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織雲早該知道的,一個什麽陪嫁都沒有的人,一個娘家許久依然無人問津的人,一個剛來便客死夫婿的人,一個孀居的,有名無實的少夫人,誰願意花心思照看。除了這個人,拿了工錢,每天買通了廚房,做了水晶丸子和眉毛餃,送過來,看著她吃完。

  當然,還有酸梅湯。

  織雲只覺得最近想什麽事兒,越發的不清醒,恍然之間沾了阿二的淚,放入唇中輕嘗,咸,酸,苦,終究是分辨不出。

  她以為這個男人是恨她的,他在柳家拼死拼活的做事,只為了向夫人求一個丫鬟,可是,後來丫鬟促成了她小姐的私奔,在一個梅花都開了的雪夜。

  雪夜後所有的故事,剛剛走了一個開端,就都偏轉向不同的軌跡,南轅北轍,揮手自茲去。

  織雲看著自己不再無處憑依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那明天可有酸梅湯?”

  “蘇青,今兒是中秋,你可願陪我出去賞月?”織雲坐在牆頭,蘇青握著她赤裸的足踝,笑著說:“外面有什麽好的?”

  織雲說:“外面的樹上都扎滿了花燈,小孩會在樹上看舞龍,一個最漂亮的姑娘會站在高台上,拋下繡球,她演的是嫦娥,誰搶到繡球,來年都能交好勢頭。還有二三十個紅衣大漢,一層一層疊起來,什麽童子拜觀音,什麽劉海戲金蟬,什麽六柱牌坊,一層一層肢體相纏,先易後難,每疊一個就繞場一周,還有什麽仗鼓舞抬閣跳神麒麟舞,熱鬧極了……”

  蘇青說:“這有何難,你在這院中,將繡球拋給我。”

  織雲愣了好久,才笑道:“不一樣的。”

  蘇青說:“這院子裡又不是看不到的月亮,比別的地方都大,都要亮。”

  織雲又想搖頭,蘇青便惱了,他總是這樣,生氣的時候蠻橫無禮,把織雲從牆頭上扯下來,扯到院中,這開滿荷花的院子才是他的領地,進了就出不去了,暴怒無常猶如靈智未開的山精狐魅。

  織雲把頭扭到一邊,輕聲說:“我生氣了。”

  蘇青咬著牙看了她好一會,終究放開手,說:“你總是這樣,我說過我出不去的。”

  織雲疑惑的問:“只要有心,哪有出不去的。便是池魚,也有入海之心。”

  蘇青冷笑了幾聲,說:“你不懂。”

  織雲心想:你不說,我如何懂?當下想爬回牆那頭,被蘇青摟住了腰,蘇青說:“別走,我陪你玩個好玩的。”

  蘇青說著,把織雲橫抱起來,走向蓮池。織雲突然想起那次沒頂的池水,開始掙扎,蘇青說:“沒事,你別動。”他說著,把織雲放在池中一朵朋碩無比的蓮葉上,放開了手,他說:“織雲,站直了。”

  織雲恍如做夢一般,眼睜睜看著那荷葉支撐起自己的身子,然後試探著用腳踩上旁邊一朵荷花,兩腳都站穩了,夜風吹的人微冷,滿池荷花入秋不敗,爭相盛開,一池波水漣漪散開,織雲踏著蓮花在池間來去。

  “為何會如此?為何為如此?”織雲興奮的叫著。

  蘇青在一旁含笑,解下腰間的蕭,放在唇下吹奏,月色如同牛辱一般散在荷葉上。後來兩人都醉了,蘇青用手擊打著石頭,見頭頂冰輪被烏雲半遮,朗聲念道:“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不知何處片雲來,做許大、通天障礙。虬髯捻斷,星眸睜裂,唯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仔細看、嫦娥體態。”

  織雲索性坐在池旁上靜靜的聽,滿頭青絲披散下來,織雲想,那是多少年前,她藏在花叢旁,又或是廊柱下,看台上花旦身著層層錦緞,步步生蓮。

  第4章

  秋末冬初的時候,蘇宅來了一個雲遊的道士。那天一家人都在場,那道士背覆桃木劍,手持八卦盤,蓬頭赤足,那道士說:“府上有妖孽。”

  老夫人淡淡掃了他一眼,漠然說道:“不勞道長費心。”

  道士說:“若我所卜不錯,府上數十代前便開始飼養一尾青鯉,鯉魚算水中之龍,百年有一化,脫胎換骨後,可保財源滾滾,人丁繁旺。可老夫人卻不知,此孽障活了四百年,此刻非是靈獸,已成妖物,再不除去,我恐蘇宅之內在座都活不過今年。”

  眾人喝道:“信口雌黃!”

  道士說:“我已算過,蘇公子怕就是被此物害死的。”

  老夫人愣了一下,微微放軟了口氣說:“就算此物成妖,我兒餵了它十多年,它又怎麽害他?”

  道士躬身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這鯉魚在海里抓來,關了四百多年,難免有怨憤之心,又想出去的緊了,急需一肉身附體。”

  老夫人厲聲道:“你此言是何意?”

  道士說:“若我所料不虛,蘇青公子的棺木中此刻應是空留衣物。”

  織雲聽到此處,微微偏開頭去,又是冬天了,她一向覺得頭天冷,卻不知這般的冷。

  她原不知死在婚夜前的蘇公子竟是叫蘇青。她終於想起來頭七的那天,煙霧繚繞後,畫像上的人,身著青衣,俊美儒雅。豈不就是蘇青嗎?

  那魚精偷了那肉身,方才在矮牆上有了影子。

  她只覺得胃中一片翻騰,急急搶入花叢,嘔了幾口黃水,見阿二若有若無的朝這邊看著,她又想起了苦等不至的酸梅湯。

  那道士在老夫人引領之下,一路到了織雲旁邊的那個院落,織雲從不知道那院子還要除去翻牆之外進去的法子,開了門,只留一池碧水,四下無人,織雲低下頭,眼角描到那道士擺壇布陣貼符,右手法劍揮動,左手捏決,他喝道:“江河日月江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暗即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下,吾使南即南,北即北,所在之處,萬神逢迎,急急如律令!”

  音未畢,八卦布陣上閃出條條紅絲,將池水從上至下割的支離破碎,道士說:“妖孽!還不快現原形!”

  水波翻滾,蓮池中央騰起一股水柱,上面穩穩拖住一人,青衫飄揚,袖口兜風,寬袍緩帶,眉目之間滿是煞氣。

  織雲認得那模樣,那人在花牆後,笑的溫文,他說:“小生榮幸了,得見天人。”

  那妖物冷笑數聲,憑空畫符捏決,滿池碧水任他調遣,化成股股水箭激she而來,道士祭出袖中八卦鏡,擋在身前,水裡衝到鏡面四she開來,綻開一朵滔天水霧,半空中水落虹升。

  “好孽障!”道士喝著,將符紙在桃木劍上燃化,腳踏七星,狀如瘋癲,那妖物立於水上,如履平地,雙唇緊抿,良久嘴角溢出一縷血絲,然後哇的嘔了一大口血。

  織雲看在眼裡,忘了當時想了些什麽,只覺得耳邊如雷電交加一般,如晴天霹靂一般,還未回過神來,已經幾步奔到道士後,雙手用力一推,將他推入蓮池之中,她自己也被一股怪力反彈,狠狠撞到牆面。

  “織雲!”阿二大喊了一聲,奔了過來,遠處水面上,再無人影,水聲撥弄了一番,像是兩方纏鬥不息,後來漸漸停了,血絲從池子中央盪開,道士的屍體慢慢浮了上來,口鼻出血,再無氣息。

  “好東西!你給我幹了些什麽!”老夫人又驚又怒,顫巍巍的走到織雲身前,抬起龍頭拐杖就要打下去,卻見的織雲兩腿間都是血跡,慢慢濕透裙褥,一層一層的透了出來。

  織雲拉了阿二的手,痛的迷迷糊糊了,輕輕的問:“阿二,下個月有沒有酸梅湯?”

  織雲後來是被抬回了院落,這個晚上,蘇府並不安寧,院外面,老夫人和看診的郎中正激烈的爭論著什麽,織雲趁著四下無人,從床上掙扎了下來,慢慢的往外面挪去,一邊挪,一邊在地板上流下點點滴滴的血跡。

  織雲挪到院中,靠著矮牆低低喘息了一會,才小聲的開口喚:“蘇青,蘇青……”

  院那邊慢慢凝成一個影子,淡淡的幾乎看不清,似乎是法力消耗極大的模樣,連帶著那終年不敗的蓮池都化作了殘荷斷梗,等到過幾天下了第一場雪,那青黃不分的色澤都要徹底枯敗了,被雪壓著低垂到水底去。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孩子沒了。”蘇青似乎哭了很久的模樣,一雙眼睛紅腫著,“我想了很久的,你不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在池子裡天天想,我還夢見過是一對兒,一隻紅的,一隻青的。”

  織雲聽了,良久才知道他說的是鯉魚,低低的想笑幾聲,終究沒有笑出來。織雲說:“我大概……要走了。”

  蘇青愕然道:“你為什麽要走,我剛才還在想,這次孩子沒有了,以後我們要生很多個……”

  織雲說:“我也不想走的,我走的時候,你還是不出來嗎,不去送送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