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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貴強壓住『怦怦』的心跳,隔著大口罩回答說:『醫生說,43床需要去照頭部CT。』

  一個護士說:『開什麼玩笑,哪有半夜照CT的,並且這個是今天剛入院的病人,什麼檢查都做過了。』這護士一邊說一邊把病人身上的被單揭開了一角,昏黃的燈光下,一張老年婦女的臉露了出來,她閉著眼,仍在昏睡中。

  皮貴一下子驚呆了,這只能是小雪剛換了床位造成的誤會。他徹底慌了神,丟下推車就要向外走,嘴裡喃喃地說著搞錯了搞錯了。

  這時,有護士尖叫道,別讓他走,這人不像是我們醫院的,一群護士立即把皮貴堵在過道上,他的口罩已經被人抓了下來,驚呼聲更多了,還有聲音說這是太平間的專用車,這人冒充醫生一定不是好人。這時,已有醫生和男護士在人堆後出現,皮貴看見胡剛的臉似乎在後面晃了一下。

  皮貴束手就擒。這裡的男護士身強力壯,一邊一個扭著他,讓他動彈不得。正有人叫打110報警時,一個男醫生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說,這是一個病人,先把他帶到我的辦公室來。

  皮貴被押到樓下的醫生辦公室。

  醫生拿出筆和一本病歷來,問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皮貴不語。

  醫生又問:『你在殯儀館做事,對吧?』

  皮貴仍然沒有吭聲。他頭腦里一片混亂,不知道此刻怎麼應對才好。

  醫生說:『你是把自己想像成在殯儀館了,推著死人去火化,或者做入殮的事,這種強迫性行為發生在你身上,是大概率事件。』

  皮貴突然大叫起來:『我是來接我女朋友的,有人害她,我要帶她走!』

  又氣又急的皮貴已漲紅了臉,醫生平靜地看著他喊叫,然後對旁邊的護士說:『看見了吧,對於這種年輕男子,在癔症中常伴有性伴侶幻覺,並且有受害妄想。他長期在殯儀館工作,壓抑、恐懼、孤獨,正常的情緒得不到宣洩,因而會出現這種分裂症狀。』

  皮貴急了,破口罵道:『你是一頭蠢豬!』

  醫生仍然很平靜地看著他,然後對站在他左右的男護士說:『先送他進病房打一針讓他安靜下來。明天通知他單位來辦入院手續。今晚幸好有知情人士在這裡,不然我們會把這個早就精神失常的人當作壞人了。』

  皮貴憤怒極了,大聲吼道:『你們不能這樣,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精神病!』

  醫生溫和地說:『聽見了聽見了,來這裡的人都這樣說。』

  皮貴被脫掉了身上的白大褂,然後被送到二樓的男病區。當護士離開他病房的時候,他已睡在床上悄無聲息。護士關掉了走廊上的燈,整個病區里顯得暗黑而安寧。一場風波終於過去了,胡剛和胡柳帶著小雪出了大殿。外面天色已暗,還沒到晚飯時間,可廊下幾盞昏黃的燈已經亮了。

  胡柳看著胡剛,那意思是問,我們怎麼做?

  天邊有隆隆的雷聲傳來,厚厚的雲層已經壓在殿宇的飛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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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床在女病區的最盡頭,這間病房條件好一些,而且由於外面無人過路,顯得更安靜。胡剛坐在小雪的床頭,看著似睡非睡的她,輕輕念道:『我睡醒了。』

  小雪半閉著眼,嘴唇動了動,然後發出聲來:『我睡醒了。』

  胡剛臉上掠過驚喜。幾天來,這是小雪第一次對他的話作出反應。

  胡剛又說:『我睡著了。』

  小雪說:『我睡著了。』

  就這樣,在睡醒了和睡著了兩句話之間反覆了若干遍之後,胡剛有了信心。

  他說:『一馬當先。』

  小雪說:『一馬當先。』

  他說:『萬馬奔騰。』

  小雪說:『萬馬奔騰。』

  他說:『馬是徐悲鴻的畫。』

  她說:『馬是徐悲鴻的畫。』

  接下來,胡剛用極快的語速念這句話,小雪也跟著快念起來。突然,胡剛出其不意地問道:『畫在哪裡?』

  『畫在靈慧山上。』小雪緊跟著他問話的尾音便答了出來。

  『在山上哪裡?』胡剛窮追不捨。

  『在山上哪裡?』小雪又開始重複他的話。胡剛搖了搖頭,又耐心地從『畫在靈慧山上』開始念起,在小雪重複了若干遍之後,他突然再問:『在山上哪裡?』

  『我帶你去找。』小雪的話讓胡剛無比驚喜。

  從以上的對話中,胡剛發現,小雪的意識已處在忽明忽暗之間。語言的滾動可以讓她的意識閃亮一下,而環境的觸動也可能有這種作用。這樣,帶她去山上,她定會將那幅畫找出來的。

  第二天一早,胡剛和小雪已出現在秦醫生的辦公室。胡剛說,他申請的以陪伴協助治療的方式有了效果,他認為小雪的病情已減輕了許多,準備接小雪回家療養,如繼續好轉,就來辦出院手續。如不行,則返回來繼續住院治療。

  秦醫生有些猶豫,準備對小雪作一些測試後再定,他先隨口問道:『鄒小雪,要回家了,你願意嗎?』

  『願意。』小雪的回答清晰而明確。

  秦醫生有點吃驚,小雪的自覺意識恢復得真是不錯。他轉頭對胡剛說:『可以回家觀察治療,我開些口服藥帶回去。不過她的病情反覆會很大,要注意觀察。』

  胡剛站起身,一邊表示感謝,一邊把一個信封塞進了秦醫生的抽屜。秦醫生說不行不行,胡剛說一點心意嘛,不成敬意。

  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行駛在通往靈慧山的路上。胡剛開著車,他左手臂的傷並沒傷著骨頭,現在已無大礙。胡柳和小雪坐在車的後排,小雪低著頭,並不看窗外的風景。

  汽車開始盤旋而上,不久便停在了靈慧山腳下的停車場。三個人下了車,胡剛對小雪說:『靈慧山,這裡是靈慧山了。我們,來這裡,找你爸留下的那幅畫。』

  小雪看著胡剛,沒有說話。站了一會兒後,她轉身向停車場外面的樹林中走去,胡剛和胡柳跟在她的身後。進了樹林,小雪一邊走一邊東看西看。胡剛心裡有些激動,但無法想像一幅畫怎麼可以藏在樹林裡。

  小雪在一棵大樹前站了下來,不走了。胡剛轉到她面前問:『畫,畫在哪裡呀?』小雪的目光呆滯,突然伸了一下舌頭,還用雙手做了個上吊的姿勢。胡剛吃了一驚,糟了,這片樹林和這棵大樹,喚起了小雪關於那個女官員上吊的記憶,那個和小雪爸爸有染的女官員瘋掉後,就是在這片樹林裡上吊的。

  外在環境既能喚起小雪關於畫在哪裡的記憶,也能把她帶向歧途。胡剛趕快把小雪帶出樹林,回到停車場後,他繼續在小雪耳邊反覆提那幅畫的事。不一會兒,小雪開始向山上的靈慧寺走去,胡剛心想,這就對了,一幅畫是不可能藏在樹林裡的,它一定是在某個堅實、安全和讓畫不受到損壞的地方。

  靈慧寺門前的空地上,妙玄和尚正揮著大掃帚掃地。看見胡剛他們三人走來,便放下掃帚合掌說道:『施主有請,阿彌陀佛。』說完後,他竟盯著小雪看了一眼,胡剛對此有些詫異,不知這和尚是覺得小雪似曾相識,還是他的法眼看出了小雪的心智正處在迷霧之中。

  小雪抬頭望了一眼寺廟的大門,並沒向里走,而是向空地旁邊的長廊走去。這建在山崖上的長廊可以讓人眺望滿山蒼翠,也是胡剛和小雪開始見面的地方。他們曾經坐在這裡仰望星空,談生命、死亡,談宇宙和哲學。小雪進入長廊後,走走停停,然後便坐了下來。這裡空空蕩蕩,絕不是藏畫的地方。胡剛皺了皺眉頭,知道小雪來這裡是因為被喚起了另外的記憶。胡剛心裡焦急,走到小雪身邊,反覆對她說起那幅名畫的事,想以這種干預把她的記憶扭轉過來。可這次他的努力沒有效果,小雪像是沒聽見他說話,眼睛也不看他,而是一直呆望著廊外的青山。胡剛知道這種時候不能對她有強行要求,否則她僅有的一點意識又會被恐懼擊垮,任何記憶都會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沒辦法,只能耐心等待。胡剛退到不遠處胡柳坐著的地方。胡柳望了一眼在長廊盡頭的小雪,低聲對胡剛說:『你確信那幅畫藏在這座山上?』

  『當然,這是小雪在朦朧狀態,也就是說在被催眠狀態下說出的話,真實性百分之百。』胡剛說完後得意地看了胡柳一眼,為自己在大學時選修過精神分析學而感到滿意。

  胡柳說:『記得嗎?這就是你初次認識小雪的地方。要是你當初多努力,也沒後來這麼多折騰了。尤其是你那次假裝出國又在機場退掉機票,你說你已經把她完全征服了,可接下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胡剛不高興地說:『別說這些喪氣話了,要不是皮貴那小子一直從中作梗,我早讓她就範了。不過,這小子還是翻不出我的掌心,自投羅網地進精神病院了。』

  胡柳說:『皮貴單位里的人來證明他沒病,會接走他的。』

  胡剛冷笑了一聲說:『沒病?沒那麼容易說清吧。如果沒病,他就是闖入醫院偷運病人的壞人。不管怎樣,等他們把這團亂麻理清楚,我們已經大功告成並且玩人間蒸發了。』

  胡剛看了看時間,中午已過,他走向小雪,對她說道:『吃飯,我們吃飯去。』

  小雪這次對他的話有了回應,重複了一句『吃飯』,然後便站了起來。

  胡剛和胡柳帶著小雪去佛堂後面的飯堂吃飯。飯後,小雪把碗一推便趴在桌上睡起覺來。胡剛也打了一個哈欠,昨夜一夜未睡,此時真是眼皮發沉。可是,此時不是睡覺的時候,胡剛要胡柳從包里拿出紙和筆來,他搖醒了小雪,在她面前寫起字來,他寫了『馬』『奔馬』,然後說:『我們去找那幅畫。』小雪看著這些文字,慢慢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胡剛大喜,立即招呼胡柳跟著小雪向外走。這天不是節假日,天氣又不好,天空陰雲密布,氣象台已經發布了暴雨橙色預警。因此,偌大的寺院裡空無一人,偶爾見和尚的身影在迴廊或殿堂外閃過。小雪慢慢地走著,登上高高的石階後進了一座大殿。這裡煙火繚繞,供奉著好幾尊佛像。小雪進去後便一尊一尊地看佛像。胡剛走到功德箱前捐了一些錢,守在佛像腳下的和尚便敲響一聲鍾,算是對施主的回應。

  出了大殿,小雪沿著側面石階繼續往上走,不一會兒又到了一座大殿。小雪走進去,仍然是慢慢地看。這座殿裡沒有和尚值守,除了神態各異的佛像外,殿堂里顯得冷清而空曠。胡剛和胡柳坐在進入大殿的門檻上,看著小雪在裡面像木頭人一般慢慢挪動。胡剛打了一個哈欠,睡意再次強烈地襲來。他對胡柳說:『你坐這裡看著她,我去小賣部買點可樂,這東西既解渴又有點興奮作用,不然我坐這裡也要睡著了。』

  胡剛去寺院的大門處買了可樂,在回來的半路上與胡柳迎面相遇。胡柳滿臉驚慌地說:『糟了!小雪不見了!』

  胡剛大驚,忙問是怎麼回事。胡柳說她坐在門檻上看著小雪時,恰遇妙玄和尚經過,妙玄和尚問他們是否需要在此住宿。胡柳說現在還定不下來。和尚說,要住宿的話得早點登記,今天這天氣沒有人來,等一會兒他要去佛堂念經去了。胡柳表示會儘快決定。妙玄和尚走後,胡柳回頭往大殿一看,小雪不見了!她大驚失色地叫了幾聲『小雪』,沒見任何人影,只有大殿裡響起一串『小雪』的回聲。胡柳拔腿便向外追去,半路上遇見了胡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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