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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比這個較小的生活落差,我們還會有的。我現在已住在醫院中,是赫赫有名的301醫院。這一所醫院規模大、設備全、護士大夫水平高、敬業心強。

  在這裡治病,當然屬於天上。

  現在就讓我在北京找一個人間的例子,我還真找不出來,因為我沒有到過幾家醫院。

  在這裡,我只有乞靈於回憶了。

  大約在六七十年以前,當時還在濟南讀書,父親在故鄉清平官莊病倒了。叔父和我不遠數百里回老家探親。父親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面色紅潤,雙目甚至炯炯有光,只是不能說話。

  那時候,清平官莊一帶沒有醫生,更談不到醫院。只有北邊十幾里路的地方,有一個地主大莊園,這個地主被譽為醫生。誰也不會去打聽,他在哪裡學的醫。只要有人敢說自己是醫生,百姓就趨之若鶩了。我當然不能例外。我從二大爺那裡要了一輛牛車,隔幾天上午就從官莊乘牛車,嘎悠嘎悠走十多里路去請大夫,決不會忘記在路上某一小村買一木盒點心。下午送大夫回家的時候,又不會忘記到某一小村去抓一服草藥。

  當時正是夏天,青紗帳茁起,正是綠林大王活動的好時候,青紗帳深處好像有許多隻不懷好意的眼睛在瞅著我們,並不立即有什麼行動,但是威脅是存在的。我並不為我自己擔心,我貧無立錐之地,不管山大王或山小王,都不會對我感什麼興趣;但是坐在車裡面的卻有大地主身。平常時候,青紗帳一起,他就蟄伏在大莊園內,決不出門。現在為了給我這個大學生一個面子,冒險出來,給我父親治病。

  但是,結果怎樣呢?結果是:暑假完了,父親死了,牛車不再嘎悠了,點心匣子不再提了,秋收完畢,青紗帳消失了,地主可以安居大莊園裡了。總之,父親生病和去世這個過程,正好提供了一個與今天301醫院相反的例子。現在是天上,那時是人間。如此而已。

  當時只道是尋常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是一句非常明白易懂的話,卻道出了幾乎人人都有的感覺。所謂“當時”者,指人生過去的某一個階段。處在這個階段中時,覺得過日子也不過如此,是很尋常的。過了十幾二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回頭一看,當時實在有不尋常者在。因此有人,特別是老年人,喜歡在回憶中生活。

  在中國,這種情況更比較突出,魏晉時代的人喜歡做羲皇上人。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呢?“雞犬之聲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真就那麼好嗎?人類最初不會種地,只是採集植物,獵獲動物,以此為生。生活是十分艱苦的。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可嚮往的呢!

  然而,根據我個人的經驗,發思古之幽情,幾乎是每個人都有的。到了今天,滄海桑田,世界有多少次巨大的變化。人們思古的情緒卻依然沒變。我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十幾年前,我重訪了我曾呆過十年的德國哥廷根。我的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夫婦都還健在。但已今非昔比,房子捐給梵學研究所,汽車也已賣掉。他們只有一個獨生子,二戰中陣亡。此時老夫婦二人孤零零地住在一座十分豪華的養老院裡。院裡設備十分齊全,游泳池、網球場等等一應俱全。但是,這些設備對七八十歲八九十歲的老人有什麼用處呢?讓老人們觸目驚心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某一個房號空了出來,主人見上帝去了。這對老人們的刺激之大是不言而喻的。我的來臨大出教授的意料,他簡直有點喜不自勝的意味。夫人擺出了當年我在哥廷根時常吃的點心。教授仿佛返老還童,回到了當年去了。他笑著說:“讓我們好好地過一過當年過的日子,說一說當年常說的話!”我含著眼淚離開了教授夫婦,嘴裡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過幾年,我還會來看你們的。”

  我的德國老師不會懂“當時只道是尋常”的隱含的意蘊,但是古今中外人士所共有的這種懷舊追憶的情緒卻是有的。這種情緒通過我上面描述的情況完全流露出來了。

  仔細分析起來,“當時”是很不相同的。國王有國王的“當時”,有錢人有有錢人的“當時”,平頭老百姓有平頭老百姓的“當時”。在李煜眼中,“當時”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游上林苑的“當時”。對此,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哀嘆“天上人間”了。

  我不想對這個概念再進行過多的分析。本來是明明白白的一點真理,過多的分析反而會使它迷離模糊起來。我現在想對自己提出一個怪問題:你對我們的現在,也就是眼前這個現在,感覺到是尋常呢還是不尋常?這個“現在”,若干年後也會成為“當時”的。到了那時候,我們會不會說“當時只道是尋常”呢?現在無法預言。現在我住在醫院中,享受極高的待遇。應該說,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地方。但是,倘若捫心自問:“你認為是尋常呢,還是不尋常?”我真有點說不出,也許只有到了若干年後,我才能說:“當時只道是尋常。”

  憶念寧朝秀大叔

  更新時間:2009-7-13 14:21:00

  字數:4013

  2003年6月20日

  我六歲以前,住在山東省清平縣(後歸臨清)官莊。我們的家是在村外,離開村子還有一段距離。我家的東門外是一片棗樹林,林子的東盡頭就是寧大叔的家,我們可以說是隔林而居。

  寧家是貧農,大概有兩三畝地。全家就以此為生。人口只有三人:寧大叔、寧大嬸和寧大姑。至於寧大姑究竟多大,要一個六歲前的孩子說出來,實在是要求太高了。寧家三口我全喜歡,特別喜歡寧大姑,因為我同她在一起的時候最多。我當時的夥伴,村裡有楊狗和啞叭小。只要我到村里去,就—定找他倆玩。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可玩的,無非是在泥土地里滾上一身黃泥,然後跳入水溝中去練習狗爬游泳。如此幾次反覆,終於盡歡而散。

  實際上,我最高興同寧大姑在一起。大概從我三四歲起,寧大姑就帶我到離開官莊很遠的地方去拾麥穗。地主和富農土地多,自己從來不下地幹活,而是雇扛活的替他們耕種,他們坐享其成。麥收的時候,寧大姑就帶我去拾麥穗。割過的麥田裡間或有遺留下來的小麥穗。所謂“拾麥子”,就是指撿這樣的麥穗。我像煞有介事似的提一個小籃子,跟在寧大姑身後撿拾麥穗。每年夏季一個多月,也能拾到十斤八斤麥穗。母親用手把麥粒搓出來,可能有斤把。數量雖小,可是我們家裡絕對沒有的。母親把這斤把白面貼成白麵糊餅(詞典上無此詞),我們當時只能勉強吃紅高粱餅子,一吃白面,大快朵頤,是一年難得的一件大事。有一年,不知道母親是從哪裡弄來了一塊月餅。這當然比白麵糊餅更好吃了。

  夏天晚上,屋子裡太熱,母親和寧大嬸、寧大姑,還有一些住在不遠的地方的大嬸們和大姑們,湊到一起,坐在或躺在鋪在地上的葦子席上,談些張家長李家短的瑣事。手裡搖著大蒲扇驅逐蚊蟲。寧大姑和我對談論這些事情都沒有興趣。我們躺在蓆子上,眼望著天。鄉下的天好像是離地近,天上的星星也好像是離人近,它們在不太遼遠的天空里向人們眨巴眼睛。有時候有流星飛過,我們稱之為“賊星”,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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