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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有讀者會大不以為然地反駁我:這樣寫能形成強烈的對比,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麼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爭辯。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會有這樣穿鑿的筆墨,他是把寫得“真”放在第一位的。

  三、扭曲形象,令前後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說“調包計”時,已提到賈母、薛姨媽、寶釵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續書中為編故事被任意扭曲,這樣的例子,在後四十回中可謂俯拾皆是。

  賈寶玉雖不情願,卻乖乖地遵父命入家塾去讀書。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這像賈母說的話嗎?

  一開始,寶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勸說道:

  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第八十二回)

  你聽聽,這位從來不說“混帳話”的林妹妹,現在也說起這樣的混帳話來了。

  更有奇者,寶玉上學才第二天,塾師賈代儒要他講經義,他就能講得讓老師認可,在講解“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一章時,居然已經有道學家的思路,什麼“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什麼“德乃天理,色是人慾”等等,真叫人刮目相看。

  寶玉本來詩才“空靈娟逸”,“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刪)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寫出“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一類極漂亮的詩句來。當然更不必說他“大肆妄誕”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兒誄》了。

  到八十回後,寶玉完全變了個人,什麼文思才情都沒有了,他幾乎不再做什麼詩。只有一次,怡紅院裡在晴雯死時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冬日開花。賈赦、賈政說是花妖作怪,賈母說是喜兆,命人備酒賞花。寶玉、賈環、賈蘭“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這才每人都湊了四句,若論優劣,半斤八兩,都差不多。寶玉的詩說: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占先梅。

  末句說,冬至陰極陽回,故海棠比梅花搶先一步開了。你看,這像不像三家村里混飯吃的鬍子一大把的老學究硬擠出來的句子?遣詞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氣,還有一點點“空靈娟逸”的詩意才情可言嗎?說它出於寶玉筆下,其誰信之?更奇怪的是這個“古今不肖無雙”的封建逆子,現在居然成了那麼會拍馬屁、能迎合長輩心理的孝子,這個轉變也太驚人了。

  還可舉那個送白海棠來給寶玉及姑娘們賞玩的賈芸,他處事乖巧,說話風趣,地位卑微,沒有多少文化,寫一個帖子,能讓人噴飯,但為人不壞。曾為了告貸,受盡了勢利舅舅卜世仁的氣,可行事卻有理、有節、有骨氣,且對其母親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後半部故事情節的脂硯齋,有批語說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這話能和靖藏本批語稱後來有“芸哥仗義探庵”事完全對應起來。可是續書中的賈芸,卻被寫得極其不堪,讓他去串通王仁出賣巧姐,成了個十足的壞蛋。

  四、語言乾枯,全無風趣與幽默

  《紅樓夢》的語言問題,從廣義上來說,作品的所有藝術表現方法都可包括在內,這又是可以寫成一部大專著的題目。如裕瑞《棗窗閒筆》貶後四十回文字稱“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備具之物”,便是從總體上來評價的。雖然我很欣賞和欽佩他敏銳的鑑賞眼光,但有許多人並不接受。所以我想,還是儘量將其範圍縮小,只就其語言的詼諧風趣、富有幽默感這一點上來說。

  從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看,富有風趣幽默語言才能的作家並不算太多。戰國時的淳于,漢代的東方朔,都頗有名氣。但他們或並無作品,或傳世文章不多(不包括託名的),對後來的影響都不算很大。真正在這方面具有影響力的了不起的大作家,莊子是一個,蘇東坡是一個,曹雪芹也是一個。有些大詩人如杜甫,有時也說幾句幽默話,《北征》詩敘述他亂離中回家,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褐”,又說痴女兒“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等,在全首長詩中呈現出異彩,但其主體風格仍是所謂“沉鬱頓挫”。後來的戲曲家善詼諧的便多些,而《紅樓夢》中風趣幽默的語言,則是其他小說中所罕見的。

  賈芸將年紀比自己小的寶玉叔認作乾爹,處處討寶玉歡心,他寫的一篇似通非通的《送白海棠帖》,頗能看出雪芹的幽默感。其中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的話,脂批云:“直欲噴飯,真好新鮮文字!”又有“大人若視男如親男一般”的句子,批云:“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讀令人不解,思之則噴飯。”

  在制燈謎中,也有類似文字。元春做了燈謎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賈環沒有猜中元春謎,自己所作的也被太監帶回,說是“三爺作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什麼”。眾人看了他的謎,大發一笑。謎云: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把枕頭(古人枕頭兩端是方形的,共有八角)、獸頭(塑在屋檐角上的兩角怪獸,名螭吻好望,俗稱獸頭)拉在一起,稱作“大哥”“二哥”,有八個角還用“只”字,獸既真長著兩角而蹲在房屋上,制謎就不該直說。凡此種種,都說明“不通”。故脂評說:“可發一笑,真環哥之謎。諸卿勿笑,難為了作者摹擬。”即此也可看出雪芹文筆之詼諧風趣。

  賈寶玉同情香菱遭妒婦夏金桂的虐待,向賣假的江湖郎中王一貼打聽,“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有一段精彩的描寫說:

  “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問:“什麼湯藥?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麼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

  多麼風趣!再如所謂能解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的“冷香丸”(其實“熱毒”“冷香”都是在隱喻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分量都是十二之數。很顯然,這是中醫藥行家編造的趣話,若以為真有這樣的海上方,便傻了。還有賈瑞因妄動風月之情,落入鳳姐毒設的相思局而得病,書中說他“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就像老中醫言談,說得何等風趣!諸如此類,都只詼諧談笑,從不炫耀自己的醫藥知識,卻又字字句句不背醫理。這才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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