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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的優點:不用擔心未來的結局,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觀看自己的葬禮(1)

  葬禮在12月11日舉行,已是我死後的第十天。如果沒有很好地保存屍體,我可能已經成為肥料了。

  我的葬禮有幸空前盛大,約有八百人出席了葬禮,還包括一條狗。

  這條約克郡小狗正在隊伍的前排,它的名字叫伯斯尼,是我精心豢養的寵物狗。它沮喪地伏在地上,在無數的頌揚聲中嘆息著。在它身旁是我的好朋友柏哈利,他給了可憐的小狗一片脫水豬肝。他願意收養小狗伯斯尼,我的遺囑執行人慡快地答應了,因為柏哈利是著名的電視訓狗教練。也許你看過他的節目《Fido檔案》,它的收視率曾經排名過第一,還得過許多屆艾美獎。

  哦!我們的市長也來了,他停留了至少十分鐘——雖然聽上去不長,但他每天要去很多地方,每個地方待的時間都比這個短。

  亞洲藝術博物館的董事和員工們也來了,包括被我培訓過多年的講解員們。還有我的三個房客,都是令人頭疼的傢伙。還有我親愛的回頭客們,以及每天都來我的商店逛逛的人。羅傑,給我送快遞的聯邦快遞的快遞員;Thieu,我的越南裔的修甲師;Luc,我的染髮師;波勃,我巴西裔管家。而最最讓我想不到的人是Najib,他是RussianHill上街角雜貨店的黎巴嫩裔老闆,他管我叫“親愛的”叫了二十七年,但從沒給我打折優惠過,即使他賣給我的水果已經熟得爛透了。

  對了,還有千萬不能忘記的人——隨我報名去蘭那王國旅行的十二個朋友,正在給小狗餵食的柏哈利也包括在內,本書的故事即將圍繞他們展開。

  順便說一句,我並不是按照他們的重要性順序提到他們的。

  博物館會堂難以置信的擁擠,有上百人在大廳里,閉路電視正在直播這段令人不愉快的儀式。那是星期一的上午,通常博物館在這個時間是關閉的,但一些住在茶園路的人,視這個葬禮是個很好的機會,他們想溜進來看最新的展出——“AurelStein探險帶回的絲綢之路寶藏”。我認為,這個展覽是大英帝國在貪婪鼎盛時期對外掠奪的證明。

  當逃票者被門衛拒絕進入展出廳後,他們來到我的葬禮會場,病態地被簽名簿旁各種訃告吸引著——

  “生於上海……1949年還是個小女孩時和她的家人來到美國……密爾斯大學的校友和藝術史客座講師……‘不朽者’的店主……很多組織的董事……”

  “一個虔誠而大方的捐款人:為亞洲老人和中國孤兒,為窮人、病人、殘疾人、被虐待的人、文盲、飢餓的人和精神病人組織的這個聯合會或那個社。”

  “她喜歡藝術,捐了相當多的錢,用來資助藝術同行、舊金山交響樂團青年樂隊和亞洲藝術博物館。”

  讀著我一生成就的清單,我本應該十分驕傲。但是我一點感動都沒有。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富有的流浪者,用細細的金沙鋪路,穿過這個世界,最終太遲才意識到:我剛一走完,路就消失了。

  至於我的遺產都留給了誰,訃告說:“沒有倖存者。”好像描述飛機失事一樣。

  很不幸的,這是真的,我全部的家庭成員都去世了——我的父親死於心臟病突發;一個兄弟,死於酒精導致的肝硬化;另一個兄弟,是一場交通事故的犧牲品;我的母親,在我記事之前就去世了。

  我不算我的後媽——甜媽,她還活著,但是最好不提她。

  選擇開棺葬禮是我的錯誤。

  我最近收到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貨櫃,那是我在中國湖北省的鄉下找到的——是一個兩百年前的泡桐木做的刷漆棺材。它原本屬於一個在宮裡唱戲的太監。中國古代的太監們死後,除了那些最高層的,都被馬馬虎虎地葬掉,沒有什麼儀式,因為他們受損的身體不適合在祖宗牌位前展出。

  以前不管是有錢人還是窮人,都要在生前為自己去另一個世界準備棺材。這個太監能夠做這麼一口大棺材,說明他可能是某位皇帝或親王的“寵物”,長得漂亮的男孩通常會成為孌童。但這個大權在握的太監,卻在長江邊釣魚時淹死了,他的屍體永遠葬身於魚腹。

  太監的父母在龍岡鎮,他們收到了從北京送來的棺材,只得將它保存在一個棚子裡,等待兒子的屍體哪一天被找到。因為太監不佳的名聲,這個家族很快便家道中落了,榮譽與房產都遺失殆盡。很多年過去了,新的主人不願靠近保存棺材的棚子,傳說那裡藏著個太監吸血鬼或殭屍。於是它被人們遺棄了,被北風吹來的黃土,歷年洪水帶來的泥沙,以及時間的塵埃所掩埋。

  後來,一個新富起來的中國農民,在他瑞士風格的兩層別墅旁邊修建一個小型高爾夫球道時,這個棚子又被挖了出來。令人驚奇的是,棺材只是表面有一點腐爛,木頭雖然縮水但沒有破裂。這就是泡桐木的質量,儘管很輕,但要比很多硬木都要長久。棺材的表面和腿上刷了不下五十遍漆。除去塵垢後,可以看到棺材上雕刻的鬼神和動物,還有其他表示魔力的符號,棺材蓋里也有類似的東西。

  最令我愛不釋手的,是棺材蓋里畫著的一隻藏獒,栩栩如生地面對屍體面部。因為沒有受到陽光照she,棺材裡的圖案在黑漆的背景下,仍然保持著精細的顏色。棺材底部整齊地放著一捆捆紙箋,記錄著棺材主人的人生履歷,以及他那永不為人知的詩詞。他的詩主要描寫自然風光,以及他對一個最令人著迷的女子的愛,從她還是一個青春爛漫小丫頭起,直到過早的香消玉殞。

  觀看自己的葬禮(2)

  棺材中還有兩個東西:一個小骨灰罐,刻著太監的寵物——那隻藏獒的名字;和一個小象牙鑲邊的盒子,裝著三個石灰化的小豌豆樣的東西,據說是太監的陰精和睪丸。

  我立刻意識到,這個棺材不僅具有歷史價值,也是一個寶貝。我有些客戶,比如那些好萊塢的傢伙,可能喜歡這種奇怪的裝飾品,尤其還有石灰化的豌豆樣的東西。

  但棺材比例很笨拙,頂部比下面要長,伸展開去,就像船甲板一樣,而且也非常重。

  我讓那個農民開價,他報出了一個數字,是我心理價位的十倍。

  “太荒唐了。”

  我說著要離開。

  “喂,喂,喂!”

  他趕緊再叫我。

  我回過身,報出了他原來價格的三分之一,他翻了一倍。我說如果他這麼喜歡一個死人的家,他應該留著它給自己用。我說我和他不同,我只想要棺材裡面的小盒子,用來裝我的一些小東西,然後我就把棺材劈成木材燒掉了。

  “這個棺材有很大的空間可以放東西呢。”

  農民叫道,然後把價格稍稍抬了抬。

  我嘆了一口我能嘆出的最大的氣,說他需要負責將棺材運到武漢。

  成交!

  太好了!

  回到舊金山,棺材一到,我就把它放在我商店的後房,用來盛放南夷部落的古代紡織品。

  不久,我邀請客人來品嘗不同的普洱茶——唯一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好喝的茶;其他茶超過六個月後,你可以用來作小貓的窩。

  品茶到第五輪,我們品到最老的茶,二十五年歷史被叫做“駱駝呼吸”,雖然特別難喝,但能降低膽固醇和延年益壽。

  “我遲早都會死的。”我開玩笑說道,“然後這個,”我同時拍著那巨大的“家具箱子”,“這個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魔法船,棺材中的凱迪拉克,就是我夢想中被埋葬的地方,並且棺材的蓋子要被打開,這樣來參加我葬禮的人,都可以欣賞棺材裡的藝術……”

  在我死後,幾個參加了那次品茶會的人想起了我怪誕的話。我的一句俏皮話被描繪成了“預知”,等同於“最後的希望,必須被實現”等等,令人作嘔。

  這樣,我就躺在了這個破船似的棺材裡,幸虧沒有那個太監乾枯的東西。那個裝著可怕殘骸的象牙鑲邊盒子不見了,還有裝著太監喜愛的藏獒骨骸的罐子也不見了。儘管我想像不出,為何有人會偷這種不吉利的東西。

  博物館對棺材作了一些小小的修繕和拋光,但沒有對裂fèng和翹出來的木片加以修理。這就是他們保持原樣的態度。如果是一個中國的修復師傅,他會把它修得像新的一樣,並且刷上一層金光閃閃的亮漆。因為這個棺材很深,因此他們在底下墊了一層豆莢狀的泡沫塑料,上面再鋪一層天鵝絨——米色的人造塑料天鵝絨,沒有比這看上去更可怕的了。

  這就是我怎樣被展示在博物館會堂里。我躺在一個巨大的黑漆棺材中,棺材上刻著傳說中的動物和原主人的名字,他肯定會晃著驅逐令將我趕出這個棺材。

  唉,如今我已追悔莫及。要是當初認真為我的後事打算的話,我會要求佛教式的火化,一下子就消失了,免得被肉體束縛。

  關於我骨灰的容器,沒有單個骨灰盒是合適的。我會選擇九個尺寸不同的精細盒子,都來自於我的“不朽者”商店。比如,一個曲線型的來自南宋的盒子,一個圓形的陶淵明用來收集jú花的盒子和我最喜歡的、故意定了很高價格以便賣不出去的、一個明朝黑色皮革的刷子盒。我以前常常將它打開,深吸一口裡面的空氣,並用我的臉去感受詩一般的氣流。

  九隻精心選擇的盒子,要按照我的遺囑放在桌子上,排成三行三列,像擲三次清朝硬幣一樣——既隨機又有含義。九個從社會精英里挑出的朋友,每人讓他選擇一隻盛有我部分骨灰的盒子。

  按照我的要求,他們要把我帶到一個可愛的地方——可不是什麼壁爐台或者史丹威鋼琴上——然後撒掉骨灰,但是把盒子留做紀念。九隻盒子在博物館裡,隨著歲月流逝,其價值會越來越高,人們會記住我“不斷增值”。

  啊哈,他們讀到這樣的遺囑一定會捧腹大笑的。因此,我那骨灰的處理過程就會輕鬆愉快,我就不用躺在那開著蓋的棺材裡被人看了。

  但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等著看這齣好戲呢。

  我這短暫一生里,不同階段的朋友、熟人、陌生人們,一個接一個站在棺材前說“再見”。許多人都很好奇地看殯儀人員是如何掩蓋死人的傷口的。“哦天哪!”我聽見他們互相大聲嘀咕。

  看見他們如此古怪地擺布初登死亡舞台的我,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們用一塊銀光閃閃的圍巾做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圍在我受傷的脖子上。就像是包著鋁箔的、將要被放進烤箱裡的火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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