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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才子文人莫不以痛罵里二人為榮。

  對比半年前沈正和復起,被迎入京師的歡騰景象,實是莫大諷刺。

  而被人唾棄的難兄難弟此時正坐在廢棄院落里,拿出自帶的酒食,你一杯我一筷地吃著。

  瞿康雲看著沈正和又伸手去拿酒壺,忍不住用筷子架住了:“這是第六杯了,你以前最多喝三杯。”

  沈正和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縮回了手。

  瞿康雲道:“不是我想管你,我們同坐一條船,我不想因為一個醉鬼而翻船。”

  沈正和道:“我有兩斤白酒的酒量。”

  輪到瞿康雲驚訝了,驚訝中還帶著點兒生氣:“我以前請你喝酒,你都說不勝酒力。”

  沈正和毫無愧意:“喝酒要看對象。”

  瞿康雲哼哼了兩聲:“你與誰喝?”

  “慕憲。”

  瞿康雲沉默了。

  沈正和又倒了一杯,自行碰了碰瞿康雲的杯子:“你現在也可算半個。”

  瞿康雲看著他仰頭又是一杯,淡然道:“你日後還打算推醒《帝律》?”

  沈正和道:“我推行的是法治。”

  瞿康雲道:“我一直以為你推崇的是禮制,沒想到你是法家。”

  沈正和道:“我什麼都不是。對我來說,什麼有用就用什麼。”

  瞿康雲道:“那你簡直的主張是實用?”

  沈正和點頭道:“實用。”

  “可是《帝律》一點都不實用,沒有一個皇帝會願意受人掣肘。難道你就看一天到晚抓我們小辮子的御史台很順眼?”

  “有人管總比沒人管好。”

  沈正和和慕憲是知己,是至交,也是同窗。只是自己運氣好,官運亨通,慕憲運氣差,仕途坎坷。當了自己幕僚後的慕憲,幾乎將滿腔的理想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慕憲知道自己縱容下屬,用不當的手段打擊政敵時,失望至哀痛的表情。他一直在想,慕憲的早逝,不僅僅因為從《帝律》的夭折中看到了自己一生心血永遠出頭之日的悲愴,更因為理想所託非人留下來的遺憾。

  他不是不知道實行《帝律》有多艱難。不要說《帝律》,慕憲一百零七本律法書堅持的是十二個字“公平公道,官協民生,民爭己利”,無論哪一本,在當朝權貴眼中,都是過於縱容“下民”了。可是,當自己的理想遺失,能夠取代權力欲望而讓自己繼續前進的,也只有慕憲的幾近天真的理想了。

  瞿康雲見沈正和直接抓起酒壺喝,阻止的手伸了伸,又收了回來。這酒壺統共就這麼點兒大,之前就已經倒得七七八八了,剩的也就這麼一點兒,要是真有兩斤酒量,想來也是……

  “噗”。沈正和趴在桌上睡了。

  瞿康云:“……”

  沈正和醉了一場之後,情緒反倒穩定下來了,再次見瞿康雲,又是瞿康雲熟悉的高冷表情。反倒是瞿康雲的臉色有點不大好看。

  瞿康雲道:“你現在心情如何?”

  沈正和道:“看到了一隻大烏鴉?”

  瞿康雲疑惑道:“哪裡?”

  沈正和指了指他:“你不是要告訴我壞消息嗎?”

  瞿康雲譏嘲道:“你又喝了兩斤白酒來的吧?不管你喝了多少,最好醒醒酒。你最得意的學生出事了。”

  沈正和臉色一變。

  瞿康雲見他這樣,倒不好再賣關子,直接道:“聽說,皇后在皇上面前參了他一本。”

  這實在是個出人意表的答案。

  “慕枕流勾結謝非是,帶走了放在軍器局的鎮局之寶。”他見沈正和皺著眉頭,“他沒有對你說嗎?”

  沈正和道:“他倒是寄過兩封信給我。”信里提過平波城的局勢,尤其是老掌局離奇過世以及滿門大火的兇殺案,還提到俞東海懷疑是唐馳洲所為。

  唐馳洲,皇后……

  沈正和陷入沉思。

  瞿康雲幽幽地說道:“你若是想到了什麼,千萬不要忘記告訴我。”

  沈正和道:“你認為,唐馳洲是哪一邊的?”

  瞿康雲不假思索:“皇后一邊。”

  “那皇后又是哪一邊?”

  “皇后還需要……”瞿康雲猛然愣住。皇后是一國之母,大莊朝最尊貴的女人,她站在哪一邊,本來是無需懷疑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便是自己的兒子。可是,若丈夫身體不濟,膝下又無子呢?

  瞿康雲喃喃道:“皇后會站哪一邊?她,她是否已經站了哪一邊?”

  諸皇子中,原本最受皇帝寵信的信王因造反伏誅,剩下隆王、兆王、慧王、臻皇子、檸皇子。隆王舅家勢大,兆王昏庸之名在外,慧王早年騎馬斷了腿,常年臥床,不願見人,臻皇子早慧,頗受寵愛,性情與皇帝極像,御下手段狠辣,宮中人望盡失,檸皇子的母妃最近聖眷正隆,但尚在襁褓,還看不出什麼。

  這些人中,自己和沈正和明著站隆王,暗地裡站兆王,皇后若是與他們站的是同一個隊伍,不可能會參慕枕流。除非,她站的是剩下的人。

  慧王?臻皇子?檸皇子?

  瞿康雲突然道:“你有沒有想過,千歲爺到底是誰?”

  63第六十三章 密謀

  沈正和被他跳躍的話題問得一愣:“你想過?”

  瞿康雲道:“我本以為他與席停雲、翟通一樣,是大內的人。”

  “現在呢?”

  “我現在卻在想,能被稱為千歲,他或許是皇室中人。”

  沈正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認為他是諸皇子之一?”

  瞿康雲道:“若他是諸皇子之一,或許,就是皇上心目中的太子,也是皇后要扶持的人。”從皇上為皇后衝冠一怒之後,誰也不會懷疑兩人的感情,更不懷疑他們站在不同的船上。

  沈正和想了想,緩緩地吐出兩個字:“慧王。”

  千歲爺是慧王。

  慧王是皇上屬意的繼承人。

  這個猜測縈繞在沈正和和瞿康雲的心間,以至於回府之後的沈正和,也滿腦袋地轉著這個念頭。如果是這樣,那麼自己和瞿康雲就押錯了寶,很可能會招來殺生之禍,又或者,已經招來了殺生之禍!

  他招來下屬,讓他與自己分布在各地的門生故舊聯絡,儘快打聽慕枕流和謝非是的下落,最好能弄清楚他們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說謝非是盜竊軍器局鎮局之寶他信,說慕枕流是內應,他說什麼都不信。

  下屬下去沒多久,又回來送了封信。

  沈正和看完信臉色大變,脫口道:“她怎麼會帶著東西來京師?”

  失態的沈正和絕對沒有想到,自己那時候的表情和話沒多久就原原本本地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一邊欣賞著繡娘剛剛繡好金絲真龍袍,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東西又是什麼東西?”

  回答的人站在屏風後面,只能看到一個身影:“不知。”

  皇帝道:“連這樣的小事也不知!我要你何用?”

  屏風後的人半晌沒說話。

  皇帝平了平氣,又道:“你不要怪我狠心,但是,沈正和是你舉薦我才再啟用他的。他若是出了什麼差錯,不管你和我是什麼關係,我都不會輕饒了你。”

  “皇上放心,我一定會看緊他,不會讓他逃出我的五指山。”

  皇帝道:“聽說你最近去了一趟西南?”

  屏風後的人沉默不語。

  皇帝道:“朕不是要管你,但是你自己也知道,那裡離西北很近,萬一……朕鞭長莫及,如何能像上次一樣,再保下你一次。”

  屏風後的人慢慢地走了出來,行禮道:“皇上放心,我自有分寸。”

  皇帝道:“人人都說千歲爺一出馬,必然就會有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要發生。你在西南重挫賀孤峰的事,朕很欣慰。朕有後宮三千,可保莊朝基業三千年,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有讓朕失望過,希望以後亦然。畢竟,天下雖大,卻無你的容身之所。你唯一能夠待的地方,只有這座藏得住秘密的皇宮。”

  “是。”

  皇帝想了想道:“沈正和的家人呢?”

  “都留在河西老家。”

  “孤身赴任啊。”皇帝喟嘆一聲,揮了揮手。

  千歲爺慢慢地告退,退到殿外時,臉上的鬼面具被門邊燈籠的火光照得閃了一下。

  皇帝被閃得眼睛一花,看著那個消失在門口理當很熟悉卻又熟悉得有些太熟悉的身影,心裡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方橫斜把持朝政的時候,朝廷的風向很容易看,反正方橫斜吹哪邊,朝廷就吹哪邊。可自從方橫斜閉門謝客,沈正和入住凌霄閣之後,這風就東南西北胡吹一氣。

  就好像忠勇伯和昌平侯,先前還一個勁兒地往天機府里鑽,這兩天又跑去慧王府門前當門神。可憐慧王被人遺忘了十幾年,突然就在京師炙手可熱起來,其他人知道忠勇伯和昌平侯是凌霄閣兩位閣主的心腹,雖不知就裡,也有樣學樣地跑來拜訪,一時間,慧王府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卻將府里的人鬧得不勝其煩。

  首當其衝便是慧王。

  他臉色陰沉,抓著桌沿的手竟在檀木桌上陷了進去。

  “王爺息怒。”高如松,瘦如杆的人站在窗邊的暗處,抱拳道,“沈正和與瞿康雲或是猜出了什麼,但絕沒有證據。他們這種試探的手法,先前已經在天機府里用過了。”

  慧王冷冷地說:“本王不是方橫斜!沈正和和瞿康雲一個支持兆王一個支持隆王,當然會看本王不順眼,怕本王礙了兩位好哥哥的路,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想來打探消息,看看本王這個瘸子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弱點,能一耙打死。”

  瘦子遲疑道:“慧王避居這麼多年,理當不會。”

  慧王道:“我避居,別人以為我心虛。老酒啊,這個吃人的世界,不是你不吃別人,別人就不會來吃你。你忘了我這條腿是怎麼瘸的嗎?要不是你們爺,我早就已經……”

  瘦子道:“王爺千萬不要這麼說了。爺當初救您,也是因為您與爺處境相若,同病相憐。這些年來,要不是您在皇宮裡,在皇上、皇后面前為爺周旋,爺不可能過得這麼逍遙自在。”

  慧王道:“你們爺什麼時候回來?”

  瘦子為難道:“不好說,爺一向自在慣了,他老說自個兒也管不了自個兒,就更沒人管的了他了。”

  慧王點點頭道:“既然他不在,那京師的一切就由我來做主了吧。”

  瘦子道:“王爺打算?”

  慧王道:“照皇上的意思,好好敲打敲打他們。”

  世人皆知,千歲爺每次動手,都是雷霆萬鈞!

  若說沈正和和瞿康雲剪除方橫斜羽翼時,用的是金風細雨般的攻勢,那麼千歲爺便是狂風驟雨。

  沈正和和瞿康雲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現自己的人少了一半。

  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人不翼而飛,何等駭人聽聞!

  沈正和和瞿康雲同時黑了臉,兆王第一時間軟了,一邊寫信給沈正和說自己身體不適,一邊上書給皇帝,說自己做夢夢到先祖,求皇帝准他去給先皇們守墓。

  皇帝准了,上面就一個字:滾。

  兆王走得極快,拖著王妃,帶著側妃,次日就出了城,留下管家收拾東西。

  他一走,隆王就成了唯一之選。

  瞿康雲苦中作樂,嘲笑沈正和眼光獨到,千挑萬選選了個懦夫。

  沈正和道:“你又如何?挑中千歲爺了嗎?”

  瞿康雲沉默,沉默中帶著點愧疚。要不是自己太心急,慫恿沈正和站隊,千歲爺絕不會這麼快動手。他說:“我現在有點兒明白方橫斜為何年紀輕輕能屹立不倒這麼多年了。”

  沈正和道:“現在才知道?”

  瞿康雲嘆氣道:“至少他武功高,不怕刺殺。”

  沈正和見他垂頭喪氣,面色微沉:“你想坐以待斃?”

  “當然不是!”

  瞿康雲握緊拳頭,站起來,在院子裡走了一圈,對著圍牆,半晌才轉過身來:“你知道翟通嗎?”

  “‘後宮三千’千里眼翟通。”

  “也許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已落在他的眼裡,現在只等收網。”瞿康雲閉了閉眼睛,“沈匡國啊,你六十多了吧?”

  “五十九。”

  “我也有五十七了。”

  “原諒你記性差。”

  瞿康雲道:“我們都到了知天命的歲數,可我還是有點不服老啊。這麼多年,一直被你壓著,被方橫斜壓著,被皇帝壓著……我還是不服老啊。”

  沈正和道:“那就再搏一把。”

  瞿康雲某光一閃:“怎麼搏?”

  “東北長壽軍。”

  64第六十四章 輸了

  瞿康雲道:“只怕他們一動,我們倆就再也動不了了。”

  沈正和道:“從衛京山翻過來。”

  瞿康雲沉吟片刻,搖頭道:“不行!衛京山陡峭難爬,縱然他們能翻過來,也帶不了兵器和盔甲。難道要他們徒手作戰嗎?”

  沈正和道:“兵甲我有。”

  瞿康雲怔住了:“你?難道是當年……”

  沈正和點點頭。

  瞿康雲道:“你把他藏在京師?”那批讓方橫斜惦記,讓皇帝惦記的兵器,這麼多年來竟被沈正和藏在眼皮子底下?他簡直要五體投地。

  沈正和笑而不語。

  瞿康雲的心突然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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