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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西方人提倡節食,是對千百年暴食傳統反思的結果,是一大進步。以前認為,飽總是好的,現在看不見得。吃太飽,常常撐得難受,干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來。所謂「吃飽了撐的」。人類有兩個毛病,一是吃飽了還可以吃,二是消耗不完的食物會自動變成脂肪儲存起來。變脂肪的事最教人頭痛。它不是革命式的突變;而是日積月累,潛移默化,和平演變。等到忽一日心血來潮,對鏡顧影自憐時,才驚覺已不復往日的身段。陡生「尾大不掉」的悔恨。

  三、

  吃太多,並不見得精力充沛。獅子老虎餓的時候最兇狠和機警(餓到東倒西歪當然也不行),吃飽了反而哈欠連天,無精打采。人也如此。這跟重工業的「自我消耗」一個道理。生產了很多鋼很多煤,用來造大機器,目的為了生產更多的鋼更多的煤,好造出新的大機器,去生產多得不得了的鋼多得不得了煤……。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人的肚子好比一個土法上馬的煉鐵廠,不斷將精美可口的「鋼」煉成松松垮垮的「鐵」,既浪費,又無聊,還挺累人。

  節食主義者深諳能量守恆定律,滿懷憂患意識,所以「量出而入」,乃至入不敷出,為社會節省了大量資源,緩和了由於人口暴增、災荒、戰爭以及統治者無能造成的食物短缺的矛盾。總之是一件利人利己,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如果整個社會象提倡戒菸一樣,提倡「吃少一點,再吃少一點」的風氣,如果人人都以少吃為榮,用天平而不是用磅秤來計量我們的食物,人類一定比現在要文明得多和智慧得多。走在街上,每個人眼裡都發出進取心很強的光。

  四、

  節食標誌著人類的進化層次。怎樣用最少的食物,發揮最大的功效;怎樣「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和血」;怎樣「又教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從古到今,想必有不少科學家進行過這方面的研究。連一輛汽車都要去相盡辦法使它省油,何況人。前蘇聯曾有一個「飢餓俱樂部」,成員多半是有志於此的學者專家,經常舉辦飢餓旅行活動。好多天不吃什麼東西,拄一根拐杖去長途跋涉,以探索和磨礪人的極能。舉重運動員在這方面也是身體力行。我見過一位集訓期間的輕量級全國冠軍,每天舉到天上去的重量,我要拆開忙一個月才幹得完。而他的一餐飯,餵一隻鳥都不夠。往他面前一站,不免汗顏,覺得自己太好吃懶做,形如飯桶。

  中國的佛教和道教,都對節食作了很大的努力。吃齋,吃粥,直至「避谷」,——除了喝水,不再吃任何東西。這是最高的境界,把節食推到了極致。不止「節」,已是「絕」了。「避谷」怎麼能獲得生命所需求的能量,維持新陳代謝,還是果有什麼「精神變物質」的妙法?我們俗人大概永遠無法瞭然。

  五、

  這樣絕食很有哲學意味,也有點象特異功能。別說一般人無法做到,就是道行很深的出家人,也沒幾個能「避谷」的。老和尚坐化前,常要「避谷」十幾天或者幾十天。但「避」的目的,是為了脫離塵世的苦海,死而後生。印度的瑜珈功練到一定程度,也可以很長時間不進食,埋在這裡埋在那裡,不過挖出來動動眼睛眉毛,又依舊要吃得吧嗒吧嗒。真正的避谷,是不吃東西卻還能活著,活得好好的,擔水劈柴全靠他(她)。

  一個人一天不吃東西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不吃東西。伯夷抗議周武王興兵伐商,逃到首陽山,不食周粟,有一點絕食的意思了;但仍要「採薇而食」。「薇」就是野豌豆,生熟都可以吃。平時大魚大肉用多了的人,偶爾來一盤清炒或涼拌的野豌豆,會十分爽口,也可以清除腸胃中的垃圾和穢氣。天天吃並且只有這玩意兒吃則不行。人又不是馬。即算是馬,也還要不時地加些精飼料什麼的,打打牙祭。伯夷先生出身貴族,顯然習慣於「粟」而不習慣於「薇」,結果活活餓死。奇怪的是,武王取殷商得了天下,那五穀雜糧都姓了周,怎麼偏偏首陽山的野豌豆就不姓周呢?

  六、

  可以推斷,在古人那裡,絕食最初只是一種自殺的方式。即使用它進行鬥爭,也僅僅是自殺性的鬥爭,與懸樑、刎頸、割腕、投河、跳崖、飲鴆等等,本質上沒有多大區別。想自殺又下不了手,怕無全屍,怕死得難看,因條件有限找不到合適的工具,要給世人造一個無疾而終的假象,絕食是最佳的選擇。

  這是一個拉得極長的自殺過程。在體能精力耗盡之前,絕食者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反思。沒坐過禪的人,很可能思如泉湧:自己的一生應作何評價?此舉是否明智?值得嗎?何必呢?算了吧?會不會峰迴路轉柳暗花明?要不要吃點東西?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回頭還來得及」,是優於其他自殺方式的最重要的特點。但一個人報定了必死的信念,視死如歸,嫉活如仇,這就不是優點反而是明顯的缺點。尤其要以一死來喚醒什麼、震撼什麼、使誰誰誰產生遺憾悔恨等等,它就更缺乏動作性、突發性和足夠的刺激性。沒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悲愴,沒有「一石擊起千層浪」的轟動,沒有「飛身直下三千尺」的驚嘆,沒有「螳臂擋車」的氣勢,沒有「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別人」的壯觀,容易死得無聲無臭,既不重於泰山,又不輕於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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