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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孤峰臉色蒼白而陰沉,猶如暴風雨前的天色。

  千歲爺唇角微揚,笑容裡帶著幾分惡意和嘲弄:“他,寧可死也不願意再見你。”

  賀孤峰出劍了。

  沒人看清他的劍從何而來,連一直盯著他的千歲爺也沒有看清楚。當他看到那把劍的時候,劍尖已經在他的胸前,仿佛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就會刺穿胸膛。

  可是,這一點點卻如千山萬水一般遙遠。

  賀孤峰死死地盯著突然出現在千歲爺胸口的馬頭,雙眼通紅。

  千歲爺斂目,看著劍尖微微地顫抖起來,笑眯眯地推開他的劍,從樹枝上跳下,施施然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賀孤峰突然開口:“東西留下。”

  千歲爺揚眉,拇指和中指拈起馬頭打量了兩眼,隨手向後拋去。

  賀孤峰單手接住,劍尖緩緩下垂,“叮”的一聲打在地上。

  千歲爺走出院子,眼中的笑意完全褪盡,剩下如夜空一般浩瀚而深沉的黑暗。

  一個身影從暗處走出:“不殺了他?”

  千歲爺道:“他武境已破,再難達武學巔峰。一個失了心的武夫,殺之無趣。”

  那人道:“西南諸事已了,我要回宮復命了。”

  千歲爺輕笑起來。

  那人面露駭色。

  千歲爺陰沉地說:“沈正和比想像中的更沒用,上京這麼久,不但沒有牽制住方橫斜,還讓他騰出手到西南興風作浪。你回京之後,再推他一把。”

  那人道:“沈正和已經與瞿康雲聯手,將方橫斜逼得走投無路了。”

  千歲爺低頭把玩繫著袍子的腰帶上的結扣:“如果是這樣,你查一查方橫斜是否還在天機府。”

  “之前忠勇伯和昌平侯去過……”他猛然收口,低聲道,“席停雲?”

  千歲爺拈著結扣,眼睛似笑非笑:“他在西南。”

  高邈帶著慕枕流等人逃出來之後,見沒有追兵,即要改道向北,慕枕流停下馬:“我要上京。”

  高邈道:“東北這條路上有太多的埋伏,我們從北面繞過去。”

  慕枕流道:“他們要殺我,就算往南走,也一樣會追上來。”

  高邈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慕枕流一驚,馬往旁讓了開去,高邈很快鬆手。

  高邈歉然道:“我是擔心你。”

  慕枕流道:“我們兵分兩路吧,替我好好照顧胡姑娘。”

  胡秋水疼得岔氣,這時候卻氣得岔氣,瞪著他道:“你敢甩下我?”

  慕枕流低聲道:“跟著他們,你更安全。”

  胡秋水瞄了高邈一眼,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她的音量不輕,高邈和書童都聽得一清二楚。

  慕枕流不禁有些尷尬。

  高邈無奈地望著他,道:“漱石,說實話,你執意往東北而行,是否為了等那個人。”

  慕枕流眼神閃爍了一下,輕聲道:“廣甫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書童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所謂借一步說話,顯然是將他和胡秋水排除在外了。

  胡秋水吃的是保鏢這行飯,見慣了這種事,倒是沒什麼反應。事實上,她已經痛得對其他事都沒有太大的反應了。

  高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寵溺地笑笑,策馬跟著他往山道另一邊走去。

  書童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兩人的背影,仿佛在計算猝然發難的距離。

  胡秋水道:“你不必不放心。慕大人這個人,就算,武功蓋世,也只會自保。”她喘了口氣,慢吞吞地接下去,“何況,他只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

  書童道:“殺人不一定要武功。”

  胡秋水道:“自己嚇自己,也是一種死法。”

  高邈和慕枕流說了一會兒,慕枕流突然策馬往前沖,很快消失在地平線。高邈調轉馬頭,心事重重地回來。

  胡秋水苦笑道:“他是鐵了心要一個人上路。”

  高邈道:“胡姑娘放心,漱石將你託付於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會保護你平安抵達京師。”

  “高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胡秋水揚鞭一甩,“震遠鏢局沒有丟下僱主求生的人。”

  慕枕流將軍器局、唐馳洲等人暗中運送武器去西北的事告訴了高邈,連帶的,還有帳冊副本的下落。雖然,那本帳冊他還給了唐馳洲,但裡面每個字都深深地刻在了腦海里。以防萬一,他還在平波城留了一個副本,一旦自己有所不測,高邈還能將副本送上京師。

  這是一場前赴後繼的仗。

  這一刻,慕枕流想到了老掌局,想到了祝萬枝和桑南溪,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高邈。

  他們中,有人倒下,有人前行。

  無論如何,只要有一個闖過去,就贏。

  慕枕流一夾馬腹,促馬疾行。他並不知道胡秋水隨後追來,更不知道她追岔了路,終因體力不支而停了下來,此時此刻,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也只敢有一個念頭——

  上京。

  細雨霏霏,哀怨纏綿,吹入脖子的風沒有絲毫涼意,只是將粘稠的汗吹得越發粘稠。

  慕枕流翻身下馬。

  沒日沒夜的趕路讓他幾乎合不攏雙腿,扶著馬在原地站了會兒,才慢慢地抬起腳步朝路邊的食寮走去。進門的一剎那,腦海里突然響起一個堅定的聲音——

  “你只管先走,肚子餓了就停下來,我會陪你吃飯。”

  他走了很久,停了很多次。

  那個說要陪他吃飯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每當他停下來,腦海里就會閃出這個念頭。久而久之,他停下的次數越來越少,趕來的時間越來越長,身體越來越疲憊,可是,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理智讓他心無旁騖,專心趕路,心卻不由理智控制。

  慕枕流低下頭,手指慢慢地抹去臉上的雨水,邁進食寮。

  食寮里坐著一圈的人。

  不同的打扮,不同的年紀,不同的樣貌。

  但是落在慕枕流的眼裡,他們都是一模一樣的人。就好像在羊的眼裡,所有的狼都是敵人。

  慕枕流回頭看了看。

  兩個人站在他原先站過的地方,一個牽著他的馬,一個抱著刀盯著他。

  這一次,大概不會再有人躥出來救他了。

  慕枕流這樣想著,仍舊忍不住往來路看了一眼,然後就看到了一把傘。那實在是一把很漂亮的傘,通體潔白,在這樣陰沉的天色下,仿佛散發著螢光。

  撐傘的人的臉藏在傘下,饒是如此,他款步行來的風姿卻叫人看得挪不開眼睛。

  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濃眉大眼,腰挎雙刀。

  食寮里的人騷動起來。

  慕枕流下意識地退出食寮,站在他身後,抱著刀的人突然拔出了刀,筆直地朝他衝來。

  慕枕流眨了下眼睛。

  在生死一線的時刻,他本不想眨眼睛,但是四周突然飛起來的水珠子濺得他睜不開眼睛。等他再度張開眼,身前已經多了一頂傘,一個人。

  “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竟敢管烏雲十三雄的閒事?”食寮里的人紛紛湧出來,圍在他們二人的身邊,色厲內荏地喊道。

  與撐傘之人同行的那個人站在圈外,遠遠的,仿佛在看戲。

  慕枕流從傘後探出頭,持刀的人已經倒在了地上,一隻斷腕手裡依舊抓著刀,在他身前不遠處晃動。血從兩處滲出來,沿著凹進去的石地慢慢地匯聚到一處,流到撐傘之人的鞋邊。

  白色的布鞋染了猩紅,分外刺眼。

  傘動了動,遮到慕枕流的頭頂。傘下的人終於回過頭來——

  秀美的臉龐讓這場煩人的雨變得生動鮮活。

  慕枕流的心臟卻在剎那停擺。

  “慕大人,受驚了。”他微笑著,溫雅不失親切。

  經歷過最驚悚最可怖的事情之後,慕枕流反倒見波瀾而不驚,徹底平靜下來:“方府主好久不見。”

  方橫斜回身,看向驚疑不定的烏雲十三雄,溫和地說:“還請諸位賣方橫斜一個面子。”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原本圍住他們的人已經跑得一個不剩,那個斷了腕的跑得最快,完全不像受了重傷。

  慕枕流道:“多謝方府主援手。”

  方橫斜抬頭看了看雨勢:“這場雨一時半刻怕也是停下來,不如我們進去坐坐。”

  到了這個地步,慕枕流自覺沒有不答應的權利,溫順地進了屋子。

  方橫斜正要抬步跟上,就見天將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幽幽地說:“他是王爺要殺的人。”

  方橫斜點頭道:“我知道。”

  天將道:“他手握著軍器局的帳冊。”

  方橫斜道:“我知道。”

  天將眯起眼睛道:“知道還要救他?”

  方橫斜收起傘,回頭一笑:“怎能讓師兄難過。”

  第五十五章 團聚

  “我不懂。”

  天將向前一步,擋在他的身前:“我認識的方橫斜並不是為私情置大業於不顧之人!”

  他的聲量微高,引得慕枕流矚目。

  方橫斜道:“私情不錯,大業不錯,若兩者兼得豈非非常之不錯?”

  “談何容易?”

  方橫斜道:“若事事避難求易,我們豈能走到今日之地?”

  天將道:“你不是最討厭變數的嗎?留下慕枕流,就是最大的變數。”

  方橫斜點頭道:“是啊。”

  天將瞪著眼睛,若是眼珠子能脫眶,想來已經瞪到方橫斜的臉上去了:“那你還要保他?”

  方橫斜又點頭道:“不錯。”

  天將雙拳握得咯咯響,似乎在考慮自己一拳揮上去,能不能打醒他。

  方橫斜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許等一等,便有不一樣的結果。”

  天將道:“千歲爺和慕枕流有何不同?你竟厚此薄彼!”

  方橫斜輕描淡寫地撥開他攔在身前的手,道:“他是我師嫂。”

  “……”

  方橫斜在慕枕流的面前坐下。

  慕枕流抬眸看著他。

  方橫斜道:“這幾日天氣真糟糕。”

  慕枕流道:“的確很糟。”

  “不適宜趕路。”

  “有些路,就算不適宜也非走不可。”

  “我是說,路況太糟,有時候會拖住趕路人的腳步。”方橫斜招來店小二,要了兩壺茶和三碗面。

  一壺茶一碗麵送給了孤零零坐在門口的天將,剩下的放在方橫斜和慕枕流的桌子上。

  方橫斜將筷子遞給慕枕流:“這樣的天氣,吃一頓熱騰騰的湯麵,既能暖身又能暖胃。請用。”

  “多謝。”慕枕流接過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儘管他很餓,但吃麵的動作依舊很斯文。

  方橫斜也是。

  與他們截然相反的,卻是坐在窗邊的天將。

  方橫斜和慕枕流聽著那裡不時發出“嘶嘶簌簌”,都有些忍俊不禁。

  劍拔弩張的氣氛竟有些鬆弛。

  慕枕流發現,明知彼此立場想對,也很難對眼前這個人產生敵意。

  吃完面,方橫斜親自斟茶:“雖是粗茶,卻自有一股田野山間的粗獷之氣。漱石不妨試試。”

  慕枕流舉杯的手微微一頓,抬頭看方橫斜。那人垂眸品茶,似乎絲毫未察覺剛才的稱呼過於親昵了。

  “方府主。”

  “慕大人。”方橫斜放下了杯子。

  慕枕流的杯子依舊舉著:“方府主以為,景氏江山……還有救嗎?”他每一字都斟酌再斟酌,花了極長的時間才將整句話說出口。

  方橫斜面不改色:“當然。”

  慕枕流道:“如何救?”

  方橫斜道:“讓適當的人做適當的事。”

  慕枕流道:“如何讓適當的人做適當的事呢?”

  方橫斜笑道:“總有辦法的。”

  慕枕流道:“為何不是讓不適當的人不做不適當的事呢?”

  方橫斜笑容微斂,眼睛閃爍出不同尋常的光彩:“請漱石……”他突然站起來,看向門外。

  慕枕流跟著看過去。

  門外空無一人,但天將已經等在門口。

  方橫斜嘆了口氣道:“可惜不能喝完這杯茶。”

  慕枕流眨了眨眼,方橫斜和天將已經出了門。臨行前,方橫斜轉過頭來,對慕枕流抱拳道:“後會有期。”

  竟這樣走了?

  難道,他來這裡只為了替自己解圍?

  慕枕流一頭霧水地起身回禮,眼睜睜地看著他撐起傘,與天將一道,看似悠然,實則迅捷地消失在雨幕中。

  未幾,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道身影閃電般從食寮前划過。

  慕枕流蹙眉。儘管沒有看清楚那人的樣子,但是那身衣服……

  “砰”,食寮的門板飛起,朝慕枕流砸來。

  慕枕流下意識地抬手擋臉,那飛過來的門板就被劈成了兩半,砸在左近的桌子上,自己被一個臭烘烘黏糊糊的懷抱狠狠地抱住,一點兒都動彈不得。

  “你怎麼現在才吃飯!”

  對方惡人先告狀。

  慕枕流愣了愣,忍不住笑起來。

  “還笑?!”謝非是放開他,狠狠地盯著他,好似要補償這幾日只能想不能看的空虛,“就算吃飯,也不找個顯眼點的地方,這么小的一個食寮……能有什麼好吃的!”

  慕枕流見他貪婪地盯著自己的空碗,笑道:“有很好吃的面。”

  謝非是用行動證明這的確是很好吃的面。

  慕枕流看著謝非是兩邊越疊越高的空碗,再看看自己剩下一半的第二碗,咋舌道:“你不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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