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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榆木腦袋想到的事情,我當然也想到了啊。”我忿忿不平地將枕頭撂在地上,一咕嚕坐了起來,“可我辦不到啊……柔枝說過,對食物要懷著虔誠之心。我也算她半個徒弟,糟踐食物的事我怎麼做得來?”

  二狗子重重嘆了口氣,忽然說:“算了,不說了。”他有些悻悻然,良久,又忽然冒了一句,“柔枝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柔枝的忌日的確只差三日了,我一直都記著的。

  我沒有辦法親自去她的墳頭,只能早早收工,從地窖里偷了些酒,一個人溜去假山後。與往常一樣,打算同柔枝小酌幾杯。只不過,以往都是她替我倒酒,如是今,只能是我替她續上了。

  柔枝是誰呢?是除了二狗子以外的,我的第二個朋友。

  柔枝生於御廚世家,因祖上世代侍奉皇帝,也曾光鮮過一段日子。但伴君如伴虎,這道理六歲小孩也能從戲文里拈出來。也不知是老虎終於發了威還是旁的什麼原因,總之,柔枝家的好運傳到她這輩算是到了頭兒:宋御廚做出的藥膳害得某位得寵的妃子流了產,犯下聖怒。皇帝老兒揪不出幕後主使,便讓這位御廚身先士卒地當了替死鬼。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柔枝作為宋御廚的親孫女,自然未能倖免於難:她被投入大獄,也沒怎麼審,就被削為賤籍,投入教坊。

  說起來,我和柔枝的緣分還是始於一隻烤乳鴿。那天,我和二狗子被王廚子罰沒了晚餐,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兩隻半夜裡偷溜進廚房,想摸些剩菜裹腹。油燈還沒點著,就被一隻女鬼捂住了嘴——這女鬼便是柔枝。

  她踏月而來,容色殊絕美艷不似真人。她說:王廚子做的菜太難吃了,她實在餓得慌了,便過來自力更生。美人一說話便破了功,就像仙女下凡,可是臉先著地。

  王廚子的菜做得難吃?我和二狗子雖覺得這話匪夷所思,但也生出了一點同仇敵愾、惺惺相惜之意,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我和二狗子瞬間同柔枝統一了戰線。

  “正好,我的鴿子要熟了,既然遇著你們了,那就見者有份吧。”她用灶台的余火煨熟了一隻乳鴿。

  我見著她把那“乳鴿”從爐灰里掏出來,上面裹了一層泥,黑不溜秋的,讓人很沒有期待,當下就興致缺缺。誰知破開泥土又是另一番光景,乳鴿滲出的汁液,浸得粽葉油光水滑,一抹食物獨有的清香溢了出來,滋滋地冒著熱氣。

  只聞味道,便讓我吞了口水。

  待柔枝姿態優雅地將固定粽葉的細繩割開,我才發現自己早已虎視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粽葉下鴿肉的成色。

  柔枝將小鴿腿遞給了我,鮮香多汁,入口即化,多一分則太膩,少一分則太素。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柔枝會說王廚子做菜難吃了。若是吃過她做的,還會有誰做菜會好吃?

  我也方才明白,食物不僅僅是用來裹腹的,好的食物可以抓住五感,讓人從內而外地滿足,生出幸福的感覺。而壞的食物,只能讓人維持呼吸,倒像是陰雨天裡植物接收的光線一般,乾癟枯燥,沒有生機。

  柔枝待人親厚,我們很快成為朋友,我樂意讓她趁王廚子不在的時候過來廚房大顯身手,她也樂意教我一些烹飪的訣竅。

  我們時常躲在後院的角落裡,備上幾碟小菜,喝著從王廚子那處偷來的酒,日子也就浮光掠影的穿馳而去。

  雖同樣辛苦,但至少有所出路,因為有人分享、得以傾聽。丁點的快樂得到放大,咸苦的眼淚得以稀釋。

  柔枝過世的那天,沒有任何預兆。

  她的屍體潦草地蓋著草蓆,從後門被抬出去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人側目。

  我死死地盯著柔枝垂在外面裸-露著的手臂,看著上面深深淺淺的淤青,目呲欲裂。

  二狗子捂著我的口鼻,拽著我躲進角落,他死死抓著我,阻止我上前。我眼睜睜地看著柔枝被抬走,後院的門被再度關上,整個世界又陷入一片死寂。

  “是位身居高位的客人,他的花樣很多,被他挑中的……很少能活。”二狗子的消息比我靈通,他見僕役已經走遠,便鬆了捂著我口鼻的手,安靜地陳述。

  我聽過之後,只呆呆地愣在原地。最愛端莊的柔枝,卻以最卑微的姿態死去。只希望被草蓆包裹的身體,能有得體的衣著,保有她最後的尊嚴。

  柔枝之死只讓我消沉了數日。時間,總會讓人顯得有些無情,現實,會逼人不斷妥協;又或許不能全然責怪時間,因為我本就是個無情、懦弱之人。

  不能替她復仇,甚至連她死在誰的手上也是道聽途說。每天都在惶惶不可終日的自顧不暇里苟且偷生,若不是銀蔻姐姐老道,擔心柔枝死後亦是為奴為婢,每逢清明或忌日,總不忘偷偷燒些紙錢寄望她往生安康,我很少再想起她。

  也很少敢想起她,因為那樣會讓我害怕,害怕自己跟她一樣被這個醜惡的世界吞噬,屍骨無存。我不願像銀蔻姐姐說的一樣,往生寄福,於是每年便擇了她生忌這日,盡些懷念。

  擇這天還有另一個原因,我被賣到弦歌坊的時候年紀畢竟小,沒什麼記憶,自然也忘了自己生辰。那時柔枝便大方地說:“既我有你沒有,那我生辰便借你用吧。”

  所以,今日是柔枝的生辰,也是我的。

  既是生辰,自然是要躲懶且喝酒慶祝的。

  於是我早早把活計扔給二狗子,自己偷偷到庭里散步。

  前院花明月暗,輕紗低幔,欲掩還羞。後院月郎星稀,暗影扶疏,風來瀟颯。本是一處,不過隔了堵矮牆,風情景致卻截然不同。想那凶神惡煞的護院此刻也在惦記著前院香肩半露的美人,沒時間管我這後院作怪的雜役是不是又偷了美酒、糟蹋花草,心下便覺安然。

  柔枝和我躲懶的葡萄架依舊生機勃勃,紫紅的葡萄串子沉甸甸地綴了下來。如果她還在,果子會偷偷摘下來送大家吃,餘下的會留著自己釀酒。

  草木自然是無情的,人也並非更有情,長久的痛苦和快樂都無法持久,因為生命的延續是一種無法抵擋的運行。所有離開的悲傷,最終會讓位於新的成長。我自然也是無情的,只是拼命想裝成有情罷了。

  我找到葡萄架下我和柔枝的藏寶點,挖出一壇當年一起埋下的酒,自斟自飲起來。

  雖是秋夏之交,夜風卻也冷重。我裹了裹袍子,再給自己倒了杯酒。三杯兩盞下肚,身子是暖和了,腦袋卻迷濛起來。

  可我的酒量一向絕佳,怎會輕易服醉。

  為了驗證自己沒醉,我拎起酒罈,洋洋灑灑地離開花架,在荷渠池邊走了幾步,一路行去,衣袂生風、步履輕盈——當然,這是我以為的——這副詭異的景象看在旁人眼裡,便是另外一番領悟了。

  一隻手忽然搭住我的腰,將我險些栽進荷花池的身子勾了回來,輕而易舉地調轉位置,把我擺在離芙蕖池遠些的石桌上,還未等我皺眉,那搭在我腰間的手就已經抽離開去,身子忽然失去依附,我意外生出抹悵然若失的遺憾來,只覺眼前景象幽幽暗暗、重重疊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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