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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員就那樣愣在那裡,呆呆的看著他,王呆呆的看自己的右手。

  官員不再遲疑,跪在地上,說:“臣家中有事,臣請告退。”

  王慢慢的將視線從自己的右手移開,用一種輕柔的口氣,仿佛是小孩子撒嬌的口氣勸他:“遷兒,我錯了,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從來沒想過要打你的,你知道我從來不捨得打你的,遷兒,不要走好不好,留下來陪我。”

  那官員只是跪在地上,用自己的額頭用力的磕在地板上,一聲一聲的,繼續說:“臣家中有事,臣請告退。”王衝過去把他拉起來,禁錮在自己的懷中,不顧他的掙扎,仿佛是威脅的說:“你以為我會再放你走嗎?中書令就應該有中書令的樣子,服侍國君就要有個服侍的樣子,我已經派了人與你家中的那個丫鬟早打好了招呼,你就乖乖留在宮裡面。”

  看著官員一臉氣憤,王輕輕的說:“遷兒,不要走,好不好,留下來陪我。”

  官員怒道:“臣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王愣了愣,也笑道:“你那樣傷殘自己,我本來也打定主意放你走的……”

  官員怒笑道:“本來?你從來就最會給自己找藉口。”

  王沒有答他,只是輕輕的說:“我變了,你又何嘗不是?”說罷問他:“遷兒,你恨我嗎?”

  官員默然不答,王默默的說道:“我想你一定是恨著我的,因為我也在恨著你。”

  又是沉默,王帶著他慢慢的走過畫廊,兩岸繁花似錦。

  王拉著那個官員的手,說:“很恨很恨我也沒有關係,因為我也是同樣恨你的,所以你最好多恨些,這樣我才能確定你心中是有我的。”

  有風過,花搖葉招,清泉橫流,王的話語隱在風中,那時,王說:“可是比起這恨,遷兒,我的心意……”

  ——

  新任命的中書令在龍榻前跪著睡著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傾,眉頭微蹙,似乎還在為夢裡某個千鈞一髮的瞬間而徒添焦慮和懊惱。

  龍榻上睡著的人大睜著眼睛,那雙波瀾浩淼的眼眸此時無神的看著上方奢華的簾帳,窗外桂樹的濃香在寂靜的子夜肆意的闖進簾幕,這隻有子夜才懂得放棄矜持的靡香,或許會像這樣,一路的橫衝直撞的,一直闖入夢中。

  有桂花香的夢,都是好夢吧。

  曾幾何時,王想,自己也曾,夢裡都是桂花香。

  後來王開始一夜無夢,如今只覺長夜未央,竟已是,睡也睡不著了。

  王在想一件事,那件事,拖了那麽久,是時候該操辦了。

  次日,百官朝聖,新任的中書令換下了以往穿著的青色朝服,穿上了和皇上身邊近身的總管一樣的服飾,軟紅的綢衣,緊束的腰身和下擺。他用漠然掩去了內心所有的屈辱和怯弱,一如從前,挺直他的脊樑,走直他的路,跟在皇上的龍轎後,一步一步,不即不離。

  不要怕,不能哭。他想,為天下之笑柄,亦無所畏懼。只可笑百官皆以為他如今得寵,長侍王傍,深沐龍恩,苟延殘喘,垢辱皆忘。有個叫任安的官員還幾次往他家中替去拜貼,說是望他多加提拔,可憐他自身難保,後來那任安橫遭牢獄,他才決定動手寫一封長信。開始還想過只勸他世事無常,人生如夢,後來卻不禁想到自己的牢獄之災,受了無數的鞭刑棒打甚至是烙痕,被傷害的痕跡哪怕已經在身上消失殆盡,心裡的傷又有誰能顧及,最痛卻莫過那一刀,可偏偏那一刀還是自己選的。可是他禁不住慷慨陳詞,寫到情深處甚至涕泗橫流,寫完後就擱在一邊,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些才是真的事實。他笑著想,也許自己這個一貫以嚴禁著稱的人,搞不好是個最大的騙子。簡直——簡直想試試著篡改歷史。這嚴謹多無聊,這陳腐多無謂。篡改歷史?——他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足夠改得天衣無fèng。

  不錯,那傷本是他自己選的。可自己選得又如何?那恥辱那痛,從來都是他親手加在自己身上的,那寬恕的希冀和願望,也是他親手毀的哀鴻遍野一片荒蕪。自己甘受的刑,斷了彼此的退路,更主要的,不過是讓自己更清楚的記住那個晚上,那夜滿天繁星,在平定匈奴的行軍路上,自己快馬加鞭的趕上王君,卻換來一晚毫無尊嚴的雌服。

  恨,當然恨,恨好心換來冷臉,恨情動卻遭戲弄,恨他借酒裝瘋一夜顛鸞倒鳳,更恨他事後在黑暗中喊得……不是自己的名字。是啊,多可笑,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緣故。

  紅服的官員在行走中,面對刺眼的光線,突然的閉上眼睛,頭微微仰起,在陽光中,長長的眼睫輕輕抖動。

  是不是沐浴在陽光中,就會得到溫暖?

  為什麽——現在,我,這麽冷,這麽冷。

  ——吾皇,為什麽遺棄我。

  那高高朝堂上,那聖上對著百官,朗聲宣布,他會在下月初五,娶衛將軍的姐姐衛子夫為一宮之後,那麽好聽的聲音在朝廷上餘音繞樑,百官群情踴躍,面露喜色,那沉寂已久的宮殿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那負責的人立刻一層一層的傳令下去,要在那每一根橫樑上都纏上大紅的綢布,要在每一個飛檐上掛上大紅的燈籠,要鋪千傾地毯,點萬根紅燭,要定最華美的喜服,滿載一個王朝對一對新人的最隆重的祝福!——要幸福!要幸福!!

  他被那消息驚得全身麻木,他那時正站在龍椅的左下方,和那叫“小東西”的總管分庭抗禮般的站在王腳下的兩側,他那時下意識緩緩的側過臉去仰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只看到帝王直直的望向遠方,臉隱在一片光暈模糊中。

  不是說——要,在一起,在一起,一生一世,亘古不移的嗎?

  我還記得。你忘了嗎?你忘了嗎?那一段你曾經發誓滄海桑田的愛情。

  為什麽,為什麽遺棄我?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他聽到自己在深思力竭的嘶吼,大張的嘴巴,卻只發出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質問的顫音,統統泯滅在百官的縱聲歡笑中。他無力的靠在龍柱上,表情猙獰,淚流滿臉,然後頭也不會的拋下早朝從大殿側門出去。

  怕什麽?還有什麽值得怕的?他想,老子現在誰也不怕了。

  殿上百官似乎無一人察覺這足以誅滅九族的無禮行徑,只有那個叫“小東西”的宮人一臉驚懼的看著他。

  他想他當時的表情一定很恐怖。

  要幸福,要幸福?心中還擠得怎樣的祝福?

  最怕聽見你幸福。

  ——

  王大婚。大婚之日,千傾紅毯,萬里燭焰。千朵祥雲,萬道霞光。

  朱紅的地毯從將軍府鋪向芙明殿,一路浩浩湯湯的萬傾鮮紅,大紅的蠶錦在每一根雕龍畫鳳的琅柱上搖曳,映得天也一片鮮紅,映得整座長安城也一片鮮紅,映得官員百姓的臉也成了紅色,臉上全是不加掩飾的歡娛。

  那可人的新娘,穿了一身鮮紅的喜服,上面滿繪吉祥鶴鳥,如意牡丹,用暗底的金線勾勒了山氣海嵐,鳳翥鸞翔。鳳冠上上百顆明珠金玉雕琢珠圓玉潤,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紅紗,如同霧裡看花,朦朦朧朧,亦真亦幻,卻足以發現那面容已是超出了“天寒翠袖,日暮修竹”的清麗,而越入了“若非群玉山頭,定向瑤池月下”的恍若神仙。絕代佳人,蘭心慧質,正好配那九五至尊,飄逸若謫仙的帝王。

  於是那個埋沒在百官之中紅服的年輕官員不由得笑了出來,帶了一丁點悲愴蕭瑟的味道。蒼白的臉色在這遍地紅光中也映出了幾分血色,但那血色如同那翻飛的紅紗錦般,在青天白日中,明明滅滅,明明滅滅。

  圍觀的人水泄不通,水泄不通,卻都露出從宛如一個模子刻出的歡躍面容,真心的祝福,誠摯的期盼,美好的願望。紅服的官員笑著想這裡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於是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向沒有祝福和陽光的角落。

  原諒我,原諒我給不起祝福。

  新娘子在滔天的祝福和圓滿中傾城傾國的笑,一笑天下醉,她走的時候,足下生蓮,裙褶翩躚,說不清的嫵媚風情,就那樣笑著上了驕子,十二擡的驕子,大紅的轎子,四個轎角上掛滿了沈甸甸的鈴鐺。

  鈴鐺輕響,轎子微搖,像天空不小心掉落的紅色祥雲,溫柔幸福到心都要碎了,鈴鐺一響那紅服官員的心就碎了,隨著風而飄飄散散,有些飄到了芙明殿,有些被擁擠的人群踐踏成灰。

  那官員終究沒有跟到芙明殿,縱使這天那深宮之殿禁忌暫解,可以讓一對新人最爲徹底的接受一個國度子民的愛戴和祝福,但是他不會去。他也許像一些班駁而醜陋的生物,不在乎怎樣的炎涼和冷漠,不在乎怎樣的卑微和污穢,只是乞求徹底的安靜和解脫。如果你試過日日夜夜都無法擺脫在累累傷痕上的一次次重複的決絕的傷害,那麽你就會知道,心死的痛,實在算不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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