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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是水成的石灰岩,因此便有不少的鐘乳洞,在桂林有“無山不有洞”之稱。最大的七星崖要算是最大的鐘乳洞吧。洞裡當然更有些奇形怪象的東西,石筍、石柱、石筆、石簾,叩之有聲如鍾,成於石漿如乳。但那種不見天日的洞中景物,倒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中的地上景物,來得更能引人入勝了。

  那時候白鵬飛(表字經天)在做廣西大學的校長。我們是日本帝大的先後同學,因此他很殷勤地招待了我們。他請我到良鄉的大學裡去講演過,據說那校舍是岑春喧所捐贈的,這和立群自然有一番淵源了。校舍的園林相當講究,有一株很大的紅豆樹,為我生平第一次所見。那樣小巧玲瓏的紅豆,所謂“相思子”,才是結在那樣高大的喬木上。

  有一次經天雇了兩隻船,邀約杜老、何公敢、立群和我,同游陽朔。因此我們便得以儘量地領略了桂林和陽朔的風味。

  去的一天在下著微雨,在灕水邊坐上了兩隻有篷的木船。大家都帶著被條準備在船上睡一夜。殷勤的經天夫人沈蘭冰女士更採辦好了一天多的糧食,好幾瓶茅台。她決心在船上親手烹調來款待我們。這樣的賢主人的確是難得的,情誼既濃重而風韻又清新。在那奇山異水之中,飄泊了一天一夜,即使不是蘇東坡,也盡可以寫出一篇《陽朔賦》了。

  灕水很清潔,水流很緩,平穩地在兩岸的山峰中紆迴。有點微雨,更增加了情調。空氣是淒冷冷的,遠峰每半藏在煙靄之中。時有水鳥成群而游。整個的情景好像是在夢裡。

  白經天愛唱黑頭,時不時要突然來幾聲《黑風帕》,於是便使得群山震恐,兩岸都發出迴響。

  我在武漢時曾經買過一枝手槍,備而未用,這次是隨身帶著的。中午時分,經天夫人在烹調的時候,我開玩笑地說,打一隻水鳥來做菜吧。拔出槍來,砰的一聲——水鳥驚跑了。兩岸突兀在幻境中的寒山也幾乎驚破了。

  經天夫人的烹調很拿手,碰著我們這四大家族,都是饕餮大家而兼高陽酒徒,那就相得益彰了。盤盤必須掃地,罐罐必須嗑乾,有酒便醉,無話不談,真真是放縱地過了那麼一天多並不雅的粗人豪致。

  立群,她看見經天夫人的忙碌而高明,興致沖沖地去幫忙而學習,於是增加了一段有趣的插話。

  晚上經天夫人在油炸落花生,立群接過了手去代她管鍋。我在艙里聞到花生的糊味了,走去看時,花生米在滾熱的油里已經都焦了。立群說:還沒有炸脆呢。油炸花生米是要冷了才脆的,她還不知道。吃的時候,花生米已經帶苦味了。我說:滿好,這可以幫助消化。

  第二天上午到了陽朔。回桂林時是坐汽車,汽車的速度太快,陸上便沒有水上那樣的風趣了。看來所謂“山水”,的確是山與水相聯帶的。

  五張曙父女之死

  在桂林期中敵機也經常來轟炸。當時一般人對於空襲:並不大感覺恐怖,有警報時每每不肯躲。再加以敵機是從廣州起飛,預行警報和緊急警報之間距離很短,躲有時也來不及。因此有的人也就索性不躲了。就這樣張曙父女便遭了悲慘的犧牲。

  有一天中午,張曙回家吃中飯,和他的夫人周節女士據說是有點意見上的齟齬。一家人正開始吃飯,警報來了。夫人跑到附近的城門洞口去躲避,張曙和他一位三歲的幼女卻沒有同去。警報解除後,父女兩人被炸死在花園裡。女兒抱在父親的手裡已經血肉模糊,父親的腦袋被炸成了一個空殼。周節回家,看見這樣的光景,立地暈倒了。甦醒轉來,一時神經失常,見了任何人都喊“張曙”,而又不斷地唱著張曙所譜的《洪波曲》。

  張曙是最初參加三廳工作的同志,他和冼星海兩人在抗戰歌曲的傳播上是盡了很大的努力的。他這樣慘烈地遭了犧牲,同人們都由衷地表示了哀悼。我們把他埋葬在桂林城外的冷水亭,是我替他寫的墓碑。當時以為從此在桂林城可以留下一個勝跡了,然而隔不兩年壽昌到了桂林,前往掃墓,竟發現墓被剷平了,碑也被打斷了,在一個小溝上做著橋。壽昌有文紀其事。

  我和張曙,特別在長沙大火中有過一段分姜分粥的往事,他的一死更十分引動了我的感觸。我做了好些詩詞對聯來挽他。為了紀念故人,就我所能記憶的抄錄一些在下邊吧。

  輓詞(調寄《望海潮》)武昌先失,岳陽繼陷,長沙頓覺孤懸。樹影疑戎,風聲化狄,楚人一炬燒天,狼狽絕言筌。嘆屈祠成礫,賈宅生煙,活受維,負傷兵士劇堪憐。

  中宵殿侍輜,苦飢腸轆轉,難可熬煎。白粥半鍋,紅姜一片,分吞聊止饞涎,南下複流連,痛幾番狂炸,奪我高賢。且聽《洪波》一曲,抗戰唱連年。輓詩之一宗邦離浩劫,舉世賦同仇。

  報國原初志,捐軀何所尤?

  九歌傳四海,一死足千秋。

  冷水亭邊路,榕城勝跡留。輓詩之二成仁丈夫志,弱女竟同歸。

  聖戰勞歌頌,中興費鼓吹。

  身隨煙共滅,曲與日爭輝。

  薄海《洪波》作,倭奴其式微。輓聯之一一片血模糊,辨不出那是父親,那是女兒;父女共捐軀,剩有管弦傳革命。

  連年戰堅苦,端只為救我國家,救我民族;國民齊努力,誓完抗建慰忠魂。輓聯之二慈於為人父,忠於為國民,一死獻宗邦,雙手未遺弱女。

  下之窮黃泉,上之窮碧落,九歌招毅魄,千秋長護旌旗。輓聯之三壯烈唱《洪波》,洞庭湖畔,揚子江頭,喚起了三楚健兒,同奔前線。

  點滴遺冷水,八桂城中,七星崖下,痛飛盡滿腔熱血,誓報此仇。輓聯之四黃自死於病,聶耳死於海,張曙死於敵機轟炸,重責寄我輩肩頭,風雲繼起!

  《抗敵》歌在前,《大路》歌在後,《洪波》歌在聖戰時期,壯聲破敵奴肝膽,豪傑其興!

  六弓與弦

  十二月的月杪,雖然戰事暫時停止了,應該說是最多事之秋。這是國民黨反動派在抗戰態度上的一個轉折點,從此由貌似積極轉向徹底消極,由勉強對外轉為專門對內了。

  汪精衛既以十八日逃出重慶,飛向昆明,二十一日又逃出昆明,飛向河內。從此脫離了抗戰陣營,走上了他的“曲線救國”之路。接著是日寇近衛內閣繼十二月三日的聲明之後,又於二十二日來一個第二次聲明,明白地提出了“共同反共”的建議。二十九日汪精衛急忙來一個艷電響應,極盡了串演反派的能事。

  這些都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但在“副總裁”汪精衛的艷電響應之前,卻還有人更搶先的,便是“正總裁”的蔣介石在二十六日所發表的長亘五千字的響應了。響應的方式自然不同,一個是串演反派,另一個是偽裝正派。偽裝正派者對於近衛的第二聲明是逐句逐字地加以駁斥的。措辭很嚴峻,不厭煩復。對方說一字,一定要還十字,對方說一句,一定要還十句,於是原聲明僅僅五百字的東西,竟回答以十倍以上的長文。兩國交兵。長文罵陣,這豈不是一件滑稽的大事嗎?

  敵人的指示是國民黨“停止抗日容共”或“共同防共”。假使真是有抗日的決心,那就該一反其道而行。怎樣一反其道而行呢?很簡單,把孫中山的三大政策恢復轉來,和蘇聯更加親密,和共產黨更加合作,把抗戰的基礎建立在動員工農民眾上。那就是最好的答覆。說得更具體一點吧,趕快放棄一黨專政和個人獨裁,立即組織戰時內閣,把中共的領袖都請出來,共同參預國政;把作為裝飾品的參政會索性進升為真正的民意機關,使它有立法並監督行政的大權;同時懲辦那些貪污腐化、自私自利的無能賣國分子。那就是最好的答覆。只要你真正在抗日,那有閒工夫在紙上發泄,和敵人隔海罵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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