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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夠了!”屋子裡突然傳來厲聲的一喝。

  是呼延雲。

  “你講了這麼多,我聽來聽去,只留下了一個印象——”他盯著高大倫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

  “你說什麼?”高大倫喃喃道。

  “我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呼延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蕾蓉給我講過斷死師的事跡,李虛中為什麼斷死?他要教訓那些破壞永貞革新的貪官污吏;葉天士為什麼斷死?是為了讓患者早一點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緊治病;張其鍠為什麼斷死?是為了在傳統文化日暮西山時盡力挽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奇術——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多少閃爍著正義的光芒——儘管有些光芒不合時宜。而你算什麼,你看看你斷死和殺害的都是些什麼人?是地鐵里無辜的嬰兒,是天良未泯的錢承,是正直的記者郭小芬,是窮困潦倒把你當成精神依託的黃靜風!”

  高大倫吭吭地倒退了幾步,背靠在牆上,頹然地低下了頭。

  “你以為我沒有掙扎過嗎?你以為我沒有受過良心的責備嗎?”高大倫低聲說,“你什麼都說對了,唯獨說我從始至終想殺害蕾蓉,不是這樣的……一開始我確實覺得還是殺掉她保險,但是後來,特別是她被逐出研究中心的時候,安慰我不要自責,勸我忍辱負重地留下,還鼓勵我要繼續研讀《洗冤錄》,我簡直想把自己撕裂開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個用死亡來迷幻世人的斷死師,還是拆穿一切死亡真相的法醫,這兩種身份太矛盾了,像兩個咬合的鋸齒一樣沒日沒夜地在我的心口摩擦……當我得知黃靜風仇恨蕾蓉的時候,我甚至勸他放棄殺害蕾蓉的打算,我想只要把蕾蓉徹底驅逐出法醫界,讓她不再干擾健康更新工程也就行了,後來黃靜風綁架了蕾蓉,並沒有告訴我。真的,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事情,還是張文質給我打電話,說他綁架了蕾蓉又把她放了,必須追上去殺掉蕾蓉才行,我那時根本就攔不住張文質了,我只想殺死黃靜風,掩護自己……”

  劉思緲給他戴上手銬,拉著他往外面走去,到門口的時候,蕾蓉突然走上前問:“等一下,有一個問題……3月9日上午9點,我在地鐵里撞見了你和黃靜風斷死那個嬰兒,時間是9點左右,你怎麼可能在半個小時內趕到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把裝有尺骨的包裹交給快遞員?”

  “那天我約好了黃靜風第一次‘上課’,分身乏術,就委託了張文質戴上墨鏡、粘上大鬍子去把包裹交給快遞員。”

  還有第二個問題,更加重要的問題。

  “那麼,你知道你師父在哪裡嗎?如果知道,請你告訴我吧!”蕾蓉盯著他的眼睛問。

  高大倫搖搖頭,目光呆滯:“我知道你想找到他,你想讓這世上不再有斷死師,不可能的,沒用的,沒用的……”

  蕾蓉身子一歪,險些昏倒在地,呼延雲連忙扶住了她,她踉踉蹌蹌地跟著高大倫的背影,穿過黑暗的樓道,登上台階,走到外面。

  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早春三月,空氣中卻散發著冬天零落的腐爛氣息,天空亮了一點,可是卻更加陰鬱,抬眼望去是硬邦邦的鉛灰色,仿佛覆了一層永遠也不會化掉的殘雪。蕾蓉看著劉思緲把高大倫帶上警車,回過頭凝望著她的研究中心小樓,久久地望著,望著……像望著自己走失良久而又歸來的孩子。

  呼延雲站在旁邊,默默地守候著她。

  這時,又一輛警車駛了過來,停下,馬笑中和郭小芬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看著蕾蓉,一動不動。

  直到她慢慢地轉過身。

  這時,馬笑中打開他的警車後門,戴著手銬的王雪芽走了下來,對著蕾蓉低聲說:“蓉蓉,對不起……”

  蕾蓉什麼都沒有說。

  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聲,大家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是劉曉紅被幾個警察從樓門口帶出來,漲紅了長臉潑罵著:“你們敢這樣對我?啊?看我老公回頭不收拾你們的!”

  “你住嘴!!!”

  蕾蓉大步沖了上去,像是一頭髮怒的母獅,嚇得劉曉紅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都是你!都是你們!從一開始就是你們埋下的禍根!為了賺錢,你們不惜殺人盜取他們的器官,你們不缺錢,你們什麼都有了,你們什麼都不缺,為什麼還這樣貪婪……你們就不能少貪一點,哪怕少一點點呢,何至於死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你們還是不是人?你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我的天啊!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蕾蓉說著說著,號啕大哭起來,所有人都嚇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一向理性、寬容、沉穩、矜持的蕾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呼延雲走上前,低聲勸道:“姐姐,你別這樣……”

  蕾蓉還是在哭泣著,滿臉都是淚水:“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呼延雲無能為力,只能輕輕地將她抱在懷中。

  站在遠處的郭小芬望到這一幕,轉過身,默默地走開了。

  很久很久……蕾蓉終於停止了抽泣,伏在呼延雲的懷中,仰起濕漉漉的臉蛋,看著依然沒有解凍的天空。

  “呼延。”她說,“市局四處第一次來調查我的時候,一位警官跟我聊了幾句,現在想來,那也許是一種提示吧,他說堅持理想是多麼的不易,我說我不怕,鮮花、掌聲、挖苦、嘲諷,都干擾不了我,這時,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當時我就怔住了,我回答不出。我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後來變成了一個法醫,這是兩個截然相反,不共戴天的職業,在轉變的過程中,我其實也經歷過高大倫說的鋸齒摩擦式的創痛,我把這創痛一直深埋在心裡,不斷激勵著自己發奮研究法醫科學,洗血亡魂的冤屈,讓這個世界不再有斷死師式的愚昧、詛咒和殺戮——而這,就是我的全部意義。可是,最近這場長長的噩夢一路做下來,我更加困惑了,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剝奪我的意義: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劉曉紅和她老公,還有黃靜風、高大倫,以及發瘋一般咒罵我的人們……他們讓我覺得,原來我的一切努力和奮鬥,都是毫無意義的,毫無意義……”

  “姐姐,你不要這樣想……”呼延雲想勸蕾蓉,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發現什麼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拿起接聽了沒幾秒,他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拉起蕾蓉就往研究中心外面衝去,攔了一輛計程車,跳上去對司機說:“市第一醫院,快!”

  蕾蓉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不是姥姥——”

  “你先別著急。”呼延雲搖了搖頭,“三舅打來的,口氣很焦急,讓我帶著你趕緊過去,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什麼事……”

  蕾蓉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發抖:“黃靜風當著我的面,給姥姥念過一段斷死咒,我沒有攔住,我沒有攔住……”

  “姐姐!”呼延雲抓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心滾燙。

  計程車剛剛在醫院門口停下,他們就像離弦的箭一般衝進住院部二樓,病房裡,姥姥躺過的那張病床已經空了,一個護士正在低頭更換新的褥子。

  蕾蓉站在門口,扶著門框,說不出話,也再邁不出一步……

  呼延雲走了進去,艱難地問出一句:“這個床上的病人呢?”

  “走了。”護士頭也不回地說。蕾蓉的淚水奪眶而出。

  呼延雲用盡全部力氣才壓抑住涌到喉嚨的哭泣,聲音嘶啞地問:“她……什麼時候走的?”

  護士回過頭說:“剛剛走的,家屬都在門診樓辦手續呢。”

  呼延雲攙扶著蕾蓉,姐弟倆跌跌撞撞地走到門診樓,被淚水模糊的視線根本看不清家人在哪裡,只看到無數穿梭的人影,仿佛時光在流逝。

  “呼延!蕾蓉!”有人在呼喚他們。

  呼喚聲似乎在門診樓的外面,姐弟倆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大家子人正把坐在輪椅上的姥姥往一輛麵包車裡抬呢。

  他倆呆住了……片刻,不約而同地拔腿衝上前去!

  “姥姥!姥姥!”蕾蓉抓住姥姥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您沒事啊,可嚇死我了!”

  “沒事兒啦,醫生說我病好了,雖然還很虛弱,但可以回家養著啦。”姥姥摩挲著蕾蓉的手說,被疾病折磨得脫了相的臉蛋,笑得依然那麼慈祥。

  “老太太牽掛著你呢,說生病的時候,你來看她,好像聽你說受人欺負什麼的,讓我趕緊把你叫過來。”一個鼻樑高挺,上唇留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微笑著對蕾蓉說,蕾蓉定睛一看,嚇了一跳:“你……你不是四處的謝警官嗎?”

  “這是三舅啊,好多年不見,你都把他忘了。”呼延雲說,“小時候他抱著咱倆到院子裡逮蛐蛐摘葫蘆,還有印象不?”

  想起來了!蕾蓉怔怔地望著謝警官,過去只知道他在市局的秘密機關做工作,一晃多年未見,沒想到他竟然在四處……突然,她悟出了什麼,低聲問謝警官:“有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發過我一條簡訊,上面只有四個字——”

  謝警官微笑著點點頭:“快走,往南。”

  一股暖流頓時涌遍了身體。

  現在想來,當初自己被四處拘押後,能夠很快被釋放,也一定是他給胡佳等人施壓的結果……

  這時,姥姥已經被抬上了車,幾個舅舅都坐了進去,麵包車裡沒有空位了,三舅說:“呼延,我們先帶你姥姥回家,你和蓉蓉打個車也過來吧,咱們一大家子包頓餃子,好好慶祝一下!”

  麵包車緩緩地往醫院外面開去,蕾蓉還依依不捨地跟在後面,直到出了大門口,望著車子漸漸地遠去。

  收回視線的一瞬,她忽然看見了他。

  那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左手拿著一份雞蛋灌餅,右手揉著因為值夜班而異常酸澀的眼睛,搖搖晃晃地向馬路中間走去,慘白的臉上充滿了麻木和絕望……

  眨眼間,他不見了。

  蕾蓉知道那是黃靜風,許多天前,就是這樣一個早晨,當他走過馬路的時候,遇上了開著計程車的穆紅勇,車裡面坐著高大倫,於是整個故事就發生了……這個故事也許結束了,也許還沒有結束:教給高大倫斷死術的究竟是誰?是不是殺死吳虛子的大師兄?恐怕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謎;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斷死師?還有多少想成為斷死師的人?恐怕也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謎;還有最最重要的,在經歷這一切之後,我還有沒有勇氣做回一個法醫?還能不能找回自己被剝奪了的意義?我不知道,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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