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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壓在桑陵城頭上的巨大陰霾被掃清,城中眾人都鬆了口氣,第四日,被擋在城外的商隊進了城,再加上昌陽的軍資送達,桑陵百姓歡喜異常,在城中辦了篝火宴,通宵達旦的慶祝。

  飲酒作樂的歡聲傳遍全城,喧囂不眠之夜仿佛永遠止境,接連三日。

  衛所的議事廳里多了張軟榻,榻上半倚著一個人,長發鬆挽,穿一身松花色的家常襖裙,安安靜靜睡著。軟榻就擱在窗邊,細碎的陽光會灑在她松花色的素麵裙上,像一朵朵黃梅花。大軍雖已退去,但不知往後是否還有禍事,而赤潼關戰起,大安朝仍舊處於憂患之中,霍錚並不得空,每日都要來議事廳和洪濤、連煜等人商議事情。

  他每天都把俞眉遠抱過來。起初眾人很是驚訝,後來只剩同情。

  俞眉遠七日未醒。

  楊如心診不出問題,俞眉遠一切如常,身體毫無異狀,卻長睡不醒。

  他不想再拋下她一個人,不論去到哪裡,他都要帶著她,長守不離。

  “把他的屍首裝殮了,回京時一併帶回去吧。畢竟也是我大安朝的將軍,昔年在西疆與狄蠻苦戰八年,這些年又鎮守赤潼,是非功過已難數清,人既已死,便留他一具全屍。”

  霍錚坐在議事廳正中面無表情地吩咐著,眼中沒有悲喜,亦無痛苦,平靜得像是毫無波瀾的井水,所有的事他都一樁樁一件件地處理著,有條不紊,冷靜異常,反倒讓人擔心。

  但再擔心,旁人也無從勸起。

  俞眉遠一日不醒,所的勸慰於他而言都是累贅。

  處理完魏眠曦屍首之事,這一天的事務差不多了結。天色已暗,廳中眾人散去,霍錚便走到她身邊,俯身將她抱起,回了居所。

  俞眉遠縮在他懷裡,眉目恬淡。

  這輩子,她可從來沒有如此乖巧安靜過,可他卻深深懷念她從前折騰人的那股勁兒。

  到了居所,青嬈已將飯菜備好。她與老七一起從昌陽護送糧糙過來,三天前才得以進城,一進城她瞧見俞眉遠的模樣就哭得兩眼腫似核桃,待要接手照顧,霍錚卻沒讓。

  俞眉遠倚在桌前的大藤椅里,不仔細看就和以前懶散縮在大椅里撒嬌似的,沒有坐相。

  “我來吧。”從青嬈手裡接走瓷碗,他坐到俞眉遠對面,親自餵她。

  碗裡是熬得稀爛的粥,一勺餵進去,有小半勺都沿著她唇瓣流下,他便拿起濕帕拭去。半晌才餵好一碗粥,他又起身倒了清水,拿乾淨的帕子醮水替她擦臉。

  帕子溫柔撫過她的眉眼,他一邊擦一邊說:“阿遠,魏眠曦的屍首已經安排人裝殮了,你不用擔心,我會給他留一具全屍。”

  俞眉遠沒反應,仍只閉著眼。

  “商隊進城了,有時令的香瓜,又脆又甜,京城裡吃不到這麼新鮮的瓜,不想嘗嘗嗎?”他想了想,又繼續道,“還有酒,這裡盛產葡萄,故釀製的葡萄酒天下聞名,可惜我們沒把皇兄送的夜光杯帶出,‘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是絕配。回京的時候我們帶些回去?”

  他溫柔說著,像在與她敘家常。

  沒人回應他,屋裡只有他的聲音。

  ……

  俞眉遠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只是在戰場上漫無目的地尋找著。

  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

  戰場的塵煙已散,屍骨被收走,血跡和散落的盔甲刀劍已被新沙覆蓋,很快便再也看不出曾經戰過的痕跡,只有破損的城牆依稀留著斑駁的記憶。

  日月交替,晝夜更迭,時間卻仿佛靜止。

  午夜子時將至,這一天又該徹底結束。

  “你在這裡找什麼?”忽然有個聲音於她身後響起。

  俞眉遠猛地停步,遲緩轉身。

  她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鮮血淋漓的人,然而身後的人乾乾淨淨。

  他穿著赤鎧,長發高束,像多年前她躲在閨閣里偷偷畫過的一幅畫。

  “你在找我?”魏眠曦離她三步之遙,靜道。

  “那天,你有話想和我說?”她問他。他死的時候,似乎有話想說,可惜來不及說出便已結束。

  “不記得了。”他搖搖頭。很快的,他大概連她是誰都會忘記。

  她便不開口。

  魏眠曦又笑起:“戰場之上不容許心慈手軟,我對你心軟,有這樣的下場沒什麼可怨的,你不必耿耿於懷。成王敗寇,非生即死,從我決定走上這條路的那日起,就已經做了準備。無謂對錯,無謂生死。”

  一將功成萬骨枯,贏了,便是青史留名,帝王將相;敗了,就是遺臭萬年,屍骨無還。

  任何事都有代價,大小之別罷了。

  所有的選擇,他從無後悔,除了一個她。

  “你看得倒透。”俞眉遠道,目光與他眼眸相交。

  她心知,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了。

  “有件事我騙了你。上輩子我不是戰死沙場,在你走後第十年,我被人毒殺在酒宴上,所以這輩子能死在戰場上,也算是求仁得仁。”魏眠曦看看天空,星斗移轉,時間快到盡頭,又道,“難得你願意與我說話,我再和你說件事吧。上一世你毒發亡故之後,我曾遠征南疆,遇見南疆蒼羌國師。蒼羌巫蠱盛行,傳聞有起死回生之術,國師尤為強大。我曾與蒼羌國師聊起,要如何才能令你我重逢,他說世上並無藥可肉白骨,我想見你,唯有逆轉命盤,異魂而歸。他教我逆天之術,要我焚拜秘佛,每日以血澆之,將你我魂魄相聯,同生而回,他日也只能同亡而散。所以你會出現在這裡,必要和我一起離去。”

  “你說什麼?”俞眉遠聞言一驚,神色頓凝。

  魏眠曦看了看她,忽縱聲長笑:“鬼神之說,不足為信。你居然當真?我騙你的!”

  “很好笑嗎?”俞眉遠聞言心一松,譏誚道,“騙來騙去,你不累麼?”

  “累。”他說了實話,“阿遠,我想起來我要和你說什麼了。”

  “你想說什麼?”她問他。

  “那天你飛身弓/弩陣前,是料到我必定會來救你,對嗎?”

  俞眉遠沉默了。這個辦法贏得委實不光彩,她嘗過被人利用感情之苦,也深憎利用感情之事,可最後,她卻不得不用這個辦法殺了他。

  “對。”她承認了。

  “那麼……你終於相信,我是愛你的?”他收了笑,凝重問道。

  她思忖片刻,認真回答:“是,我相信。”

  最後的最後,她終於信了他一次。

  “多謝你的答案。”他點點頭,伸手指向桑陵,“你該回去了,我也要走了。”

  子時已至,他要離開。

  “多謝你來送我這一程,走吧,別回頭。”魏眠曦先行轉身。

  俞眉遠望向桑陵,桑陵城中燈火已黯,只剩城頭不滅的火光,有個人還在那裡等她,她是要回去了。

  轉身,她與他背道而行,永無交集。

  行出幾步,魏眠曦回頭。

  此生已無路可進輪迴。

  戴在左手的佛珠忽一顆一顆斷落,化成金色佛頭,轉眼散成碎光,像淚水一般。每減少一顆佛珠,他的身體就淡上半分,直至最後一顆佛珠消失。

  煙消雲散。

  ……

  第八日,天晴無風。

  桑陵城的事已基本了結,前來協助的各路豪傑相繼離開,然赤潼關的大戰才剛開始,大安朝的皇位之爭正式拉開,霍錚的事未了。大軍收拾行囊,整裝待發,出發時間定在了第二日晨。

  留在桑陵城的最後一日,霍錚偷了閒,將雜事交給了其他人處理,他自去照顧俞眉遠。

  “殿下,水放好了,我來幫……”

  青嬈話沒說完就被霍錚打斷。

  “不必,我來就可以,你出去吧。”他將青嬈趕出屋子。

  這是間淨房,房門前擱著屏風,屋中央放著大木桶,桶里放了水,水氣氤氳而上,染得滿屋霧氣。俞眉遠躺在長藤椅上,仍在睡著,霍錚上前,抽去她發間簪子,散下她的長髮,又緩緩褪去她身上衣裳,這才彎腰將她抱起。

  馬上又要踏上征程,他想幫她沐浴。

  “嘩啦”一聲水響過,俞眉遠被他輕輕放進桶里。桶里早放了小杌子,她軟軟倚著桶壁坐好,雙臂被橫展在木桶雙沿。霍錚托著她的頭擱到桶沿上,將她長發拔到桶外後又往她腦後塞了軟枕,叫她脖子爺得舒坦些。

  “哪家姑娘像你一樣,沒事就把自己折騰得一身傷?”他目光從她手臂上的累累傷痕掃過,一聲輕嘆。

  原本玉白的手臂上除了兩道又深又長的傷口外,還有許多細小的擦傷,都是那日被人在沙地里拖行時留下的傷,這樣的傷,她身上還有許多處,雖說傷都已結痂脫落,可在他看來,卻仍是扎眼扎心的疼。

  水溫適中,染得她一身肌膚微紅,臉頰也跟著浮起紅暈。

  霍錚搬了張小杌子坐在桶後,從腳邊的小水桶里拿瓜瓢舀了水順著她的額頂往後倒下,水緩緩流過她的發,滴落地上。

  她的長髮被水浸濕後又卷翹了幾分,抓在他手裡像不安分的水藻,他拔散她的發,在大漠呆了這麼久,她發里夾了不少沙礫,他便細細的衝著,再用香胰抹了她全發,拿手指給她緩緩捏著頭,搓著發。

  “阿遠,青嬈那丫頭說了,你一天不醒,她就一天不嫁人。我瞧著老七都快愁哭了,為了老七的終生幸福著想,你快些醒醒吧,咱們一起把他們的事給辦了,也免得老七每天都愁眉苦臉地站在我面前……”

  霍錚每天都和她閒話家常,沒有人回答他,他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話說上一輩子都不完,他不會說膩,她一定也不會聽膩。

  揉淨她的發,他又舀了水往下沖。

  “你說,要給青嬈準備哪些嫁妝?女人的東西,我不懂,有點傷腦筋,萬一委屈了青嬈,你豈不是要心疼了。”

  水聲和著他的聲音,掩過了桶里的水音。

  替她沐好發,他拿來大巾子裹起她的濕發,人才走到她正對面。

  他俯下身,探手水中,握上她的腳踝,想要抬高來替她捏捏小腿肚子。

  “誰要嫁人……”夢囈般的聲音傳來。

  霍錚手一滑,她的腿落下,濺起的水花澆了他一臉。

  俞眉遠緩緩睜眼,只看到滿室氤氳的水霧中被水澆濕的他,渾噩的意識逐漸回歸,她手一動,落進水裡。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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