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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重讀大字報,雖然再也找不到當年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卻也會別有一番新的感受。比方,隔岸觀火的快感。魯迅說,中國人喜歡當「看客」。當看客好還是不好且不論,首先是中國總有那麼多的東西可看。有東西可看而不看,作清高狀作崇高狀,自欺欺人,自命不凡,是其實比做一個看客要討嫌得多的。

  文化大革命,並不因你不去看它就沒有發生過,也並不因你不敢看它就會永遠沉到一條什麼長河中不再探出頭來。對於發生在我們身邊而莫可奈何的事件,當然只能老老實實看;對於歷史,除了看我們又還能做什麼呢?難道要我們再投身其中去充當一個角色嗎?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可見同樣是看,看同樣一件事,其間的差別就很大。看日本人殺中國人,圍觀的中國人看得脖子伸老長,唯恐看不真切而同為看客的魯迅卻憤然離席,從此棄醫從文,立志醫治中國人的靈魂。

  中國人的靈魂當然需要好好地治一治,但脖子伸得老長去看殺自己的同胞,唯恐看不真切,未嘗一定是麻木。其中很可能就有如魯迅一樣「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的「真的猛士」,只不過礙於當時的形勢,暫時保持沉默罷了。誰能斷言他們一定不「在沉默中爆發」,只配「在沉默中滅亡」呢?

  我的意思是,不看則已,要看就伸長脖子看個真切。臉上的表情可以不必那麼豐富,甚至不妨淡漠到別人以為你麻木的地步。萬一真的從中看出「吃人」兩個字來也不必大驚小怪,且按捺下性子,倒看他怎生個吃法,只要你不跟著去吃,同時防著以後被別人吃掉就好。因為不管怎樣,這是我們自己的歷史。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於喬州河溪屯子

  西方的教堂和中國的廟

  1954年4月,周恩來率中國代表團赴瑞士出席日內瓦會議。為了體現新中國首次露臉於國際舞台的光鮮形象,特地替代表團成員每人定做了一套黑色中山裝。穿著走在大街上,只見路旁的行人紛紛恭敬地立定,向他們脫帽鞠躬。原來當地居民以衣貌取人,誤認為中國來了一隊傳教士,也就是中國人眼裡「披著宗教外衣進行精神侵略的帝國主義分子」。殊不料當他們自己披一襲相仿的外衣到了西方,卻受到帝國主義的如此禮遇。

  所謂「精神侵略」論,並不是共產黨的發明。早在1870年鬧「天津教案」,民間就懷疑這幫洋和尚、洋尼姑來我們中國的目的,大抵不過非偷即搶、非淫即盜、非拐即騙。看到外國教會堂而皇之辦學校、辦醫院、辦育嬰堂,非常驚奇之餘,還有點怪不舒服。總覺得其中必包藏禍心,不由得一哄而起,給他一頓「打砸搶」。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在人家的炮艦彈壓下道歉賠款。又正好引為「國恥」,一併記在西方列強的帳上,等將來共產黨替人民做主後再與清算。

  中國的和尚尼姑,是從不辦什麼學校、醫院的,更別說孤兒院和育嬰堂了。近來年國內幾所著名的寺廟辦「佛學院」,也只是為少數出家人開設的讀經班,與民間百姓無緣。人一出家,六根剃淨,萬念皆空,哪還管得那許多其目的本不過是為著爭名於朝的教育問題。辦醫院給人治病也顯然是多餘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既然人的身體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一切病災包括不可一世的癌症與愛滋之類也就無所寄附,沒什麼可怕的了。所以古往今來的和尚只有一個肯到處給人治病的,那就是濟公。他喝酒吃肉,擠眉弄眼挖耳捉虱搓腳,行為本就出格。用的方子,聽說都教人噁心喪膽,不堪究其根底。

  道家倒是有一點懸壺濟世的意思。但似乎只專精老年營養學(煉丹)與生殖工程(房中術)。其餘無論什麼病總離不了一把香灰和一張畫符,或者設壇扶乩地念咒,披髮仗劍地捉鬼;並且都是個體戶開業,各自躲在密屋根據祖傳秘方炮製些膏丹丸散,因此誰都搞不清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與中國的出家人相比,西式教會則顯得俗氣多啦,很入世。洋和尚們的教堂,大都建在人多眼雜的鬧市,或居民密集的社區,你來我往非常方便,讓大家都有個均等的機會與上帝對話。中國和尚的廟,多半築在山上,遠離塵世煩囂,以免閒人跑來破壞了寺院的清規與清靜。自古名山僧占多,除了山西五台、四川峨嵋、安徽九華、浙江普陀這四大廟宇林立的佛山,其他凡景致好一點的山上,都少不得要以寺院的香火來炫耀其人文背景。道士們也不甘示弱,見縫插針,戰果亦頗可觀。較為集中的有湖北武當、山東泰山和嶗山。占住名山,橫空出世,那種俯瞰芸芸眾生的清高得意亦在所難免。

  佛教和道教的教義是哲學,高深玄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義是倫理學,明白淺顯。哲學家喜歡關在僻靜的地方冥思苦想,修行在個人,不大作宣傳講解。「道可道,非常道」,講了反正你也聽不懂。偶爾與三兩私交甚好的同行「參玄」,也只著隻言片語,指東說西,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先言他物然後引起所詠之詞」,讓對方隔雲隔霧地去猜、似醒非醒地去悟,美其名曰「東方神秘主義」。倫理學家則善於跟民眾打成一片,逮著個機會便滔滔不絕地說教。用儘可能人人都懂的比方和人人都聽得爛熟的童話故事,試圖把一切都講清楚,透明度高得很。因為太玄妙的緣故,中國和尚十個有九個對經文不求甚解,根本不知自己念的是啥意思。為表明沒有虛度年華,往往只好唱以高聲,伴以打擊樂(木魚),虛張聲勢。西方的教士卻習慣輕讀或默誦,作消化狀,留著精神去拯救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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