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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竇太主嚇得趕快拔掉了頭上的一點銀飾,伏在地上說,“陛下,臣妾無狀、身當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

  豢養私夫,在當時的確是很常見的事,但常見不代表就不犯法,不要以為董偃當紅的時候劉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就是治不了他了。當年那不過是看在陳嬌的面子,陳嬌又是看在竇太主的面子。要不然,竇太主本人沒事,董偃的死罪,那是毫無疑問的。劉徹望了姑母一眼,見她神色惶恐,便輕聲道,“姑姑,阿嬌在哪裡?”

  要見主人翁,不過是一個引子,也還算是給竇太主面子,沒有把威脅說出口來,不然姑侄情分,蕩然無存,以後就不好見面了。

  竇太主怕得渾身發抖,和從前幾次見面一樣,她還是那樣露骨的悲傷。想來在人生晚年忽然間失去女兒,對於大長公主來說,是要比忽然失去皇后的劉徹,滋味要更苦澀一些的。

  可劉徹一想到今生今世,他是再也見不到陳嬌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攫住了他的心,他簡直恨不得要讓陳嬌所有家人為皇后陪葬,來發泄這樣的恨意。他陰沉沉地想:你讓朕難受成這個樣子,朕也就讓你嘗嘗難受的滋味。

  而竇太主也不至於看不明白這一點,陳衛韓三家就是因為太看得明白這一點了,所以才驚懼如此。可劉徹又畢竟是個君主,他是捨不得衛青和霍去病的,這件事最終的結果,恐怕也就只能這麼算了。

  不過,陳家、衛家、韓家,都有不能動的理由,董偃就沒有了,一個小小的男寵,捏死他都不必多出一點力氣。偏偏這螞蟻,又是大長公主的心頭肉……劉徹要不用董偃來逼一逼自己的姑姑,他也就不是劉徹了。

  “姑姑。”他又催促說,雙眼直盯著大長公主,尋找著蛛絲馬跡。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緊張地猜度過一個人了,陳嬌究竟是生是死,到底去了哪裡,如果連她的親媽都不知道,那也就再不會有人知道。這已經是他的最後一個機會,他以劉徹的身份來追尋妻子下落的最後一個出口了。錯過了這一次,也許畢生他都將被困在迷局之中,連自己什麼時候走近迷宮,都惘然不知。

  大長公主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哽咽著說,“阿徹,姑姑對不起你,姑姑對不起你。”

  看來她是知道一些,卻又不願多說了。

  劉徹眼神一凝,就要說話,大長公主卻又抬起頭來,望著他低聲說。“嬌嬌在去長門園之前,來公主府坐了坐,她忽然間談起了金屋殿。我——我——”

  他顧不得說話,站起身就出了屋子。咚咚的腳步聲就像是心跳一樣,響得又快又急,他連隨從都沒帶,頂著逐漸西落的夕陽縱馬狂奔,他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願看,在劉徹眼裡,只有那一尊金光閃閃的銅殿在前方迎候。

  它就在那裡,在逐漸西沉的紅日中,在初升的燈火里,流光溢彩,美得就像一個迷失了的夢。劉徹在金屋殿前翻身下馬,不顧任何一個外人的說話,他踏上了被陽光曬得火燙的金磚地,在這遠望美至顛毫,近看卻過分耀眼,耀眼到讓人流淚的金殿中游目四顧。

  他發現,這金屋雖然是他為陳嬌一手打造,但他卻從來也未能好好地欣賞過它,儘管它離陽明殿這麼近,但他其實真的也只來過幾次,一時間,他發覺不出任何不對。

  不過不要緊,他是皇帝,他發覺不了,有人能為他發覺。

  等到午夜時分,一本絹冊終於被送到了劉徹手中,其實它也沒有藏得太深,就放在了銅妝盒裡,只是從來也沒有人想著拉開這空置的妝奩。這一封留書,到底還是推遲了四個月才送到劉徹手中。

  劉徹展開來看,他一字一句地看,他看到了深夜。

  “阿徹。”陳嬌說,語氣親切得就像是隔著信在和劉徹說話。“你見信的時候,想必我已經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將會去向哪裡,也許是洛陽,也許是川地,也許是壽春,也許就在長安城裡,在你的腳下,也許我會找到另一個男人,因為我一直好奇,究竟我是和你生不出孩子,還是命中就註定不能生育,也許我不會再和誰在一起,因為天下比得上你的人,本來也就不多。但無論如何,我依然是走了。我與你的夫妻情分,原本僅止於十年,我是偷了十年、強求了十年,可我不能再求更多了。”

  “我想天下人都不會明白,為什麼我棄後位而去,或許連你也不會明白,但不要緊,我明白就好。兩位哥哥和母親,你順手照顧,不要讓他們挨餓受凍也就夠了。劉據的性格,也許並不適合當個太子,我總覺得他的年紀,和你差得實在是太少了。將來要是因為這件事有了爭執,你就多顧念顧念父子的情分吧。”

  “未央宮美人三千,也許明天你就忘了我,也許在你的生命中會有更多的美人,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王夫人、李夫人、還有很多不知名的美人,會在你身邊打轉,也許你最終會挑選一個出來,立她為後,與你合葬茂陵。也許你依然惦記著我,就像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一樣,若是如此,若是你真的還把我當成你的妻子,你的皇后,那你就讓我知道吧。有一天你是會立年號的,若你原諒了我呢,你就將第二年的年號定為建元。立年號這麼大的事,不論我在哪裡,都是一定會知道的,你一時生我的氣也不要緊,削陳家的官,削哥哥們的爵位,我也不在乎,你把來年年號立建元的那一天,我就當你終於還是不生我的氣了,心裡還是有我的,那麼等我死後,也會有人把我送到你身邊來和你合葬,以期來世再結姻緣。”

  “你待我極好,我想我待你也不差,如果你不是天子,我不是皇后,是否我們可以白首于歸?但願來世之說真有是事,但願你始終還是放不下我。因為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不論我在哪裡,不論我是否又和誰在了一起,不論我開心不開心,這一輩子,我是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放下你的。我也不知道我將會去到哪裡,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開心,但我知道你會重新開心起來的,你會忘記了我,因為你畢竟是天子,你畢竟是劉徹。”

  “唉,到了這時候,千言萬語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你要好好經營漢室天下,別想著求仙問道的事了,多想著百姓的疾苦。這些話,我平時也說過好多次,我不想再說了,從你見信開始,我就不是皇后啦,我只是陳嬌。也許有一天我們還能再見,那一天身份與地位,權勢與政治,天下與萬民,都不再是我們之間的阻礙了。到了那時候,我想我們都會開心很多吧。”

  信文值此,戛然而止。

  劉徹手握絹冊,獨坐金屋,他坐了足足有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晨光微曦時,上林苑傳出喪報:皇后暮春落水,幾個月來病勢連綿,終于于昨日深夜,薨於金屋殿中。

  國家機器頓時井然有序地運轉了起來,長安城上下全都鬆了一口氣。皇后的喪事、西北的戰事……到了第二年,西北大捷,河西走廊收為漢有,衛、霍兩人凱旋而歸,該辦婚事的辦婚事,該封賞的封賞。衛青得封大將軍,掌內外政事,劉徹對他的提拔和重用一如既往,似乎不因為任何事而有所轉移。

  又數年,衛霍再度出征,霍去病大敗左賢王,封狼居胥,從此“漠南無王庭”。

  兩年後,驃騎將軍霍去病薨,當利公主後改嫁欒大。又明年,館陶大長公主薨,堂邑侯、隆慮侯坐爭產、不法事失侯,幸有衛家庇護,未曾喪命。再數年後,君王以汾水得寶鼎故,改當年為元鼎四年,並追改從前年號。

  以登基初年,為建元元年。

  102、篇外

  元鼎六年春,南越國叛亂平定,大漢再添九郡。匈奴亦已經遠遁大漠以北,無力渡漠南掠,大漢內外,雖說不乏憂患,但也比起天子即位初年時內外交困的局面,已經是大有改觀。

  諸侯王有異心的都被嚇老實了,也都被推恩令給封住了嘴。列侯們經過這一波那一波的削爵,開國列侯迄今已經所剩無幾,陳家既然銷聲匿跡,勉強算得上是外戚的衛家又謹慎至極。在君王人屆中年時,他的權力終於達到了巔峰,不論是丞相也好,大將軍也罷,都再不能對他的權威造成任何制約。這偌大的天下,終於完全落入了天子手中,他成為了真真正正的君主,一言一行,都足以令千萬里之外的百姓為之顫抖。

  他也的的確確像一個真正的君王了,除了從他年輕時候就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那些心腹之外,如今一般人想要覲見皇帝,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容易了。這個君王已經建立起了至高無上的權威,現在他將自己隱藏起來,隱藏到了深深的宮殿裡頭,令自己的喜怒哀樂都不被底下人蠡測,從而使得自己更具有了神秘莫測的威嚴。

  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君王生了一場小病,他的心情也就更不好了,就連近來最受寵愛,“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的李夫人,都不敢冒著觸怒龍顏的危險求見,他也無心招人相伴,而是在五柞宮裡休息,就連老太監春陀進進出出的時候,都格外多添了幾分小心,唯恐一個不慎,就又令得君王不快。

  “衛大將軍令人來向陛下行禮問好,問陛□體可暢快了,說是遠方有客到。”他就跪在君王榻前柔聲說。“太子也獻上了當季的瓜果,並向您問好。”

  君王有幾分睏倦了,他翻了個身子,咕噥著,“誰啊?不見,等明天再說吧。”

  春陀吞了吞口水,他的語氣更加小心了。“可大將軍請我一定轉達,說是這個人,陛下應當是想要見一見的,她給陛下帶來了一樣東西。”

  見君王似乎不為所動,春陀忍不住了,他自作主張地加上了一句。“其實大將軍已經把這個人帶到了上林苑裡,剛才小人也見了她一面,小人想,陛下您也是會想見見她的,她帶來的是陛下一位故人的消息。”

  暗示到了這個地步,君王終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翻身坐起,捻了捻新留長的鬍鬚,又瞥了春陀一眼,眼中疑問之色雖淡,但春陀跟著他四十多年了,還是看得明白的。

  改元建元背後意味著什麼,君王身邊人都是清楚的,其實還是當利公主說了一句,“再等下去,說不定就等不來了。”這才使得君王下定決心,只是沒想到還沒有兩年,就真的等到了那一位的消息。

  老太監輕輕地點了點頭。

  君王默然了許久,才低聲道,“那就把這個人帶進來吧!讓江充去查一查,他是怎麼到長安城來,又是從哪裡過來的。怎麼找上衛家……這些事,都查得清楚一點。”

  春陀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說什麼了,他輕輕地退出了宮殿,留得劉徹在殿中等待。而君王畢竟已經有了年紀,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沉不住氣,遇到消息,往往要起來在屋裡繞圈了。這麼大的消息,也只能使得他皺緊了眉頭,盤膝在榻上坐著,一手支頤,久久地出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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