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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半闐下眼,取下背上箭袋裡的一支弓箭翎羽,再拿出裡衣內放的一塊當初賞給常盡的玉佩,將紅穗帶捆綁上箭身繫緊成結。

  皇帝挽弓搭箭,夾緊馬肚,猛地轉過身去,面對著北國皇城城牆,手中力道非凡,將那支箭翎直直she入城牆拱門之上。

  北國,他終究是來了。

  一系列動作完成之後,軍中將士皆明白了皇帝此番做法,均齊齊站起身來,對著那城牆之上的玉佩深深鞠躬。

  方故煬已然痛到麻木。

  常盡去了之後,他曾暗自發誓,要親手將常盡的遺物帶到他鐵蹄所踏之處,與他共見證這苦酒山河,火列星屯。

  而今,拿過臨國之後,又攻下北國,便是這一日了。

  但淮宵不知去向。

  那日,年歲已將近三十的皇帝坐於隨他征戰四方的胡馬之上,看著滿目飛雪皇城,朔風驚復,忽然憶起年少時同心上人,在某一年的大年初四上街,聽到了人生中第一場戲。

  戲台上的人唱念做打,腔調深印入了他的腦海。

  淮宵只知他身在帝王家,不需懂得情愛,卻不知小太子在往後多年,都記得那一句。

  「屋漏雨雪上霜鴛鴦驚散,從今後兩分飛地北天南。」

  在北國滯留了一些時日,方故煬免了皇室死罪,將他們發配到了一處封地作罷。

  他又留了曲辭在此駐紮軍隊,待到明年春時再封郡縣。

  大裕軍隊在此已多日有餘,此時正準備啟程班師回朝,便聽得營帳之外又有人策馬而來,通報了幾句,龍朔還未轉臉去看皇帝的表情。

  便見得眼前一騎絕塵,身披玄甲,縱馬而去。

  ……

  離別時千算萬算,算過春去秋來,算過許是訣別,但萬萬沒算到過,他再見到淮宵時,已是過了整整十載。

  往日的太子府已改成了新的太子府,供八歲的方梟所用。

  那熟悉的後苑內飛花成陣,夏木成陰,花瓣兒落了一地,有些墜入水中,浮在水面,漂無所定,又次第芬芳。

  常原手中捉著一隻糙編的螞蚱,正在一人的掌心兒上撲騰。

  淮宵低垂著眼,半抱著懷裡的方梟,眼神極為溫柔地看著兩個稚兒打鬧,一邊方杏兒牽著常溪,看著常初往常溪的額間貼了些梅花抹額。

  「小溪流,你這眉眼長得特像你娘親……」

  歲月潺潺,如是皆好。

  只見得方梟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愣在苑口假山石邊的方故煬喊道:「參見父皇!」

  方杏兒也朝這邊看來,音色仍如銀鈴清脆:「哥哥。」

  怔怔地看著慢慢起身的淮宵,方故煬在那一時間,喉頭梗塞得說不出話來。

  十年。

  他的淮宵,似乎高了些,瘦了些,音容笑貌,卻未被歲月帶走分毫,一如當年時般地好看,眉眼一彎,還跟當年皇城天際上斜掛的月牙兒一般……

  他張了張嘴,似覺得喉間吐出的話語都不像出自自己的嗓聲。

  「淮宵。」

  淮宵就著一地夏糙木長,背對清暑天朗,緩步朝他走來,站定了到他身旁。

  方故煬能明顯感覺到,淮宵在發抖。

  他忍住了現在就想將這人擁入懷中的衝動,環視了一遍四周,揉了揉撲過來抱住自己腰身的方梟的頭,問道:「你衛叔和笑姨上何處去了?」

  方梟瞪著眼,一張小臉上神情糾結了挺久,想了好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把求救的眼神投向他皇娘。

  「驚鴻家那小糯米糰子,發了些低熱,笑笑帶著回府上去煮藥了。」

  常初端著碗蜜餞,笑著說:「你出征的這些時日,杏兒又懷孕了,這兒,佛手橘餅,我是要給她餵些的……」

  她話語頓了頓,抬眼看了淮宵和方故煬,唇角微翹,繼續道:「闊別多年,敘敘舊罷,我和杏兒帶著他們,先去衛府看看小侄子怎麼樣了。」

  說完,她把三個孩子喚到了身旁。

  「小初。」

  淮宵忽然叫住她,後者一回頭,輕笑道:「不礙事。」

  不礙事。

  常初一身長袖飛帶,容貌一如往昔明艷不減,扶著方杏兒,一步步地行得緩慢,帶著三個蹦蹦跳跳的小孩兒,行入廊間,最後出了太子府後苑。

  完全離了兩人視線之後,常初站在原地,閉了會兒眼,鼻尖泛酸,看著方杏兒。

  方杏兒伸手攬過她的肩頭,輕聲勸慰道:「不去想了。」

  常初深吸一口氣,再長長一嘆,終是把心底這藏了多年的氣給吁出了喉間,笑著搖搖頭:「我是真心的,望他們好。」

  她一路看著方故煬過來的,淮宵也在方故煬出征之後來了大裕,同她一起去上過了常盡的墳冢,兩人暢談了有些時日。

  心中縱然執念再深,也深不過方故煬,她早已放下了。

  早已放下。

  太子府後院內。

  淮宵仔細打量著他的小太子,如今已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往眼前一站,他的小太子,便是一處綿延的青山,眉眼似水,口鼻做林間澗水,鳳骨龍姿,世無其二。

  常盡戰死對他觸動極大,硬是忍了五年,安排好了皇儲後路,才放心退位,於暗處操控全局,再眼睜睜看著方故煬打進北國地界,一路接連攻下城池,氣冠三軍。

  北國本就國力不如大裕,他不怨恨。

  他也深知,方故煬定會放過北國皇室一族。

  家國天下,山川眾生,都不能再成為他們之間的鴻溝了,他們受的孽,已經夠贖罪了。

  贖那無後的罪,贖那情動的罪,贖這半生的翩躚風骨,盡數作為了紅塵的蕭瑟。

  往後那世事紛擾,是非愛恨,都交給後人來評定功過罷。

  淮宵一抬眸,率先開口,眼中似有故時的星辰。

  「我知道,不論北國的雪下得多大,積了多厚,等雪停了,你總歸是要來接我的。」

  方故煬聞言,心頭一痛,藏在袍後的手微微顫抖,面兒上仍是冷著臉,一時間滿腹的話語又給堵了個結實。

  他負手而立,轉過背去,朝著裡屋的方向走了一步,低啞著嗓:「進屋說。」

  像極了兒時。

  淮宵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走在他身後,衣袂翩躚,攏過掌邊一圈袖袍,看著方故煬背後藏著的手。

  那隻握過三尺長劍,拿過傳國玉璽,捧過他臉頰,闊別十年的手……

  就那麼對著他,輕輕勾了勾手指。

  淮宵呼吸一緊,抬起自己的手,交握上去。

  掌心溫度炙熱又熟悉,讓他不免心中一動。

  淮宵輕嘆一聲,把往年在大裕皇城許下的願改了改,又默念了一遍。

  一願天下安泰,不再動盪。

  二願愛他之人,所愛之人,日月相守,萬事勝意,歲歲平安。

  三願……

  來年春風桃李,此時此景,年年皆有。

  他再抬眼,偷瞄在他面前側過臉來,神色溫柔的方故煬,許下了第四個願望。

  四願,十載風月,一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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