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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在恐懼中發抖吧,看著她把人頭洗完,再用毛巾擦乾。現在那人頭乾乾淨淨的,兩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沒有身體,也許你們還會以為那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大活人呢。接著她又為他梳頭。她從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極其精緻。她梳得很仔細,雖然油燈如豆,但每一根頭髮都能分辨出來。過去她常為他梳頭,通常是在沐浴之後,他長長的頭髮一直披散到腰際,梳頭有時要持續一個時辰之久。以往她會溫柔地分開他的頭髮,浴後的頭髮濕濕地冒著熱氣,溫順地被她的木梳征服。這中間他們一言不發,靜靜地享受著。在她為他梳完頭後,他又會為她梳頭,又是一個時辰。這些你們不必知道,你們現在只會感到死人頭髮的可怕,不會察覺到她依舊是用著那雙溫柔的手,一切都與過去一樣,只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捨的身體,再也不能為她梳頭了。

  終於梳完了,她為他挽了一個流行的髮髻,輕輕地把他放在案几上。接下來,她開始脫下自己沾上血污的那身白衣,變得一絲不掛。非禮勿視,如果你們還講道德的話,請不要看了,離開這裡,永遠離開這裡。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看著她光滑的身體,在油燈下泛著一種奇特的紅光,她仿佛變成了一團紅色的火,在新換的一桶熱水中浸泡著。她身上的這團火曾灼熱地燃燒過我,現在依然在燃燒我。過了許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躺倒在糙席上,她帶著我入夢。在夢中,我們說話了。

  當我重新看到這世界的時候,我能感到我的臉頰上,有一種發燙的液體在滾動著,這是她的淚水。陽光透過竹葉和窗欞,闖進我的瞳孔中,我隱居的靈魂被它打動。

  我被進行了全面的防腐處理:首先我的頭顱內部的所有雜質都被清除了,只剩下口腔、鼻腔和腦子;然後我被浸泡在酒精與水銀中,讓這兩種液體滲透到我每一寸皮膚與組織;接著她又往我的腦袋裡塞了許多不知名的香料與糙藥,這些東西有的是專門從遙遠而神秘的國度運來的,有的則是她從深山老林中採集而來的,總之這幾十種珍稀材料再加上一種幾乎失傳了的絕密配方經她的精心調製已成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藥,被安放在我頭顱深處的許多角落。這一切都是她親手完成的。最後,我的脖子上那塊碗大的疤被她用一張精緻的鐵皮包了起來,鐵皮內側還貼了一層金箔,以確保永不生鏽。

  從此以後,我變成了一個木乃伊。

  我不知道木乃伊意味著什麼,尤其像我這種陰魂不散的特殊情況。我的靈魂早就應該出竅了,可他也許將永遠居住在我這個千年不化萬年不朽的頭顱中。別人是不是也與我一樣?反正這種事一個人只能經歷那麼一次,至於是不是人們平時所說的那樣,那就只有像我這樣的過來人知道了,可一旦人頭落地了,又怎麼才能把真相大白於天下呢?我是該慶幸還是悲傷?我究竟算是英年早逝還是長生不老?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宛如一個躺在床上的癱瘓者,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剩下的只有敏銳的感覺和胡思亂想。她來了,還是一身白衣,她捧著我走出糙廬,帶著我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只可惜我連肺都沒了,實在無法享受空氣。竹林中充滿了鳥鳴,迎面吹來濕潤的風,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儘管我已經沒有心了。以後的生活也許就是這樣度過的,可她呢?我注視著她,突然心如刀絞。

  在我木乃伊生涯的第一天,我的靈魂已淚流滿面。

  十年以後的一個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燈會,全城萬人空巷。

  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們中的一個會看到一個三十歲的美麗少婦拎著一個蓋著的竹籃看燈。她美得驚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成熟的魅力。她使你著迷,你不得不尾隨在她身後,哪怕你是一個道德高尚的謙謙君子,都無法自已。人很多,站在後面的許多人都踮著腳看,有的人把小孩舉起放在頭頂,你卻看到那白衣少婦把竹籃高高地舉過頭頂。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也許就是你,當然就算你是有心的也可以被原諒。竹籃被撞到了地上,你驚奇地發現,居然從竹籃里滾出了一顆年輕男子的人頭,幾乎把你嚇暈過去。同時,人們都被嚇壞了,女人們高聲尖叫,孩子們一片啼哭,人們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去報官。但你卻壯著膽子躲起來偷看,只見少婦小心地捧起了人頭,滿臉關切地對人頭說:“摔疼了沒有?”語氣溫柔,就好像你的妻子對你說話一樣。她輕輕地把人頭放進了竹籃里,重新蓋好,快步離開了這裡,出城去了。你的好奇心使你繼續勇敢地跟著她,走了很遠,直到一片無邊無際的莽莽竹林,古人說,“遇林莫入”,你終於退縮了。她帶我去看了元宵燈會,她明白我活著的時候一直都很熱衷於燈會。但還是給人們發現了。

  我已經做了十年木乃伊,我開始習慣了我的生活,雖然我宛如一個囚徒,失去了身體,反而更讓我沉浸於一種靈魂的思考中。我發覺我們每個人自誕生的那天起,就被判了無期徒刑,終身要囚禁在肉體的枷鎖中。肉體是靈魂的起源,同時也是靈魂的歸宿,靈魂永遠都無法掙脫肉體,就如魚永遠都無法離開水,當然,我是個特例,但我的靈魂也無法離開我早已死亡了的頭顱。

  又過了十年,又一個月光如洗的夜晚。

  在這十年中的每一天,你都無法忘記十年前的元宵燈會上見過的那個白衣女子,你幾乎每夜都夢到她,還有那顆人頭。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終於在今夜,這強烈的衝動使你走進了那片廣闊的竹林。

  你迷路了,在無邊無際的竹林中,你失去了方向,你開始近乎絕望起來,你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被十年前那與你毫無關係的女人而著迷,是她的美麗,還是她的神秘。你仰頭問天,只準備等死。

  突然,你聽到了一種絕美的琴聲,從竹林的深處,你循音而去,淒涼的古琴聲把你們帶到了音樂的源泉。還是那個白衣女子,只不過如今她已是四十歲的女人了,不可抗拒的歲月在她美麗的臉上刻畫著痕跡。她正全神貫注地彈奏著一曲七弦琴。令你大吃一驚的是,在她的正對面,擺放著一顆人頭,竟與十年前元宵節上看到的人頭一模一樣,還是那張年輕的臉,沒有一絲改變。

  你明白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七弦琴更優雅的樂器了,這張由桐木做成的三尺六寸六分的神奇之物差不多濃縮了整個古典的中國。在這樣的夜晚,由這樣的人和這樣的琴所奏出的是一種怎樣的旋律呢?你一定陶醉了吧,正如古人說的,“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如果不是那顆令你毛骨悚然的人頭存在,說不定你會擊節叫好的。

  突然,琴弦斷了,一定有人偷聽,我的耳邊傳來了有人落荒而逃的聲音。

  “別去理他。”她輕輕地對我說。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動人,只是她已經開始老了,而我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張年輕的臉。現在的她和我在一起,宛如母與子,這其實對她很殘忍。

  二十年來,我的靈魂鎖在我的頭顱中無所事事,我只有以寫詩來打發時光,截止今晚,我已在我的大腦皮層上記錄了三萬七千四百零九首詩。我相信其中有不少足以稱為千古絕唱,但它們註定了不可能流傳後世,這很遺憾。

  自打你在那晚奇蹟般地逃出了竹林,又不知不覺地過了三十多年,你已經很老很老了,你忘不了那片竹林,於是你決定在臨死前再去看一看。你在竹林中找了很久很久,終於找到了一間糙廬,糙廬的門口坐著一個老太婆,駝著背,滿頭白髮,一臉皺紋,牙齒似乎都掉光了,雖然現在她已醜陋不堪,但你一眼就認出了那件白衣。一定是她。你明白,她撩人心動的歲月早已過去了。

  你看見她拄著一根竹杖艱難地站了起來,她似乎連路都走不動了,她捧起了一顆人頭。天哪,還是四十多年前元宵節中見到的那顆人頭,還是那麼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就像是她的孫子,或是重孫,依然是完好無損,仿佛是剛剛被砍下來的。不知是著了什麼魔法,還是真的遇上了駐顏有術的神仙。

  她對你說話了,她要求你把她和這顆人頭給一起埋了。

  你無法拒絕。

  你照辦了。

  她抱著這顆神奇的人頭,躺進了你挖的墳墓,然後,你埋葬了他們。

  我在她的懷中,她年邁的雙手緊緊抱著我,一個老頭把土鏟到我們的身上。漸漸地,我什麼都看不見了,她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她屏著最後的一口氣,輕輕地說—“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也許五百年,也許一千年,緊緊抱住我的那個人早已變成了一堆枯骨。

  突然有一天,陽光再次照she進了我的瞳孔,我的靈魂再次被喚醒。有人把我托出了泥土,他們驚叫著,他們穿著奇特的服裝,他們以驚訝的目光注視著我。

  他們是考古隊。

  現在是公元2000年,你們可以在一家博物館中找到一個古代人頭的木乃伊,被陳列在一個受到嚴密保護的防彈玻璃櫥窗中。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人頭,一旁的講解員在向源源不斷而來一睹古人風采的參觀者們講解道:他是我國的國寶,保存之好可說是世界之最,遠遠超過了埃及法老或是其他的木乃伊,說明了我國古代的防腐術已達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水平,至於其中的方法和原因,各國的科學家仍在繼續研究,同時出土的還有一具老年女性的遺骸,等等。

  在博物館中涅磐永生的我突然見到了一個女子,穿著白色的衣服,長著那張陪伴我一生的臉,和她太像了。

  白衣的女子走到我的面前,隔著玻璃仔細地看著我,我仿佛能從她的瞳孔中看到什麼,她看了許久,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最後又沒有開口。她終於走開了,和一個年輕的男子手拉著手,那男子就是你。

  你聽到她對你說:“真奇怪,過去我好像在夢中見過他。”

  “見過誰?”“他,那顆人頭。”

  請你告訴她—這是愛人的頭顱。

  寫於2000年3月11日

  跋:蔡駿,懸念背後的野心

  ■鄭輝

  討論中國懸疑小說的現狀與展望,蔡駿是不可忽視的一位作家。

  從短篇小說到長篇小說,從網絡寫作到紙書出版,自2000年發表作品以來,筆耕不輟的蔡駿創下了諸多佳績,《病毒》、《詛咒》的初露懸疑端倪,“荒村系列”的知識懸疑小說雛形,《瑪格麗特的秘密》的結構成熟……懸念越來越撲朔迷離,故事越來越精彩好看,人物形象越來越傳神豐滿,涵蓋歷史、宗教、社會、科學等元素,融合了傳統文學與新生代寫作的特徵,漸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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