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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們,研究中國的禪宗,有些著作認為,禪宗雖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實際上裡面是老莊的東西。這些著作也言之鑿鑿,有憑有據。道理是什麼呢?老地的這些術語,禪宗的大師們太熟了,在中國弘揚佛法的道理,已經把那個術語都變了,用老莊的術語來講。譬如從明朝以後,禪宗流行參話頭的方法,到了這一百多年後,所流行的參一個話頭“念佛是誰?”就同莊子“不知其誰何”這句有關。我們這個能夠作用,能講話聽聲音,能吃飯能走路能思想的,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或者我是誰?身體不是我,身體上每一樣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徫,現在屬於我的使用權。我們這個肉體生下來以後,都歸我們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畢竟是借來歸我們使用的,現在我們有使用權用它,但沒有主權永遠占有它,做不到。那麼這個我究竟是誰呢?當然這個話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俠小說,有一個人就被這個話問瘋了,兩個手在下走路,兩個腳朝上,一碰到人就問我是誰?能禪參瘋了,永遠昏了頭,功夫都用不出來了。我是誰?這個問題,你真能找出答案來,那天下事都能解決。但這個問題很難找出答案來,那麼日本美國許多學者,研究中國的禪,都會碰到這個問題,就認為是從《莊子》裡面出來。這種理論的出現,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為日本許多老先生們,對於老子莊子熟悉的還不少。像十幾年前我在日本的時候,碰到好幾位年紀大的老教授,雖然我也不會講日本話,他們也不會講中國話,大家在一起談得很開心,不過手裡都是拿著紙拿著筆,而且用不著寫白話,古文一寫,拿過去他們就懂了,他們的中國詩也做得很好,談話一點沒有覺得困難。他們對老莊很熟悉的,認為禪受老莊的影響太大,所以有這個觀念。不能說這個觀念完全沒有道理,要注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這幾句話更妙了。“因以為弟靡,”什麼叫“弟靡”呢?這個名詞,是《莊子》里特有獨見,在《莊子》以前很少見。簡單明了的解說,“弟靡”就是佛學的一個名詞,“遊戲三昧”。懂了道的人,處在這個世間如夢如幻,一切 皆是在遊戲中,連生死都是遊戲,現實更是遊戲,沒有哪一樣不是遊戲,不必要那麼去認真的,或者你認真也無妨,認真也是遊戲,不認真也是遊戲。像在這個大地球大湯圓上,幸而生了我們這些穿女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這些生物就在這個大湯圓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幾千萬年,實際上都是在玩,都是在遊戲,沒有哪個是究竟。

  “因以為波流,”這個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後,懂了“虛與委蛇,”並不可悲,像流水一樣地那麼優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觀,流水過去了追不回來,“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還有流水來的喲。

  世界上最初那一點水,最初那一條河,從哪裡來?作時來?你說最初那一條河從太陽來,那從太陽來的那一條河雙從哪裡來?這個虛空里的太陽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從哪裡來?同樣的道理,“不知其誰何”,你也代不出來。但是,你不要怕來源沒有了,總歸有來,也總歸不斷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遊戲三昧,如夢如幻。

  壺子說,我剛剛給神巫看無始以來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見的,他看見我變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夢如幻的境界,一個人突然看到如夢如幻,一切不現實了,脫離現實太遠,連自己都忘掉了,他於是害怕了,“故逃也。”這個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實際上列子也表示,“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換句話講,這個有神通的神巫被壺子嚇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麼莊子又說了這一段故事。我們看《應帝王》裡面非常妙,一節一節都是說一個故事,幾乎沒有一個地方,給我們做了一個完全的結論。要注意!結論就在它的題目,《應帝王》這個題目,《應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換句話,結論就是在我們的心裡頭,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結論。

  守 本 份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

  上面的故事講,列子見了有神通的神巫以後,同吃了迷幻藥一樣,心裡就迷住了。本來列子對老師壺子懷疑了,認為三個頭白磕了,紅包也白拿了,很想另外投師去了。結果壺子表示了三個境界,這也等於禪宗的三關,列子感覺到糟了,跟了老師那麼多年,根本連一點東西也沒有學到,所以很難過。這不是灰心,也不算慚愧,覺得自己窩囊透了。於是乾脆不玩聰明了,就回家去閉關三年,“為其妻爨,”在家裡給太太當下男,做家務,什麼都聽太太的。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人是第一等人,就是從列子開始作的榜樣。其實是代表老老實規規矩矩做一個人,人應該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這就是道。譬如說,我不會做飯,我不會做衣服,那就要想辦法學會。人活著,到了某個時候,就是需要這些的。所以列子老老實實回家給太太做飯三年。

  “食豕如食人。”三年覺得什麼?這個嘴巴吃葷吃素,沒有味道的分別了。就是說列子吃豬肉覺得同吃人肉一樣難過,所以也不吃肉,專門吃素了。如果覺得吃豬肉跟吃人肉一樣,再過一年,他要去吃人了。否則學了三年,比以前更糟糕了。這裡要注意,第一,學道最難是男女飲食,列子對於飲食沒有分分別了,當然對男女也沒有分別了;第二,列子給太太做下男也無所謂了,他覺得一切平等。不然覺得自己是大丈夫,專門要太太給他倒便壺做飯吃,那個威風他沒有。講到這裡,《應帝王》最重要的在這個地方,入世就在這地方,這裡就是《應帝王》。莊子在前面講得道的境界,從《逍遙遊》開始,把道形容得天都裝不下了,虛空都裝不下了。莊子吹牛吹得之大,水牛黃牛的皮都包不住的;莊子講小的時侯,小得連影子都找不到。莊子形而上的道也講,怎麼修養也講,講得天花亂墜。最後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師”。當大師大法師要救世救人呀,成了佛也要度眾生呀,度眾生就要入世,入世怎麼入呀?我們讀完了,結論在哪裡嘛?莊子沒有給我們下結論,就是在這裡下了結論——規規矩矩做一個人。下面都是告訴我們入世的道理了。

  “於事無與親,”這是《應帝王》第一個入世的秘訣。有道之士到這個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無與親”,就是佛學講的不執著。所以,人生應該做的事都該做,做完了不執著,不抓得很牢,如行雲流水,遊戲人間。譬如第一個,不要對自己生命抓得很牢,年紀大了總有一天要再見,再見就再見,也沒有什麼關係,一切都很自然。萬事不執著,才能入世。孔子也告訴我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就是不要做怪;“毋必”就是並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樣的結果;“毋固”就是不固執自己的成見;“毋我”,專替人著想,專為事著想。這四點是孔子的四大法門,是孔門全部學問的中堅。等於佛在《金剛經》上說的:“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們兩位說法都是一樣的。以我看來,如果把孔老夫子頭髮剃光了,坐在釋迦牟尼佛的位子上,不是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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