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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求良師私訪悅朋店 縛近侍大鬧乾清門

  話音未落,魏東亭早掀帘子進來了。”哈,明珠弟,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兒。”眾人連忙起身拱手相迎。伍次友見是幾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個少年,更是高興,連說:“快坐快坐,今兒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游得識魏賢弟,十分仰慕,不想這麼快便又見了面,真乃好風送君來,與我共把酌!”說著便拉魏東亭入座。

  翠姑卻留神到魏東亭身後還站著一個少年,約莫十歲上下,文文靜靜地站在門旁,忙問:“這位少爺是跟隨魏大爺一起來的罷?”魏東亭見問,忙笑道:“這是我家龍公子,一同出來閒逛,不想就闖到這兒來了───咱們看看就走罷!”那少年拱手對眾人一揖,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眾人見他雖然年少,卻舉止穩重,落落大方,又見魏東亭對他尊禮甚篤,也都不敢輕慢。伍次友忙說:“請一同入座。”魏東亭欲將少年讓至上首,說道:“以位而論,爺最尊,自應坐在上頭。”

  少年將手一擺,說道:“這又不是在家裡,你也太多禮了!”說著便挨著翠姑坐下,“我們已進來了多時,方才聽伍先生高論說功名,有趣得很,請接著往下講。”

  大家歸座,把酒更盞。伍次友說道:“好,我就接著說這應考舉子的沒意思。說到沒意思,倒不是柱兒這等說法。柳河東說'凡吏之食於士者,蓋民之役'。既然做官是當百姓的奴才,就不該怕操心怕吃苦。”龍公子聽了笑問:“我倒聽說,百官都是皇上的奴才,怎麼先生倒說是百姓的奴才呢?”

  伍次友笑道:“天子之命繫於民命,相比起來,還是民命重的。誰得了民心,江山便穩了;誰失了民心,憑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難長!”魏東亭聽了臉上不禁變色。他轉過臉朝龍兒看看,見龍兒專心致志地聽講,並無厭色,便放下心來。

  伍次友笑道:“咱們還是說功名。自古以來,選士之法,變了幾變。由鄉選制改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為今之科舉制。在先古之時,士子尚可傲公卿,游列國,說諸侯,擇主而從。自唐開科舉,風氣大變,尚空談,輕實務,文風浮泛,士品也日下,既無安民之志,又無治國之才,圖虛名、求俸祿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國富民強安能得哉!”

  伍次友端起何桂柱剛斟上的一杯熱酒,越發紅光滿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闈這事來說,就有七似。”

  龍兒聽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問道:“哪'七似'呢?”伍次友扳著指頭道:“宣城梅耦長先生曾對我講,秀才入闈,初入時,赤足提籃,似丐;唱名入闈,簾官喝罵,皂隸斥責,似囚;進了號房,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凍僵的蜜蜂;考完出場,神情恍惚,天地變色,似出籠之病鳥……”

  聽到這裡,明珠已笑出聲來,他是過來人,自然深得其中況味。伍次友又扳下小指道:“歸了下處等候消息,如坐針氈,夢不得安,似猴子被繫於繩;一旦榜上無名,神色猝變,如喪考妣;事隔不久,氣平技癢復又銜木營巢,似抱破卵之鳩,這便是七似了!”

  眾人聽得入神,先是覺得好笑,後來卻又不知怎地笑不出來。半晌,魏東亭才笑道:“先生為此等人畫像,真可謂是維妙維肖,入木三分!”龍兒也笑道:“聽先生這番話,倒令人大失所望,從這'七似'里要尋出周公、伊尹來,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眾人聽了,不禁大笑起來,明珠一邊笑一邊對伍次友說道:“這位小哥兒,不過十歲吧,竟這等敏捷!真是妙語解頤,算是為大哥的話下了註解。”伍次友卻沒有笑,只瞧著龍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桂柱見魏東亭飲酒甚少,酒到口邊,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明珠大爺早誇過,魏爺一向是海量,今兒個不肯開懷,莫非酒不好?”魏東亭忙道:“兄弟有病,早已戒酒,今兒瞧著大夥高興,不得已才吃了幾盅。”

  龍兒卻笑著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們比個輸贏!”明珠笑著倒了一杯熱酒遞上來,說道:“著啊!哪有什麼病!龍少爺說你能飲,還能混過去?”魏東亭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龍兒,笑道:“那我就捨命陪君子了。”

  何桂柱離席出去,一會兒笑嘻嘻地捧著一個掣籤筒過來,說道:“這是專為孝廉們解悶兒用的酒簽筒。咱們也掣籤飲酒取樂如何?”

  伍次友起身笑道:“這倒罷了。不論功名論酒運。數我年長,我先來!”說著便從簽筒里拔出一支來,攥在手裡不言語,翠姑忙問:“什麼簽?”伍次友自夾菜不語。魏東亭起身欲拿簽來看,伍次卻將手搖了搖。魏東亭笑問:“難道不許人看?”

  伍次友咽了菜,只微笑點頭,仍不答腔。何桂柱耐不住,說道:“二爺打啞謎呀?你說出來,該誰喝,誰就喝唄!”伍次友仍不言語,只顧夾菜往口裡送。明珠道:“我猜這簽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說。”伍次友笑著搖頭。只有龍兒不懂這些,饒有興味地看著不吭聲。

  半晌,伍次友把簽遞給明珠,明珠一看,上面寫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語不飲,言者三杯。”算來席上只有伍次友和龍兒不曾說話,翠姑笑道:“這簽也批得太毒了,我是吃不得了!咱們喝了,重新換個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伍次友、明珠和何桂柱已有些醉醺醺的了,翠姑臉上也泛起了紅暈,說道:“我是已經醉了,喝不得了!”伍次友卻叫道:“沒醉!喝這麼一點酒怎麼會醉得倒人?當年在揚州我與大哥兄弟三人長飲雄談,評論時事,喝過半壇,那才叫喝酒!”說罷不勝感慨。明珠猛地將案一擊說道:“休言時事!老賊不死,國無寧日,民無寧日!”

  龍兒見他拍案而起,吃了一驚。後頭的話,他沒聽清楚,忙問道:“老賊是誰呀?老賊和時事有甚關係,老賊偷了時事麼?”

  魏東亭見明珠發狂,知是醉了,忙道:“表台,你說的什麼話,今兒個怎麼啦?”伍次友乜著眼接口說道:“實話!鰲拜便是當今國賊,鰲拜不死,清室永無太平之日!”

  龍兒見魏東亭上前攙伍次友要去歇息,忙擺手制止,一邊問道:“鰲拜從龍入關,功勞卓著,怎麼先生倒以為他是國賊?”

  伍次友已是醉眼迷離,見這孩子盤根問底,像個小大人,倒覺有趣。便應口笑道:“自古權臣,哪個沒有功勞?亂國之臣,非國賊而何?殘民利己,非民賊而何!”說著便用手指著明珠對魏東亭道:“就說你這表台吧,好端端的一個殷實人家,如今被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個圈地之法,實在害人不淺。北京城裡乞丐成群,城外卻是千里沃野成了狐兔之鄉!瞧著吧,此次朝廷策試,我必痛陳圈地之弊。”說完自將觥中酒一飲而盡。此時明珠早忍不住,只閉目不語,熱淚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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