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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的情節也被仿製了。續書讓寶玉魂魄出竅,重遊了一次。可是為能宣揚“福善禍淫”思想,將匾額、對聯都改了,“太虛幻境”成了“真如福地”,那副最有名的對聯現在被改成: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原本“真”與“假”、“有”與“無”是對立的統一,現在卻將它截然分開,用“真勝假”“有非無”之類的廢話來替代曹雪芹深刻的辯證思想。

  小說以“甄士隱”“賈雨村”二人開頭,有“真事隱去,假語存焉”寓意在,續作者卻不從這方面想,他離不了八股文“起承轉合”章法的思路,定要讓首尾相“合”,所以必讓二人最後重新登場,因而有《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一回,貌似前呼後應,實則大背原意。六、裝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

  曹雪芹雖然不可能是個徹底唯物主義者,但也不迷信鬼神。他有宿命觀念,這與他所處的時代社會環境、家庭變遷及個人遭遇等都有關係。所以,小說中時時流露出深刻的悲觀主義思想情緒。這一點,在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冊子和聽仙姬唱《紅樓夢十二曲》的情節上表現得最為明顯(雖然這樣寫還有別的目的和藝術表現上的考慮)。

  小說剛開頭,但其中的人物與大家庭的未來,誠如魯迅所說:“則早在冊子裡一一註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於奈何不得。”(《墳·論睜了眼睛看》)但這只是一種局限,而局限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

  被遺棄的補天石的經歷、癩僧跛道二仙的法術、寶黛前身——神瑛與絳珠的孽緣、警幻的浪漫主義手法,大概不會有人將它們與宣揚封建迷信觀念聯繫在一起。秦可卿離世時靈魂託夢給鳳姐,向她交代賈府後事,八月十五開夜宴時祠堂邊牆下有人發出長嘆之聲,這又是為了情節發展的特殊需要而作的安排,且在藝術表現上寫得極有分寸,可以就其真實性作出各種不同的解說,也不能簡單化地與迷信鬼神相提並論。

  明明白白地寫到鬼的,只有秦鍾之死。因為這一段各種版本的文字差異較大,我想把自己的《紅樓夢》校注本(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中的有關文字全引出來,書中說: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鍾魂魄哪裡就肯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鐘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的。”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回了他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話說得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陰陽本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錯了的。”眾鬼聽說,只得將秦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嘆道:“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了。

  這段出現陰司鬼差的文字,用不著我來說明,脂評就有過許多精闢的批語,只需擇要抄錄幾條就行了。它批“正是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句說:

  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後面數語,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談愚論設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見之奇文奇筆。

  又有批眾鬼拘秦鍾一段說:

  《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經之談,間亦有之,是作者故意遊戲之筆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別書認真說鬼話也。

  “遊戲之筆”、“非如別書認真說鬼話”,說得多好!可謂一語破的。再如批鬼都判先倨後恭的對話說:

  如聞其聲。試問誰曾見都判來?觀此則又見一都判跳出來。調侃世情固深,然遊戲筆墨一至於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這才算是小說。

  “調侃世情”,又是一針見血的話。我由衷地欽佩脂硯齋的理解鑑賞能力,並且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現在竟有少數所謂研究者,老往這位對我們加深理解《紅樓夢》一書作過如此重要貢獻的脂硯齋身上潑髒水。我想,他們如果有脂硯齋十分之一的理解力,就真該謝天謝地了!

  再看看續書所寫有關情節,完全可以說是“認真說鬼話”了。

  寶玉因失玉而瘋癲,得玉而痊癒,這是將通靈玉當成了寶玉的魂靈,是寫他自己視玉為命,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因僧道而獲救是重複前面已有過的情節,已與脂評所說“通靈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見,卻又不靈,遇癩和尚、跛道人一點方靈應矣。寫利慾之害如此”,“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何得再言”等語不合,這且不說。為尋玉而求助於扶乩(一種占卜問疑的迷信活動,騙人的鬼把戲),由妙玉來施術,請來“拐仙”,還神奇地在沙盤上寫出一首詩來指示通靈玉的去處,雖小說中人不解其意,但讀者卻能領略其去處的神秘性。妙玉本是出身於官宦之家的普通姑娘,除了能詩和懂茶藝外並無特殊本領,現在居然硬派她來扮演巫婆的角色,讓她畫符念咒,裝神弄鬼。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一回更是活見鬼。先是鳳姐在園內見似“大狗”“拖著一個掃帚尾巴”的怪物向她“拱爪兒”,接著就碰見秦可卿的鬼魂。嚇得這個原來“從不信陰司報應”的鳳姐去散花寺求“神簽”,簽兒自動躥出,上書“王熙鳳衣錦還鄉”。

  下一回又寫寧府“病災侵入”、“符水驅妖孽”,更是肆無忌憚地宣揚封建迷信。請來毛半仙占卦問課,什麼“世爻午火變水相剋”,什麼“戌上白虎”是“魄化課”,主“病多喪死,訟有憂驚”,還通過人物之口肯定“那卦也還算是準的”。又寫賈赦在大觀園裡受驚,嚇得躺倒在地。人回:“親眼看見一個黃臉紅須綠衣青裳一個妖怪走到樹林子後頭山窟窿里去了。”於是大寫特寫道士如何作法事,驅邪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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