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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情景永遠烙印在我的腦海:那是個落雨的清晨,我背著書包打著油紙傘去上學。我走進一條小巷時,看到了母親的背影,她戴著斗笠,挑著一擔豆腐,赤著雙腳,邊走邊喊著:“賣豆腐——”小巷子裡就我們母子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我發現母親的褲子都被雨水淋濕了,她的大腳板踩在鵝卵石路面上,濺起一片片水花……

  那個年代,做豆腐賣是違法的,叫什麼“投機倒把”,所以不敢公開。被公社市管會的人發現了,要沒收東西,還要抓去游斗。雖然母親沒有被抓去游斗過,但是家裡的豆腐房卻被抄過,做豆腐的工具被如狼似虎的市管會人員收走,做豆腐用的大鍋也被砸漏了。憤怒的父親抄著長長的火鉗要衝上去和他們拼命,母親卻抱著父親,對他說:“我們從頭再來!”

  我從母親的身上看到了什麼叫堅韌。

  她總是默默地承受著一切,用行動去抵抗著人為和自然的災害。記得那一年大水沖壞了房子,我都哭了。她沉著地對我說:“哭什麼哭,房子倒了可以重建,只要人還在!”

  可母親還是會流淚,而且比一般人流的都多,那是親人受到傷害的時候。祖母死後,她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快哭瞎了,還生了眼病,很久才好。我小妹付蓮是母親的養女,抱養過來時剛剛滿月不久,在她不到三歲的時候,得了一場大病,母親每天以淚洗面。小妹得的那病需要經常輸血,母親一次一次地把自己的血輸給小妹,最後把自己的身體也搞垮了,壯實的一個人變得精瘦,而且落下了病根。

  從那一次大水災之後,我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夠給父母親蓋一棟新樓,讓他們幸福舒適地居住。可我一直沒有實現這個夢想,直到去年,我把一大筆稿費寄回家裡時,我才覺得這個夢想就要實現了。新樓房是去年冬天開始動工的,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建得那麼慢,到現在還沒有建起來。本來,我想二○○九年春節一定能夠建好的,到時我會帶我妻兒回去和父母過個團圓年。現在,回家在新樓房裡過年的願望也許就成了我永遠不能實現的一個夢想。

  或者我的魂魄會飄回故鄉。

  不知怎麼的,我感覺到母親知道了我被埋的事情,感覺到她在哭,她的淚水像雨一樣從五月鉛灰色的天空中落下。

  我的心裡也落起了綿綿的雨。

  冰冷的雨。

  媽媽,我不希望你哭,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哭。你要是哭瞎了眼睛,你就看不到你其他的兒子以及孫子孫女了,他們和我一樣重要,一樣是你的至親至愛,你看到他們就像看到我一樣。我希望你好好和爸爸一起活著,兒子給你們建的房子還沒有建好呢,你們可以在新房裡好好地活好多好多年,來生,我還會做你們的兒子,還會賺錢建新樓房給你們住,讓你們安享晚年……

  絕望

  我在黑暗中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壓住我肋骨的鋼筋似乎是壓在我的心臟上,我的心臟隨時都有可能會爆炸。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窩囊,怎麼就被埋在這裡一動不動了呢,我就要這樣渴死,餓死?這不是我要的死法,這樣死不符合我的死法,如果我死在前線,我認了;如果我路見不平死在歹徒的刀下,我也認了;就是為了妻子兒女累死,我也認了……我怎麼能夠就這樣死去呢?我的父母還需要我贍養,我的妻子還那麼年輕,我的女兒才一周歲,我的兄弟姐妹們……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做完,我的新書才寫了三萬字……我不能這樣死去!

  可我還能堅持多久?

  目前,焦渴是最大的問題。

  昨天早上我只吃了兩個小饅頭,喝了一盒花生牛奶。因為寫作十分順利,午飯也沒有吃,本來想寫到下午四點多就收工,到山莊裡的飯店去好好吃一頓的。山莊飯店的廚師廚藝十分不錯,原來是在江蘇的一家川菜館當大廚,鑫海山莊的趙老闆把他挖了回來。剛剛來的那天,老闆娘請銀廠溝電廠的幾個工人吃飯,叫上了我,吃了十多道地道的川菜,感覺好極了,可以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好的川菜,尤其是本地河裡出產的冷水魚燒得絕。我想好了晚飯就吃一條大廚燒的冷水魚。結果,這成了我的幻想。

  我不知道那個廚藝良好的廚師現在怎麼樣了,我希望他活著,世界上真正優秀的廚師畢竟不太多,人民需要這樣的廚師。

  那條我本來要吃的魚現在在哪裡?是被砸死了,還是掉下了山谷,重新游回水中,自由了?

  昨天出事之前,我沒有喝一口水。

  我有個極壞的習慣,寫作的時候只是一個勁地抽菸,根本就想不到喝水。這讓我吃了大虧呀,如果我多喝點水,或者我現在就不會如此焦渴難忍,或者我可以多堅持兩天。

  廢墟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從落雨的聲音中可以辨別。

  又一陣劇烈的餘震,我身體底下的樓板瑟瑟發抖。

  許多碎物又從上面滾落,壓在我的背上,因為樓板是傾斜的,我的背部承受著重負,像一座山壓在我的背上。

  餘震過後,樓板停止了顫動。

  暫時的平靜使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真擔心樓板會在餘震中掉落到幾十米深的山谷里去,那樣,我會和樓板一樣粉身碎骨。

  這時,我身體下面的皮膚感覺到了一陣清涼。

  我一陣驚喜:是雨水順著樓板流下來了!

  過了一會,我絕望了,我只能感覺到雨水從我身下流走,卻沒有辦法使它進入我的嘴巴,甚至連打濕一下我的嘴唇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我無法喝到自己的尿,無法讓左臉上的血抹到嘴唇上一樣。

  我以為是上天可憐我,給我送些天水下來解解渴,可那是上天的一個惡作劇,在玩我呢!

  水!水!水!

  此時,讓我喝口水,就是讓我馬上死去,我也無怨無悔!

  我什麼時候感覺到水如此寶貴?

  埋在廢墟里之前,每天用那麼多水洗澡,一次一次地用水衝著自己的身體,生怕哪個毛孔沒有沖洗乾淨,有時水龍頭也忘記關閉,任憑寶貴的水白白地流走,還嫌自來水不乾淨,要喝什麼礦泉水……想起來,那就是犯罪呀!剛剛住進山莊時,山莊裡的人告訴我,這裡連沖廁所的水都是礦泉水,他們特地從山上的一個泉眼接了根管子到山莊裡來。

  現在,就是衝過廁所的水給我喝,我也會把它當成瓊漿玉液!

  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了花生牛奶。

  上山前,我特地在山下的一個小超市里買了一箱花生牛奶,準備不吃早飯或者晚上熬夜時喝上一盒的。幾天裡,那一箱花生牛奶我才喝掉了三盒。

  那箱花生牛奶此時在何處?我記得把它放在房間裡靠廚房的那個角落的,樓房坍塌時,那些花生牛奶會不會散落在我身體的旁邊?

  這個想法讓我在絕望中又萌生了一線希望。

  我該怎麼辦?我只有右手還可以在很小的空間裡活動,希望只能寄托在還沒有被完全埋住的右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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