲,我徹底地孤獨了。

  她下了床,一眼看見滕良駿正在護士辦公室寫查房記錄,便快步走了過去,隔著門問道:“滕醫生,打攪一下。”

  滕良駿聞聲回頭,見是葉馨,忙起身迎了出來:“小葉,休息好了嗎?”

  “滕醫生,麻煩你告訴我,我還要在這裡住多久?”

  滕良駿看著葉馨淒楚的雙眼,心有不忍,但他知道做為一名稱職的精神病科醫生,同情心不能輸給理智,於是溫聲說:“不好說,一個月、兩個月,都有可能,要根據你恢復的情況來定。”

  “可是……可是她們不會放過我的。”

  滕良駿愣了一下,隨即記起了病史上葉馨這兩天的遭遇:“不要擔心,上次對你動粗的病人會轉到重症病房去,汪闌珊沒有明顯的暴力行為,我會想辦法,換藥,加上精神分析治療,一定會控制住她的病情……”

  “但我怕,我覺得她們是有目的的。”

  滕良駿又上下打量了一眼葉馨,見她頭髮兀自蓬亂,臉兒蒼白,一個妙齡少女竟渾然忘了稍稍打扮一下,顯然為“被害”的虛幻念頭禁錮良久━━她在學校擔心成為所謂“405謀殺案”的受害者,現在又覺得這些素不相識的病人有意加害她,這種“受迫害”的感覺正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狀之一。

  要治好這個女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你安心休息休息,自由活動的時候,多散散步,做做操,儘量不要去想這些事,我會儘快和你好好聊聊,看怎麼更好地幫助你。”

  “希望你能早些讓我出院。”葉馨的目光滿是求懇之意,但語氣很堅定。

  “會儘快,但我要為你負責。”

  “為我負責,就該讓我離開這裡。”葉馨有些失控,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

  “離開這裡,你難道會覺得更安全嗎?”滕良駿心裡反而更堅定了葉馨需要長期住院的想法,這句話出口,他也覺得有些失控。

  葉馨被這話擊了一下:是啊,哪裡能讓我覺得安全?

  “同樣是擔驚受怕,我寧願生活在外面的世界裡。”她知道無法動搖滕良駿對自己的安排,冷冷地撂下這句話,轉身走開。

  外面有明媚的陽光。

  也許陽光可以照亮我的心。

  葉馨走進了陽光里。

  這幾天晴晴雨雨,此刻艷陽高照,空氣卻清新滋潤。葉馨一踏入花園,心情確是微微舒暢了些。只是三三兩兩的病人們從她身邊經過,讓她再次感到自己像朵孤零零的野花。她現在可以用一切,去換來和知心的人交流。她甚至有一種仰天長嘯的衝動:我愛的人們,愛我的人們,你們在哪裡!但母親奔波去了(葉馨甚至有些怨意了,事業,真的那麼重要嗎?)歐陽倩在家休養,可謝遜呢?

  那個自稱愛我的謝遜呢?

  也許他聽說我住進了精神病院,就順水推舟地將我放棄了。

  這個念頭一上來,葉馨的鼻子忽然酸了。

  葉馨,原來你無可救藥的脆弱。

  她似乎連向前踱步的勇氣也沒有了,站在一棵大榆樹下,閉上眼,想用眼帘阻止眼淚的出逃。也許自己真的有了病。葉馨的心在沉:現在的自己,她的確不認識了,敏感,多疑,輕易地讓瑣事縈繞在心,更在思念一個似乎銷聲匿跡了的男孩。

  真的,該到了徹底將他忘記的時候了。

  除非他現在奇蹟般地出現,給我帶來大片大片的陽光。

  人在近乎心灰意冷的時候,在向絕望投降前,才會盼望奇蹟的出現。

  她知道自己很可悲,但她無力回天,連淚水都擋不住。

  就在淚水滑出眼帘的時候,一隻手在為她拭淚。

  就像上回謝遜那樣。

  是謝遜。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去找滕良駿醫生,他沒說錯,自己有強烈的幻覺,需要專業的精神病學治療。但她仔細看、伸手觸摸,得出的卻是一個荒唐的結論:奇蹟真的會出現。

  她有些惶惑,不知該怎麼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五味感受。她一句話沒說,突然快步前行,像受了驚嚇的小鹿。也許是因為這重逢的情景在心裡排演了太多次,到了真正登台的時候反而怯了場。

  給他一張冰冷的臉;或是哭訴,捶打他;或是任他擁抱,告訴他所有的思念。

  也許只要問一句:為什麼不讓我徹底忘了你?

  “葉馨,我這不是來了嗎?”

  好像我在盼你來似的。葉馨想這麼說,但她情願沉默。

  “這幾天,我沒有很好的機會脫身,找你也很難,但一直都在牽掛你,有時候甚至會想到頭痛。”

  是啊,學校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大有疑問,尤其宜興一行,當然不會放過他。知道麼?我想你的時候,也想到過頭痛?

  “我現在自由了。我想好了,無論你認為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會天天來看你,陪你在這花園裡……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她知道謝遜說這話時,不會羞澀,是自心底發出。

  葉馨終於停下了匆匆的腳步,回過身,上上下下打量著謝遜,只見他穿著一件白大褂,顯然是以“醫生”的身份混進病區。他的目光還是和過去一樣堅定而無邪,她覺得自己別無所求。

  但可惡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她暗下決心,這是她最後一次哭。也好,再享受一下心愛的人為自己拭淚的感覺。

  謝遜撫著葉馨的雙頰:“你瘦了。”

  是不是和以前排演的一模一樣?葉馨幾秒鐘前下的決心頓時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忽然抓過謝遜的手,放在嘴邊,像是要吻,卻忽然張開了嘴,輕輕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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