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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說,周家向來從事碼頭運輸,沒有他就不能促成各國與上海的港口貿易。」方崇山懂得荒謬藉口背後永遠藏匿不荒謬的事實,沙遜等人無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逼許浩南表態即可。

  一旦得罪外國人,即便是在各派政治鬥爭中獨善其身也將後防不穩。

  那女子昂頭向將軍府上望來,清冷目光似能抓捕人心猝然驚住許浩南。

  那時他是雪梅身邊隨從,她卻已是萬眾矚目的杜家二少奶奶,他也曾見她在生意場上漂亮斡旋,萬沒想到,今日這場政治遊戲的背後操縱者居然是名弱質女流。

  能恰好運用政治鬥爭以達到自己救人的目的,這個佟毓婉果然了得。

  許浩南失聲而笑,驚得方崇山心中忐忑:「將軍的意思……」

  「你那位黎姓小妾如何了?」許浩南遽然回頭直逼方崇山畏懼目光,將軍府人人皆知方崇山懼內,將黎家二小姐收為妾室後常被原配羞辱,偏方崇山格外疼愛這名妾室,更有非議說是方崇山早年肖想將軍夫人不得,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已故夫人的二姐。許浩南乍然問及此事,方崇山豈能不毛骨悚然:「回將軍,是屬下管教無方,讓家務事貽笑大方。」

  「讓她活著也是受苦,早點送走吧。」許浩南目光裡帶有詭異色彩:「方參謀,你說,送哪兒去好呢?」他故意拖了長長的尾音,眼睛斜睨了額頭滲出涔涔汗水的方崇山。

  許浩南仰起頭,終於長嘆開口:「就讓她也去陪雪梅吧。省得也耽誤了你方參謀的名聲!」

  「將軍!」方崇山神色激動,往前沖了想要攔住許浩南改變決定,許浩南陰冷雙眼直視他,仿佛只消一句反抗,他將會成為外面那場混亂的無辜替代品。如今北洋政府略顯頹勢,方崇山能存活在許浩南身邊不過仰賴將軍心情,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還有問題嗎?」許浩南冷笑開口,方崇山畏畏縮縮退回了身子:「沒有了。」

  「去叫外面那個女人進來,我要見她。」許浩南冰冷一笑:「我倒想聽聽,她打算怎麼平息這場紛亂。」 一九二七年,上海

  許多人不懂,為何如此聲勢浩大的一場示威遊行竟如此快的潦糙落幕。

  遊行示威的人群迅速銷聲匿跡,坐等漁翁之利的領事們也各歸其位繼續與中國政府相互比拼駕馭著資本掠奪,工人、學生們因信仰的共產黨終能脫離政府控制而歡欣鼓舞,夾雜期間的全國各地軍閥們終於能喘息著共坐商議家國未來,紛紛表明自身態度誓死維護南北統一。

  塵埃落定,各得其所,似乎每一方都能從此次混亂中得到無上好處,唯一介弱女子從硝煙中走出,面對跪倒在地的周鳴昌,表情無動於衷。

  周鳴昌狼狽與佟毓婉狠狠磕頭,他怎能不知自己一條性命價值連城,肯交數百萬「保釋金」換他性命的人恰是曾被逼死過母親的仇敵。莫非是想買他出來親手結果性命?未免出價太高了,他苟延殘喘的性命甚至比不得亂世中大米白面來得珍貴。可周鳴昌又不敢心存僥倖,兀自認為她仍念兒子舊情才施以援手。

  毓婉將懷中承業抱緊,腳步從周鳴昌身邊從容地邁了過去。躬身磕頭的周鳴昌全身是傷,破爛衣著沾滿鮮血迎風飄蕩。他又恢復幾十年前滿臉油泥在賭坊壓上女人錢袋子時的模樣,猥瑣、狼狽。

  多年來養尊處優,使得周鳴昌早忘記自己曾吃過的苦頭。十幾年前,皮糙肉厚的他即便給人打到昏厥也不會如今天這般虛弱,只不過跪上片刻,已全身顫抖。

  「佟小姐,不,杜二少奶奶,我錯了,我對不住你們佟家和杜家!」涕淚橫流的周鳴昌甚至無需佟毓婉自己提出,他已開口補償方法:「如今我身家不在,二少奶奶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如果您還是不能解氣,不妨卸掉我一條胳膊,我一輩子乞討也要供奉你的長生牌位。」

  毓婉;懶得讓承業再看此情此景,淡淡回答:「我救你,不是因為你。」

  周鳴昌身子微微一震,愧疚蒙上心頭,頭死死抵在地上不肯抬起。佟毓婉越是饒過他,他越覺得自己往昔面容齷齪可恥,索性從一旁操起塊石磚砸向手指:「即便如此,我仍是對不起佟家!」咔嚓一聲,骨肉斷裂,半個手掌血肉模糊。

  佟毓婉內心平靜無波。沒有仇恨,也沒有憤怒,沾滿黎美齡鮮血的黑色旗袍從周鳴昌面前拂過,抬腳從血肉模糊的手掌之上跨去,沒有絲毫憐憫與不舍。周鳴昌痴痴望了她的背影:「霆琛,霆琛,去了哪裡?」

  毓婉沒有回答。周霆琛的去處她不想知道,屬於他們之間的故事終將在歷史中漸漸遺落。以斷指開始,以斷掌結束,人生不過就是在時間中周而復始的上演輪迴,誰是他,他又是誰,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事情得以就此結束。救出了周鳴昌,毓婉也變得一無所有。答應過沙遜的話還須要去兌現,現在有一輛車子載她去往碼頭,那裡有船帶她去東北投奔杜允唐,投奔一處從不曾去過的天地。

  這樣的決定幾乎是在瞬間決定下的,就像在夢中一般,隨隨便便定下,偏不能再更改。

  這一生她在兩個男人之間徘徊抉擇,享受他們的好,不肯記住他們的壞,所以抉擇時總少了份果斷,不忍心傷害另一個。今時今日被沙遜逼住不得不做出一項抉擇時,反輕鬆自在做出最殘酷的選擇。

  愛情總是得不到的最貪戀珍貴,得到了,常又會不得不放棄。

  無數次忍痛抉擇的戲碼在她人生至關節要處不斷庸俗上演,她需儘早學會狠心面對。

  愛過的人,恨過的人,不能忘卻的人,終將離散的人,終會隨著時間推移逐漸淹沒在冬霜夏雨年輪里。

  她希望自己的離去不會留給周霆琛任何悲傷記憶,她也希望自己的到來能跟杜允唐終結全部故事。

  東北是處茫然未知的土地。若不是大清滅亡,她本就該屬於那裡,那裡有佟佳氏的根,也有葉赫那拉氏的傳奇,她選擇歸去那裡,是另一種落葉歸根的方式,只不過她這片葉子殘缺的一角,恰掉落在某個人的掌心,拂也拂不去。

  她會隱瞞全部經歷,安安靜靜在那片土地上重生,捨棄名媛頭頂光輝,似乎人也變得輕鬆自在起來,再不必提防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再不必糾纏情愛事後的蜚短流長,她就是她,一個叫佟毓婉的女人。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女人。

  港口碼頭依舊人頭熙攘,隨著炮火硝煙日漸變濃,太多人選擇避開亂世去尋求一方淨土安靜生活,從凌晨就已開始排隊的人們躁動不安,人們躍躍欲試想要衝破檢查崗哨儘快衝進船艙,蜂擁而上的結果是被荷槍實彈的士兵強行逼退,逐一檢查身上攜帶的物品才肯放行。

  毓婉在崗哨前抱緊承業,從手袋裡掏出疊錢塞給雀兒,雀兒從幾歲時就在佟家生長,無父無母的她除了跟隨小姐不知還能去往哪裡。可船票矜貴,縱使毓婉自己也是千方百計才能得到,根本不能帶她離去。見她要哭,毓婉只得好言安慰:「這些錢你拿去做些生意,我這裡還有一份替我轉交給素兮。」一張薄薄的存單,是毓婉唯一保留下的財產。之所以沒全部交給許浩南做贖金,就是想留給素兮做最後的保靠。

  大頭過世後,素兮以未亡人身份參與討繳青紅幫假借清黨名義公報私仇的遊行。就在毓婉走出將軍府剎那,一眼從遊行人群中發現素兮身影,她羸弱身姿,堅毅面龐,燙了卷的短髮鬢一絲不苟梳在耳後,髮鬢間迎風飄搖的白花恰當表明了自己新近喪夫的身份。

  若不是這場無辜浩劫,她必定也是幸福美滿的。或許與大頭生育子女,或許與他同歸鄉林。可惜……

  大頭被打死街頭後毓婉曾多次派人前往青龍堂舊地尋找素兮,偏都尋不到,不知道她此刻究竟身在何方,是否能維持生活。

  雀兒點頭:「聽說素兮姐要去馮香主家鄉,馮香主父母在四川老家務農,還不知道兒子亡故的消息,她要扶靈柩歸去替馮香主照顧年邁的公婆。」

  「這樣,也好。」毓婉聽罷雙眼蒙上一層水意。

  誰說一定要天長地久的廝守才能感人肺腑,至情至性愛過幾個月也是足以回憶終生的美好。一如婚禮當晚素兮對她說:「他對我好,我對他好,一輩子就這麼過了,也是高興的。」月色籠在她幸福臉龐露出溫暖笑意,似乎只要有大頭一個此生就再不會孤單,話音猶在耳邊響起,她卻文君新寡。

  毓婉強忍住淚水將存單硬塞給雀兒:「讓她以我的名義去找沙遜先生,他會幫她取出存款的。」

  汽笛聲再次催促離別的人盡訴衷腸,毓婉將承業努力攬入懷中走過崗哨,負責檢查的士兵見她身穿喪服又懷抱嬰兒沒有搜身擺手放行,毓婉回頭與雀兒擺手:「我走了,你……」

  陡然,一把冰冷的手槍正頂在毓婉腰間,更換了衣裝的男子神不知鬼不覺與她並行通過崗哨,身邊通行崗哨的百姓看見這一對並不搭配的男女擁在一起中間橫了一把烏黑錚亮的槍,無人膽敢上前幫忙,十幾名老少男子故作無視紛紛壓低了帽子向船艙涌去。

  槍又頂了頂毓婉腰:「走吧,如果你不想承業摔死在碼頭上。」

  聲音再熟悉不過,毓婉對上杜允威復仇視線:「如果你想殺我,隨便。」她早知道杜允威不會輕易放手,只是沒想到動作會這樣慢,待到即將上船一刻才知曉黎美齡替她去死的消息。

  「我當然要殺你,你親手將杜家毀掉,我將一無所有變成窮光蛋!「杜允威瘋狂的拉住毓婉手腕,承業險些跌落在地。

  毓婉唇角浮現疾風:「這家業由父親打下,由我守成,可有你一分心血?你變成窮光蛋難道不是活該?」

  杜允威原本瀕臨崩潰的神志更加癲狂:「胡說!我曾輔佐父親打下家業,我也曾經一心一意守護杜家,憑什麼功勞都被你們占去?」

  「倚靠殘害手足,倚靠倒買倒賣來守護杜家?」毓婉似笑非笑:「這家業未免守得太過容易。」

  「總之,我杜家產業絕不能落在別人手上!你把杜家還給我!」杜允威像野獸赤紅雙眼大聲咆哮著。他的手指始終扣在扳機上,輕輕一動就能輕易結果毓婉性命。

  毓婉輕笑搖頭,「不能了。就算我一輩子做杜家罪人,也絕不會將錢留給你這個撞死妻子的殺人兇手!」

  提及慘死的黎美齡,杜允威咆哮聲愈大:「如果她不是為了你就不會死!我要你給她償命!」喊完手指扣動扳機。瞬間生死,砰的一聲響,子彈擦毓婉耳側火辣辣躥過,杜允威被人抬高手臂朝天鳴了兩槍,驚得攜槍把守的士兵掉轉注意向毓婉被挾持方向撲來。

  失手的杜允威不甘心喪失良機,將手槍瞄住擋在毓婉面前的周霆琛身上,周霆琛毫不猶豫揮拳向他擊去,杜允威閃身避開後被周霆琛抓住手槍,悶悶一聲,子彈似正中厚重棉絮中。周霆琛一掌劈下,杜允威不敵身強力壯的青龍堂前堂主,登時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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