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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不想啥。”我說:“你見過大海嗎?”她說:“沒有。”我說:“哪一天我一定領你到青島看看海,領你到北京見識見識天安門。”她望著我的臉:“還有那一天嗎?”我盯著她的眼:“咋會沒有那一天哩?”她說:“愛軍,你說我們逃出來到底幹啥呢?被抓住不是又罪加一等嗎?”我說:“你為我們剛才那事時間太短埋怨我?”她把手從我手裡抽出去,“我們逃出來就僅僅是為了那事兒?”我說:“當然不是。我們還要回家把程寺和牌坊炸掉,完成我童年的革命夙願;你要回家看看,證實一下洞口是不是被人發現了。是,我們就如實交待我們的過錯,爭取革命對我們的寬大,給我們以重新革命再立新功的機會。如果那洞口還嚴密如初,那關書記關我們就不是為了那事兒,我們就可以用別的手段和態度來對付他們了。”紅梅有些著急了,她抬頭看看天,辨認辨認我們所處的位置說:“既然這樣我們還不趕快走,還呆在這兒幹啥哩?天亮之前趕不回來咋辦呀!”我說:“你總得讓我把方位弄清楚。你知道我們是在縣城東還是縣城西?我們回程崗鎮該往南還是該往北?” 說了這些,她臉上的迷茫和焦急淡薄了,我便把目光從樹林頂上翻過去,看見十里、二十里的夜空里,有一大片模糊的光亮鋪在地面上,且那兒偶爾還有電焊的弧光在夜空閃幾下。我說:“縣裡有沒有機械廠和汽車修配廠?” 紅梅說:“有。還有一個農機製造廠,不過都已經停產了。”我說:“ 有人抓革命就有人促生產,工廠越癱瘓就越有人搞夜戰,這是革命規律和鬥爭規律決定的———不消說,那兒肯定是縣城。”然後,我到一棵樹旁摸了摸樹身朝陰的光面和向陽的澀面,判斷出監獄剛好是在縣城的正北方,而我們又在監獄的偏南方,程崗鎮是在監獄和縣城中間地帶的偏北向。監獄、縣城、程崗組成的是個銳角三角形,而程崗和監獄極有可能正好在銳角最短一邊的兩端上。就是說,我讀中學時學的幾何仍然刻在腦子裡,當兵服役時,共同科目中的方位與點的基本常識沒有忘。眼下我們在監獄邊的山頂上,不是離家更遠了,而是離家更近了。我們完全可以連夜到程崗,天亮之前沿路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站到監獄特殊拘留室的凳子上。披荊斬棘走出了敵人牢房 /望遠方,想程崗 /更激起我們鬥志昂揚 /黨對我們寄託著無限希望 /親人們同志們語重心長 /千叮嚀萬叮嚀給我們無窮力量 /一顆顆火紅的心暖人胸膛 /要大膽要謹慎切記心上 /靠勇敢還要靠智謀高強 /黨的話句句是勝利保障 /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 /有勇有謀缺果斷 /見了大路也如雙眼盲 /任憑那威虎山上層層屏障 /任憑那下山路有萬里長 /任憑那槍如林、彈如雨 /明碉堡暗地道處處設防 /只要我靠智慧算計得當 /定能夠走薄冰猶如踏在大道上 /兩天來摸敵情煙雨迷茫 /需逃離細訪查方能夠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不慌張 /百戰百勝有保障 /除此外還需更圓童年夢 /炸程寺毀牌坊將封建殘餘一掃光 /既然投身革命就徹底 /赤膽忠心獻給黨 /逃離時冒風險再三思量 /能一箭雙鵰就不能猶豫彷徨 /刀叢劍林也要闖 /排除萬難下山崗 /誤戰機,毀大計 /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黨 /誤命運,毀革命 /對不起人民和程崗 /山高不能把路擋 /情險不能把心傷 /立壯志幹革命決不迷惘 /幹革命立壯志我們胸有朝陽 /穿林海過雪原也要氣沖霄漢 /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願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要撲上前 /恨不能急令飛雪化春雨 /急令黑夜變明天 /迎來春色換人間 /迎來朝霞照宇環 /迎來洞房花燭映人生 /迎來新的前途譜新篇 /甘灑熱血寫春秋 /壯志未酬誓不休 /但等那日同飲慶功酒 /看紅旗漫捲這環球。我說:“紅梅,快朝著東北方向走。”她說:“不會走錯吧?”我說:“錯不了。”我便拉著她的左手,踏著月色小道急忙朝東北方向走去了。把監獄、林地和縣城在我們身後越丟越遠了。我們連一點彎路也沒走,翻過一道山樑,從月光小路上插入通往程崗的汽車路,道上還攔了一輛運煤的拖拉機,搭乘了十餘里,說我們夫妻倆同是縣城某工廠的工人,因為老母生病,急忙忙連晚飯都沒吃,連夜往家裡趕哩。那司機四十幾歲,被我們的話說得入心入肺,十二分感動,不僅讓我們搭了車,還讓我們吃了他的乾糧。他說:“這年頭娃兒連夜跑幾十里回家看娘不奇,可兒媳婦能一口飯不吃,走幾十里回家看婆婆那就少見了———就為這,你們把我的乾糧吃掉吧。”階級情,兄弟愛動人心腸;兄妹愛,階級情令人感傷。我們向司機師傅無私地說了許多謝話,兩個人把他兜里做乾糧的三個白面蒸饃全吃了(有一天我重新當了縣長,我一定會讓這司機師傅去當縣機械廠的廠長或者副廠長。我把他的名字記下了,他叫柳紅立,庫內公社柳林大隊人,小學文化,貧農成分)。因為這十幾里的搭乘,我們如期回到了程崗鎮。那當兒夜正深,我和紅梅站在二程牌坊前,望著睡熟的村落,望著程前街路邊的線杆和樹木,望著各家門口的積肥和糞坑,望著閒置在街中間的一個老磨盤,還有第二生產隊牛圈中的牛和牛糙垛,月光清靜如水,平均的分配在村裡的每一間房屋上,每一寸土地上,每一件物什上。身後田野里將熟小麥的腥甜味兒,呈青呈白的飄過來,使我們有了許多革命受挫的傷情和傷感。我們知道我們不能在村里停太久,我們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回監獄裡,站回到那特殊拘留室的高凳上。我們寄希望於早些回去,也許那哨兵正在打瞌睡,或者天亮前的寒涼會使他回到屋裡去,從而使我們再從鐵門下面爬過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時間對我們就像一把小麥面對漫長無限的飢餓樣,不搶先一步抓住它,其後果不堪設想。我和紅梅在那牌坊下站了幾秒鐘,僅僅幾秒鐘,我朝牌坊的一尊立柱礅上撒了一泡尿,她過去蹲在另一個立柱礅上撒了一泡尿,我們兩人分手了。她說:“我到哪兒去找你?”我說:“你回家一定要仔細,桃兒和她姨婆在時誰都別驚動(她離開家時把桃兒交給她的姨婆了),出來到程寺的院牆下邊,看不見我就拍三下手。”她說:“你不回家看看你娘和娃們?”“時間來不及”,我說,“你至多爬在窗口看看桃兒,千萬不要弄醒她。千萬記住給我帶火柴。” 她就往程前街那個高高的瓦房門樓走去了。3 炮打司令部我從牌坊前拐進了程中街,徑直往大隊部里走過去。革命者的腳步驚起了幾響狗吠,隨後那狗吠就又安靜了,村街上空無一人。月光在街上流動有聲。我到大隊部門口,摘下了大隊部的大門,又摘下了大隊部廁所邊的一間倉庫門。那倉庫里有 200 公斤縣裡為興修水利、開渠鑿洞下發的炸藥和雷管。我從倉庫里拿出30 卷油紙包好的半斤裝的炸藥,拿了三把雷管,兩盤導火索和一把新剪子,又安上倉庫門,安上大隊部的榆木大門,便大步流星地往程寺走去了。(革命事業沒有別的出路:只有用暴力擴大根據地,解放全中國,乃至最終解放全人類。) 炸藥那渾厚cháo濕的香味從我懷裡衝進我的鼻子裡,使得那一刻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手心上熱汗淋漓,心跳叮叮噹噹。為了把自己激動的內心平靜下來,我極想可著嗓子唱楊子榮打虎上山那段“ 穿林海過雪原我氣沖霄漢”,或者是《平原作戰》 趙勇剛的一段唱:“ 幾天來和日寇周旋在平川上 /轉移到堡壘村魚入海洋 /日、汪、蔣相勾結兇狠狂妄 /鄉親們水深火熱受盡創傷 /聽屋內親人安睡無聲響/盼相見,盼相見卻又怕驚動大娘 /人民的安危冷暖要時刻記心上/不覺得雷雨過滿天星光。” 我覺得這唱完全是為我的所作,詞兒稍微一改,就是我的內心寫照:幾天來和敵人周旋在山脈上 /轉移到程崗鎮魚入海洋 /陰險的敵人仍在狂妄 /使我們受陷害心受創傷 /聽村里親人安睡無聲響 /盼相見,盼相見又怕驚動兒娘 /人民的安危冷暖時刻記心上 /但只見頭頂上滿天月光。我往程寺走去時,想唱不敢唱,就想著如何把這段詞兒改過來。開始想著詞兒時,心總往別的方向路線跳,後來想到“ 轉移到程崗鎮魚入海洋” 一句時,哐當一下心就停在了要改的詞兒上,內心的慌亂也緩緩地平靜下來了。沒想到這些詞兒能使一個懷抱炸藥的人的心慢慢靜下來,我有些感激那寫了戲詞的文藝戰士們。我想給他們敬個禮,我想他們能看見我如何平心靜氣的把炸藥埋在程寺該多好,能親眼目睹我炸掉程寺該多好,那該是多麼動人、壯觀的一幕戲的高cháo呵。埋炸藥、裝雷管、接導火索對我這個優秀的工程兵來說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我僅僅用了不到一小時,就在程寺完成了這一切。我在程寺大殿的後牆和四角的牆基石fèng中全都塞了炸藥和雷管,四個牆角各塞了兩卷一斤的藥,然後又在院牆上塞了幾處單卷半斤裝的藥,最後我把剩下的炸藥、雷管兜進布衫,背在肩膀上,從院牆邊的一棵槐樹爬到中節院的院牆上,又從一棵柏樹爬下去,往前節大院的春風亭、立雪閣的柱下屯裝炸藥了。幾分鐘後,往中節院的道學堂大殿和“ 和風甘雨”、“ 烈日秋霜” 二廂的前牆柱下和後牆角下放了炸藥,再往道學堂大殿的柱下裝著炸藥時,有一隻老鼠從牆下跑出來,踩在我放在腳下的雷管上,嚇得我心跳如雷,汗從臉上炸出來。一場虛驚之後,我把一卷炸藥塞進了那老鼠洞裡去。程寺里寧靜無比,奶白的月光在寺廟中飄飄搖搖,樹影婆娑,充滿神秘。我在程寺埋了 22 處 28 卷炸藥,把手中的最後幾捲兒炸藥和一把雷管裝進褲口袋,直起腰時想起紅梅該來了,再不來就將耽誤時間、貽誤戰機了。輕輕打開中節院和前節院的門,我一出來見紅梅就立在程寺門樓的陰影里。“你來了咋就不拍手?”“我聽見你在裡邊的動靜了。”她說,“我在這給你放個哨。”“情況咋樣兒?”她把頭低下,月光中臉是青白色,“事情和你說的一模樣。”說了這句停一會,她又抬頭望著我,如望著一個使她可以哭訴衷腸的人,可以向他懺悔求得寬諒的人,她慢聲細語,悲悲涼涼地說,愛軍,事情真的和你說的一模樣,桃兒還在她姨婆家,我回到家先到廈廂下,屋門鎖雖然還鎖著,可窗戶一推就開了,忙開門走進屋子裡,拉亮燈,見床上毯子像是被人動過了,枕頭也像被人挪過了,立櫃門敞開著,每一件衣服都還在,壓在櫃底洞口的被子卻好像和先前擺的不一樣。先前我總是把被子上的一朵牡丹花兒正對櫃門口,可這次那花明顯朝東偏了哩。話到這,紅梅又有眼淚流出來,懊悔實實在在如土織的灰布樣掛在她臉上,悔恨的眼淚漫溢著嘩哩嘩啦朝著地上落。月亮已經到了村南邊,星星都已經稀疏了。村子裡哪條街上老牛的呼吸和倒嚼沿著地面響過來,像有風吹著糙枝枯葉在捲動。那當兒,我盯著淚如雨注的紅梅的臉,恨不能朝那張臉上摑去一耳光,恨不得在那臉上咬一口。這不僅因為她把我們的事情暴露了,更為重要的,再有三天兩天,也許僅一天,就要宣布我當縣長了,就要宣布她是副縣級的婦聯主任了。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前功盡棄了,付之東流了,正如像千辛萬苦、流血流汗修成的命運大堤,果真因為蟻穴鼠洞決堤了,把那大堤上的一土一石都沖得無影無蹤了。這境況還不僅使我當不了縣長,使她當不了縣婦聯主任,而且說到底,我們革命了多少年,我們如今還都是農民!!戶籍都還在耙耬山脈的程崗村。想到我還是農民時,我的雙手捶在兩腿邊上有些抖,有一股半苦半腥加點紅糖的味兒從我的雙手升上來。我知道那是粘在我手上的炸藥味兒在揮發。聞到那味兒時,我才發現那一刻我的雙手捏成了拳頭兒,汗和炸藥味兒都是從手fèng擠將出來的。我把汗和炸藥味兒在褲上擦了擦,摸著了我分裝在兩個褲口袋的炸藥和雷管,抬頭看看天。啟明星已經懸在村頭了,還有那顆每年夏天的後半夜都可以在耙耬山看到的紅星星,又遠又亮,發著柔美的光,像裹在藍綢布中的一團火。只要紅星星出來,就預示著前半夜已經過去了,後半夜已經來了很久啦。紅梅在用手擦她眼上的淚,還把額前和耳前的頭髮朝後理了理。她說:“愛軍,我要像你樣早點把那洞口封死就好了。”我說:“你沒挪開被子看那櫃底的木板被人動過沒?”她說:“看啦。可我記不得那原來木板擺放的樣子了。”我說:“你沒看看窗台上、桌上有沒有程天民的腳印、手印兒?”她怔了怔:“我現在回去看看吧?”我說:“ 算啦。賊東西老jian巨猾,有腳印他也會把它擦掉的。”她說:“那你說我倆就這樣白白革命一場嗎?”她的問像一根木棍樣橫倒在了我的腦海里,卡在了我的喉嚨間。我盯著她的臉,她臉上似乎已經沒有剛才的悲傷了,只還剩下革命成功之前因不慎而導致失敗的後悔和懊惱。這後悔使她的臉成了辱白色,和下夜的月光一模樣,完全就融進了月色中,若不是她粉紅的襯衣和黑亮的頭髮,也許她的臉就成了柔美的月色了。不消說,革命不允許革命者瞻前又顧後,不允許它的參與者受了挫折而氣餒。教訓是革命未來的寶貴財富,鬥爭和戰爭,是彌補教訓的最好良藥。我說:“我們當然不能就這樣把前程葬送掉,把革命葬送掉。我為啥要炸掉程寺和牌坊?這不僅是我童年的理想和夙願,這是我們徹底革命的一步棋,是我們向革命獻上的最後一份禮。眼下,你公公把你我送進監獄了,把一個縣長和婦聯主任的前程斷送了,你說我們僅僅把程寺炸掉就行嗎?這樣不太便宜了程天民?”她說:“你說還咋樣?”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不是告我們通jian嗎?不是告我們該千刀萬剮嗎?那好吧,我們就通jian,就讓他去千刀萬剮吧。我們現在把最後兩卷炸藥埋到二程牌坊的柱子下,回來就闖進程寺的後節院,當著程天民的面去做那事兒,讓他親眼看著你我在通jian,讓他親眼目睹我高愛軍是咋樣愛你夏紅梅,你夏紅梅是咋樣愛我高愛軍,讓他明明白白知道我們不僅是一對革命者,還是一對革命的情侶和至死相愛的人,讓他看到革命者的真正愛情和力量,讓他感到我們是如何革命的完全和徹底。讓他明白,我們就是一對瘋狂的革命家。讓他後悔去告了你和我,讓他在後悔中死了去!”我這樣說著時,前一半話兒是從嘴裡有計劃的對紅梅說出的,後一半話是因為憤怒從牙fèng擠出來的。我想紅梅她也許不會贊成我這計劃的,她畢竟不同我樣是一位徹底的革命者,畢竟做那件事時面對的敵人是她的老公公,程慶東的親爹親爸親父親。然而,她聽了我的話,沒有立即反對或者說聲不。她瞟著我的臉,好像要從我的臉上弄明白我的話是已經成熟了的計劃,還是感情用事的報復和仇恨。她在我臉上借著月光半冷半熱的凝視了幾秒鐘,斬釘截鐵說了一句世上只有最傑出的女人才能說的話:“愛軍,到了這份上,為了革命,我們只能這樣啦。”一個雄奇偉大、驚天泣地的計劃就這樣誕生並付諸實施了(我們的一切計劃都應該抓緊落實在行動上,說而不抓,等於沒說)。事情就是這樣,革命者要做的就是行動的巨人,而非語言的矮子。為了革命,為了鬥爭,我們決定拿出我們最後的武器,先在程天民面前天翻地覆地做一場那事兒,再毫不留情的炸掉程寺和牌坊。我們很快把最後的炸藥埋到了牌坊下。我們從牌坊下勝利凱旋般走回來,她拿著剩下的半盤導火索繩跟在我身後,走進程寺大門時,革命鬥爭的嚴峻和莊重如雲如霧樣罩著我們倆。我們感到了偉大時刻到來前的緊張和神秘,感到了從失敗中挽回的勝利和喜悅把我們的血液變得大河奔騰滾滾流,心如戰鼓樣咚咚跳。前節大院中老柏樹的影兒又黑又粗,像龐大的死屍橫在院落里。紅梅在我身後把大門關上了。院落里聚起了一股奶白cháo腐味。聞著那味兒,我心裡有些慌,可想到我是一個革命者,我正在進行的事兒是偉大革命的一部分,也許會被後人誤解,可更可能被後人載入史冊時,那些恐慌就轉化成激動和力量,使我平靜且使我感到興奮了。我們進了中節院。中節院的葡萄架如一個帳篷樣蓋在頭頂上,只有院子四邊葡萄藤沒有鋪到的地方,月光如石灰粉樣在撒著。我看見了我埋在道學堂大殿下的炸藥了,有一截兒露在外邊,雷管也似乎塞得淺了些,導火索像一根繩樣沿著牆下半卷半伸著。那些導火索的長度是我精心算過的,我計劃點燃的步驟是中節院、前節院,然後從寺裡面跑出去,到後節院的大堂外圍點,最後才是二程牌坊的雙柱下,待這些全都點燃後,所有的 26 處炸藥上的導火索大約都已燒到了還有一尺五寸長,這一尺五寸的燃燒時間,足夠我和紅梅從從容容爬到耙耬山脈的端樑上看這北國風光的萬里火花了。只是那個雷管塞得淺了些,我想過去再往裡塞一塞,可在紅梅關上中節院的大門後,朝那道學堂走去時,後節大院的門嘰哇一聲被人打開了。“誰?”程天民穿著白褲衩兒和沒有扣扣的白綢布衫( 解放前地主富農好像都穿這綢布) 立在門框下,一下就認出了紅梅來,他慌忙去胸前扣著扣兒,又語調驚緩的連聲問:“是紅梅吧?你咋在這兒?那個是誰?”紅梅木在葡萄藤下,沒有敢說話。不消說,這時候到了動手的時候了,不動手待程 天民大喚一聲,招致來了村人就又一次要把到來的成功斷送了。我看見紅梅在扭頭瞅著我。我朝程天民快步走過去。“她不是你的兒媳婦夏紅梅,”我冷冷熱熱道,“她是一個優秀的革命工作者,農村工作的革命家、政治家和領導者,她是我高愛軍最親密的朋友和夫人,是我生死與共的戰友和同志。” 我這樣說著就到程天民的面前了,他的臉正被三節院門框的月影遮擋住,使我看不見他的臉上有啥變化,只看見他正扣扣兒的手硬在了他胸前的扣兒上。就在他這一怔一硬間,我一個箭步飛上去,便 把他夾在了胳膊的彎兒里,左手立馬捂在了他嘴上,把他的那聲還未及出口的驚叫堵在了喉管內。我沒有想到他原來那麼輕,就如一捆乾枯的柴禾樣。沒想到我在部隊為防帝反修學到的擒拿術這當兒一股腦兒都又復甦在了我的手上、腿上和腳上。就像夾著一團棉花樣,我把程天民夾拖到後節院東講堂的門前時,紅梅還木呆呆地立在中節院的葡萄架子下,那半盤準備當繩子用的導火索不知啥 兒時候落在了她的腳下邊。我說:“紅梅,快把繩給我。”她仍然呆著沒有動。我喚:“鬥爭到你死我活的時候啦,你還愣啥兒?”紅梅被我從木呆中叫醒了。她突然彎下腰,拾起那大半盤的導火索,跑過來塞給我,又立刻朝啟賢堂大殿西側跑過去,轉眼就又從西講堂的一間屋裡搬著一把椅子,拿著一條枕巾跑出來。她把椅子放在後節大院的中間,把毛巾塞給我,說聲用這個,便又踩著剛才的腳印往西講堂的北屋跑去了。我不知道她又要幹啥兒。我接過枕巾時嗅到了一股黑油污膩的頭髮味,便知道了那西講堂的北屋是程天民的住處了。我看著紅梅跑進了那間屋子裡。屋子裡的燈光從窗里透進院落,方方正正如倒在院落的一塊白亮的薄木板。我劈劈啪啪把目光收回來,三下五下將枕巾塞到了程天民的嘴裡去,把程天民往椅子上一放,便快刀斬亂麻地把他的手背到椅後捆住了。我捆程天民時就如一個母親要給孩子餵奶樣順暢和自然,他 60 多歲了,似乎除了腦子還活著,身子都沒有水分、沒有力氣了。他這個年齡,這把身子本該好好養著的,可他卻偏要向我和紅梅宣戰哩,企圖把革命者送進監獄去。沒有辦法,實實在在是沒有一點法兒,這是他的階級立場和意識形態決定的。意識又是物質世界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社會鬥爭發展到這個時候的必然結果,是他的大腦這個高度組織起來的特殊物質的機能,是他長期在社會活動中形成的不可教育、改變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現在這個司令部向我們明目張胆地宣戰了,也取得了他沒有料想到的勝利和收穫,但我們不會坐以待斃,也要讓他取得沒有料到的失敗和懊悔。我捆了他的手,捆了他的身,把他的雙腿捆在了兩個椅子前腿上。程顥、程頤的得意弟子朱熹這個宋朝的反動哲學家,販賣和發展了程顥、程頤的臭學問,寫了那麼多的書,說了許多話,如今大家都忘了,都不記得了,但有一句話我們還沒忘,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是這樣學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們只能這樣。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革命的專政和反革命的專政,性質是相反的,而前者是從後者學來的。這個學習很要緊。革命人民如果不學會這一項對待反革命的階級的統治方法,他們就不能維持政權,他們的政權就會被反動派所推翻,反動派就會首先在鄉村的中國得到復辟,革命的人民就會遭殃———這是被歷次經驗教訓證明了的。今天,我們又在程寺的後節大院開始實踐著這種理論和學問。我不知道為啥我在捆綁程天民時他一動不動,沒有反抗,沒有掙扎,枕巾後邊的喉嚨沒有發出嗚嗚嚕嚕聲。也許他早料到了這一天,也許他的年齡 告 訴 他 越 反 抗 就 越 沒 有 好 下 場。反 抗———失 敗———再 反抗———再失敗。他知道他逃不出這樣的邏輯和規律。他這樣一生大都在反革命的幕後唱戲的人,耍陰謀當是一把好手,但果真面對面的讓他和我們真槍實彈地對著幹,他便束手無策了。這就是許多地主階級、封建資產階級的通病,是我們摧垮它們,專政他們的有利條件。你看,程天民坐在椅子上,手被反捆著,既不掙扎,也不反抗,看著我好像是我被他捆了,如要看我一場好戲樣,瘦黃的臉上在月光下強自鎮靜著,雙眼不慍不火,不爭不怒,只是比平時睜得大一些,眼白多一些,額上的皺紋比往日深一些,脖子拉的比平時長一些。還有啥變化?哦,他的白綢布衫被我弄成一團了,在五花大綁的導火索里,向一團抹布樣,且有一隻鞋也掉在了三節院的門口上,光著一隻腳倒還真像革命者的俘虜哩。沒想到你有今天的結果吧?沒想到革命會最終專政到你的頭上吧?沒有想到我們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必加倍地犯你侵你打倒你。這是鬥爭的規律,這是革命鬥爭的方法,這是戰鬥的手段。拿槍的敵人死去了,但那些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在某些時候他們會更殘酷,更無情地向我們發動進攻。對這些不拿槍的敵人,我們只能以嚴酷還以嚴酷,以殘忍還以殘忍。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別無他法。老鎮長,程天民,程二伯,你就坐在這兒等著看我和紅梅在你面前做一場那事吧!你就看著我和你兒媳在你面前一絲不掛地雲山霧雨吧!你就不停地後悔你不該去縣上和關書記那裡狀告我們通jian吧!紅梅咋還不從西講堂里出來呢?我朝西講堂北屋走過去。進了那間半大不大的屋,看見紅梅正在撕程天民床上的一個藍布褥。我說你幹啥?“你快看,”她指著撕了半截的褥子說,我本來是來搬床的,可一揭褥子覺得不對勁,一摸褥子裡邊像是書,撕開一看,原來藏經樓上的“ 二程著作”和朱熹的書全都被他fèng進這褥子了。我聞到一股熱暖暖的灰霉味,像冬天時誰把一堆濕過的麥秸扒開了。順著那味看過去,就見靠窗的床鋪,已經被紅梅挪開了,那床上撕開的褥子裡,果真是鋪擺著一層線裝書,且每一冊書為了不被汗濕和cháo壞,都又用塑料薄膜包起來。我把褥子提起來像提著布袋倒糧食一樣把書倒出來。那一本本、一套套又窄又長、一律是舊藍布顏色封面的豎排、繁體、石刻影印的程朱的書籍便嘩嘩啦啦地落在了床上和地下。《遺書》、《外書》、《文集》、《易傳》 啥兒的,躺在那黃朗的燈光中,像沒有睡醒樣,有的從塑膠袋中掉出來,卷著頁兒,宛若在眨著蒙蒙的眼皮兒,有的還安安穩穩在袋子裡,如壓根都還在被窩裡。它們不知道它們的主人已經被捆在院裡了,不知道它們今天也要壽終正寢了。我把那些書都從塑膠袋中抖出來,發現除了說過的,還有《經說》和《 粹言》,有《 上仁宗皇帝書》、《 三樣看祥文》、《顏子所好何學論》、《為家君上宰相書》 等程頤的單冊兒,還有程顥的《上殿札子》、《答橫渠張子厚先生》 和《 顏樂亭銘》等幾樣單本。那些書有的是一本,有的是一種好幾本,然而每一本都整整齊齊、沒有被人翻看的痕跡。我自小就聽說程天民是會背他祖先的許多著作哩,說他解放前在鎮上作校長時,就整天讀《二程全書》 哩,這些書一頁不捲他讀啥?我朝屋裡四下看了看,沒想到程天民的屋裡和百姓家裡一樣亂,除了這邊的桌和床,身後的一個長條桌上放了一個竹簍水瓶,兩個飯碗,幾雙筷子,桌子下是鍋和菜盆兒,旁邊是一個木板箱。我把那個木箱打開來,木箱裡面除了被子和衣服沒有別的啥。我把一個抽屜拉開了,抽屜里有毛筆、鋼筆和一瓶藍墨水,還有一個舊硯台。我把另一個抽屜拉開了,那個抽屜裡面整整齊齊擺著幾本毛主席的書,全都用紅紙包了封皮,封面上用毛筆寫著柳體《 毛澤東選集》和第幾卷的字樣兒。在那《 毛澤東選集》 上和抽屜邊,還擺著袖珍本、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詩詞》及幾個毛主席像章啥兒的。這擺設,這景象,和程崗鎮的任何家庭沒有二樣兒,差別僅僅是有人把毛主席的書放在床頭上,有人放在窗台上,有人放在桌面上。我把那個抽屜合上了。合上我突然又把它拉開來。我冷丁兒覺得那幾本《 毛澤東選集》有些長,有些異樣兒。我把其中的一本打開來,一行用紅筆划過的繁體豎排小楷毛筆字兒立馬衝進我的眼睛裡:人君之道以至誠仁愛為本再看別的字樣和文兒,也都是這些之乎者也的話。我立馬翻到書的封面後,看到了封二上的《 二程全書》 幾個字。我把那幾本寫著《毛澤東選集》 字樣的《 二程全書》 遞給紅梅,又把床頭的枕頭抖了抖,一切都不出我的所料,從枕頭中我抖出了用小楷毛筆橫寫著的厚厚兩打紙,疊在一起足有一 厚,那紙是橫格雙線信紙,信紙的天頭印著“ 為人民服務” 幾個字,下面卻是程天民近十年的著述。我日他祖先,我還沒寫書他倒寫書了!我日他祖先,不毀了他我能毀了誰?我把那打兒寫滿墨字的信紙的第一、第二頁空白掀過去,赫然看見幾行字:程學新意一、關於程學在宋朝的治國之作用。二、關於程朱哲學在宋朝之後歷代的治國之作用。三、程學在新社會應有哪些作用?四、程學在豫西耙耬山區的影響有哪些?(蓮花落)幕後竹板唱: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呀我的天。鳥兒要入地,老鼠要上天。糙要當糧樹要變彩虹,螞蟻過海逞英雄,原來糙雞的娘家是鳳凰窩,逃荒做飯的也要立國做朝廷。(一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弱的老漢被幾個人揪上來跪在台前)甲(驚異地):快看,這是什麼?乙(愕然):天呀———變天帳!(場上沉默,大家都盯著台前發抖的老漢。)甲(往台前跨一步):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拿槍的敵人被我們趕走了,可是,不拿槍的敵人,暗藏的敵人( 看一眼跪著的老漢) 它們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推翻社會主義祖國的夢想,沒有停止過篡奪無產階級政權的陰謀。樹欲靜而風不止啊……(丙拿變天帳,感慨)如果不是這本變天帳,我們怎能想到王老五這位貌似老實巴交的農民,原來竟是蔣介石為反攻大陸留下的特務呢?乙(怒視 台 前 跪 著 的 王 老 五,一 拳 砸 在 自 己 的 膝 蓋 上)咳……就在昨天,王老五說家裡沒有糧食,我還親自背著一袋子返銷糧送到了他的家裡。甲:也好,這樣你更能擦亮眼睛,認清階級敵人的嘴臉。(轉向大家)同志們,鄉親們,現在,變天帳已經落到了我們手裡,你們說我們對王老五應該怎麼辦?乙(氣憤地):抓起來剝了他的皮!丙(咬牙切齒,兩手在空中做撕裂狀):抽了他的筋!(王老五嚇得滿臉大汗)丁(話從牙fèng中擠出):把他的頭割下來掛在村頭寨門上!戊:澆上汽油點天燈!(王老五根據大家的激奮和驚異,表情不斷變化,最後被革命怒吼嚇昏在台上)甲:(大聲阻止)好啦,大家不能感情用事。我們有我們的民主,我們有我們的法律,我們有我們的專政———現在,把王老五押下去!(眾人押著瑟瑟發抖的王老五下。掌聲。)我們把程天民的床抬到了三節寺院的正中間,擺在他面前。也許他還不知道我們要幹啥,不知道革命形勢發展到了哪一步。他坐在凳上望著我們倆,脖子跟著我們往屋裡進進出出的腳步扭動著,臉像一塊在床下扔了幾年的老木板,除了土灰,沒有表情。月亮從來都沒有像這一夜這樣明亮過,我們連寺院裡腳地磚fèng中的糙的各種顏色都能認出來,偶爾有一片浮雲,白如絲線般掛在離月亮很遠的半天上。村落里依然和原來一樣靜,沒有腳步聲,也沒有狗吠和雞鳴。寺前院裡老柏樹上窩裡的老鴉,不斷地有幾聲薄冰凌樣的叫從窩裡落下來,傳過來,又化在寺院的靜寂里,從而引出三節院啟賢堂大殿檐下的麻雀夢囈樣的叫,在院內滋滋潤潤流溢著。我們沒有拿被子和褥子,我們連程天民的單子也沒用。他的床上鋪了竹編床笆兒。我們把那竹笆抬出來鋪到床鋪上,紅梅說鋪一層褥子吧?我說你不嫌它髒?她說那被褥是程天民的妹妹幾天前回娘家剛剛洗過的。我說再洗也是敵人用過的。她說不能光鋪竹笆糙席呀。我說:“把二程著作和程天民的書稿全都鋪床上。”她說:“也好———讓他們程家的聖經見鬼吧。寓我們就把那些程頤、程顥的著作和朱熹的幾本注釋像糙一樣抱出來鋪在了竹笆上。我們鋪那些書籍時,程天民的眼睜得更大了,喉嚨里終於發出了白濃濃的咕嚕聲,好像是在問我們幹啥兒。我們沒有對他說幹啥。他會看到我們幹啥兒。待最後我們把他的那一打兒《 程學新意》 的所謂的書稿拿出來撕著揉著往床上墊著時,他似乎看清了我們撕的揉的是啥兒,在那椅子上晃著腦袋讓喉嚨更大聲的嗚嗚嚕嚕響,及至借著月光看清我撕的是他的《程學新意》時,他突然把腳尖頂著地面往上站一下,將屁股下的椅子頂離地面二寸高,待椅子落在地上時,發出了清脆的哐當聲,將院裡的月光、星光和房影樹影都振得哆嗦了。“程天民!”我厲聲對他壓著嗓子吼,“你不用動。你以為你寫這麼一本破書就可以變天嗎?就可以推翻社會主義政權和無產階級專政嗎?”一邊說著,我一邊讓他的書稿一片片、一頁頁從我手裡落到床鋪上,就像讓雪花落到它應該落的地方去。程天民果然不再動彈了,連喉嚨里的咕嚕聲也悄無聲息了。他似乎是動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被無產階級專政捆在了椅子上,才明白他面對的不僅是年輕力壯、精力充沛的一對革命家,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他面對的是革命者的強大陣營,而他代表的卻是沒落、腐朽的封建資本主義。螞蟻緣槐誇大國 /蚍蜉撼樹談何易 /小小環球 /有幾隻蒼蠅碰壁 /面對真理 /你不許放屁 /威虎廳里審欒平 /楊子榮虎穴成英雄 /把欒平拖到廳外西南角 /槍口對準他後胸 /“欒平,你為非作歹幾十載 /血債纍纍罪難容 /我代表人民處決你!……”/“堂堂堂!” 槍聲響後欒平來了個倒栽蔥。我們把《二程全書》鋪在床鋪上。我們把《 程學新意》 揉碎在半空中。星光閃閃寺院明,啥他媽的程學飄半空。一片雪花落地上,愛情的床鋪更神聖。程天民,你睜大眼看我和紅梅風花雪月鬧天宮。不怕你暗地來逞凶,不怕你告我們通jian反說我們不革命。真革命,假革命,歷史自有公論能說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爛熳時,她在叢中笑。床鋪鋪好後,紅梅朝床邊挪了一步,她看著我,就像等待一聲令下推上電閘讓世界燈火通明一樣。月亮已經又往西南偏去了,我們好像在寺廟做床前準備用的時間多了些,從中節院那邊投過來的牆影比原來長了些,厚了些。直到這一會我才有功夫朝後節院的四周細心地看了一眼。啟賢堂大殿還是如我童年時見到的一模樣,高高大大,又飛脊吊檐,在月夜越發顯出了他的神秘和威嚴。而二畝有餘的空院兩側,相對而立的四座講堂,據說當年是二程的弟子們在這兒聽課所用,後來也就成了程學後裔們喝茶論道的去處。到了解放後,那些講堂已經一無所用,除了盛滿了空空蕩蕩和歷史塵埃,就是閒在那兒供仰拜二程的閒人們參觀考查,說古論今,滔滔不絕、誇誇其談、紅口白牙、迷惑人心,為復辟封建王朝做輿論準備。眼下,啟賢堂大殿、四座講堂和房上的黃色圓瓦,檐角的風鈴,立柱上的浮龍雕鳳,院裡的旺木夏糙,還有床下的方磚鋪地,它們都知道它們將要壽終正寢了,革命再也不允許它們躲在這兒悠閒自在,等待時機反攻倒算了。它們默不作聲,一言不發,連上翹的大殿四角吊著的風鈴都啞然無語了。似乎程天民直到這一刻還沒有最後明白我們為啥要把他的床鋪拉出來,為啥要把《二程全書》 和他的《 程學新意》 鋪在床鋪上。打死他都想不到我和紅梅會在他的面前公然做那風花雪月的事,就像資產階級最終從這個世上消失都不敢相信社會主義會由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勢。真理就是有這樣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你越是攻擊它,你的攻擊就越發地不僅證明和充實了它,而且使它更加閃光有力。真理的力量源泉,就是攻擊它的人、事、物。程天民永遠不會明白這些,因為他的角色是攻擊真理者。他從來不懂政治、不懂社會、不懂人類。程天民面前的床鋪上,有濃濃一股霉味升上來,想必是床上的被褥三年五年沒洗過。那氣息撲上來的時候,紅梅的鼻子往上揪了一下,抬頭看看天空的星月,說愛軍,鋪個單子吧。我也看看天,說不鋪,我們就是要革命,就是要讓這些腐朽的東西最直接的遭到我們的攻擊和消滅。“天不早了,”她有些遲疑地望著我,又瞟了一眼程天民,如有求於我似的說,“你先脫吧。”我知道她這當兒女人的羞恥心有些上升了,她忘記了我們將要進行的是鬥爭,是革命,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是為了對敵人的攻擊的防禦和反攻,都是為了革命的順利開展和擴大革命的戰果與成就。我開始解我的衣扣了。我說:“你也解呀?”她也解她的衣扣了。倒是她先把第一件衣服脫下的。我們脫著衣服時,程天民也就最終明白我們要在他面前如何了。他的臉開始還那麼木然著,及至紅梅把她的布衫脫下時,他的臉哐咚一聲慘白了,又開始從他喉嚨里發出乾乾烈烈的叫,像旱地麥田裡的老蛙在夏夜不堪忍受酷熱樣。就在他呼呼嚕嚕的叫聲中,在他搖著身子把屁股下的椅子弄得哐哩噹啷中,我們把衣裳脫光了,把衣裳搭在了床頭上。紅梅赤裸裸地立在遠離程天民那邊的床邊上,光腳踩著落在地上的一頁《程學新意》的書稿紙。她儘管在獄裡受了一場罪,可她身子還和往日一樣的晶瑩透亮哩,皮膚依然又柔又白,和那一夜月色毫無二致哩。她的白,她的柔,她的赤裸裸使程天民的喉嚨突然爆發出了一聲奇怪、粗礪、遲鈍而又長有十里的叫喚後,他就莫名的不再有聲了,椅子也不再晃動了,仿佛是罵出了一句啥話兒,便開始安靜了,把怒氣壓下了。然而安靜著,他的臉卻成了菜青色,脖子裡的筋明顯跳起來,盯著紅梅,眼珠兒瞪得想要流出來。他的憤怒也許將要達到高cháo了。憤怒吧,怒吼吧,長江在奔騰,黃河在咆哮。我擦好三八槍,我子彈上了膛;我背上子彈袋呀,勇敢上前方。我挎上了手榴彈,要消滅那蔣匪幫。我刺刀拔出鞘呀,刀刀閃閃亮!可是,可是就在這當兒,就在紅梅把衣服最後全都脫下時,我發現我除了渾身的革命熱情和復仇的欲望外,似乎身上並沒有要做那事的激情和力量。我知道我 往日的那種難言的毛病又來了。我的那個該死的東西這會兒在我的腿間像睡不醒的鳥兒。我是在我最後要脫掉褲衩兒時候發現的,我知道這之前我想了太多的革命和程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二程的書籍和程天民的書稿上去了。紅梅看見我脫褲衩兒的手僵在了我的雙胯上,她明白啥兒事情從天而降了,臉上掠過一層尷尬,一下坐到了床沿上,把背留給了她的公爹程天民。我的靈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她坐床沿上,突然又起身把我的褲衩扒下來,朝著我的東西上晴天霹靂兩巴掌。那巴掌聲又青又白,像雪亮的冰塊樣朝寺廟四周迅速飛過去,撞著月光響出咯咯啪啪的玻璃碎裂聲,撞著牆壁響出噹噹噹噹的木棒對打聲。我驚叫著朝後退了一步,還沒弄明白髮生了啥兒事,紅梅就又追上去,半蹲半跪地躬著身子,披散著頭髮,瘋了樣朝我的東西上一巴掌接著一巴掌地打,朝我的大腿根兒一把一把揪。她又打又揪,又掐又挖,且嘴裡一連聲地罵:“我讓你告我們!我讓你告我們!你告我們通jian殺人反革命,可你自己卻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陰險毒辣的劊子手,殺人不眨眼的陰謀家!”她罵著打著,我不停地朝後退縮著,她又不停地朝前追著我。這時候,火熱的疼、滾燙的脹在我的兩腿之間出現了。我的大腿根兒很快像發麵一樣腫起來,渾身的血邊跑邊叫著朝著那兒涌。我的那個東西就在這脹痛中堅硬起來了。我立馬把紅梅抱到了床上去。我抱著紅梅時,她還在呢呢喃喃說:“我讓你告我們!我讓你告我們!自己是反革命反說我們反革命!”那個最為神聖撩人的時刻到來了。月光寧靜,星星眨眼,樹木肅立,大殿低頭,風鈴止聲,松柏鞠躬,葡萄注目,院牆挺胸,房瓦張臂,影兒不動,村落屏聲靜氣,山脈停止呼吸,牛羊拉長了脖子,鳥兒睜大了眼睛,飛蚊駐在了半空,空氣停止了流動。我朝紅梅插將進去時,她一如往日的渾身驚顫一下,壓著嗓子發出了一聲紅烈赤熱的尖叫,仿佛她是人生第一次在做那事兒,第一次貪圖人生這撩人神聖的一刻鐘。我知道她這叫聲一半是因為快活不能不叫喚,一半是故意誇張出來給她的公公聽。可她紅烈烈的叫聲一出來便把我鼓舞了,我便不顧一切、專心致志去做了那事。我不看程天民。我又聽見了程天民咬牙切齒的咕嚕聲,聽見了他想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倆時把凳腿和磚地弄出的磕碰聲。而更為刺耳、令人心動的不是程天民弄出的響聲兒,而是隨著我在紅梅身上的一起一伏,一抽一動,床鋪響出的一高一低的干哇哇的吱吱咔咔的叫,是我們身下的書籍和紙張響出的筋斷骨裂的哭喚聲。空氣中,奶白的腥味瀰漫,晶亮的汗珠飛濺,柴紅的肉香四溢;響聲飛來撞去,月光呈青呈白,星星有紅有綠。我不再去想程寺和程天民,我只想著堅硬和革命,想著快活和失魂,想著我和赤身裸體的紅梅,還有這次堅硬我到底能堅持多久。我想我能堅持多久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怕是不行了,要山崩地陷了,要倒塌在即了。這當兒,我就看見從身邊投過來的牆影還在原地兒,床影的一條邊線還在那條磚fèng上,就知道我堅硬的時間僅僅有半根香菸那麼長,僅僅是有的男人吸口煙在喉里吞一會又吐出來的時間那麼長。我生怕這當兒我堅持不去,傾瀉之後轟然地倒塌和淹沒。畢竟我在監獄蹲了一夜又一天,畢竟我一天一夜沒吃飯,只在前半夜吃了人家一個干饃兒,畢竟我和紅梅這一夜走了幾十里的路。我渾身緊縮,喉嚨發乾,身上熱汗淋漓。我果真就要倒塌了。就要不行了,就要完結了。我明白,這會兒的倒塌可不是單純我和紅梅的一件那事兒,而是一場革命的半途而廢,一場向敵人反擊的戰鬥剛剛打響就糧盡彈絕,是敵人被我們擊潰後調頭逃跑時我們拱手給他們讓開了一條路。我生怕我會傾瀉而垮下來。我忍不住那傾瀉的快活的引誘和挑逗。我愈發快捷瘋狂地動作著。紅梅在我的身下分明地感到啥兒了。我們如膠似漆、不是夫妻、勝似夫妻。她對我了如指掌、明察秋毫,感到我的動作已經瀕臨峰巔時,她突然不再尖叫了,突然用雙手搖著我的雙肩說,“愛軍,你聽。你快聽!”我渾身一驚:“啥?”她說:“哪兒好像有人在唱歌。”我把耳朵豎起來,聽到了無邊無際的安靜朝著寺廟撲過來。我又開始我的動作了。她在我後背上猛拍一巴掌。“你再聽聽,像從山那邊傳來的《革命將士舉刀槍》。”我又仔仔細細聽。我似乎果真聽到從山那邊月光落地的響聲中有絲線樣的音樂聲,還似乎聽到了那音聲中的歌詞兒是九月桂花香 /戰歌響四方 /窮人鬧翻身 /工農舉刀槍。紅梅說聽到了吧?我朝她點了一下頭。紅梅說,你再仔細聽,那聲音越來越大,像水樣流過來。我就把雙手扶在她的雙辱上,把耳朵挺在了半空里。而這一次我聽到的不是從耙耬山頭那邊傳來的《革命將士舉刀槍》,而是從南邊傳來的時隱時現的《 向新的勝利進軍》。那歌聲像是離我們非常遠,十萬八千里,且播放歌曲的喇叭又電路接觸不良樣,一會有音,一會無聲。我還想沿著那歌聲的路線聽下去,可是那歌聲卻突然變成了《瀏陽河》,而且聲音也比原來大許多,有一眼嗓子像山泉流水樣的女人似乎就站在程崗鎮南的河灘上唱,似乎那弦子和笙簫啥兒的樂器就架在河灘的柳林大堤上。日常中我喜《瀏陽河》。每每聽到《瀏陽河》,我就想到一個清秀漂亮的村姑提著竹籃和鐮刀沿著一條小河走下來,邊走邊唱,邊唱邊割糙,後來籃子割滿了,她也熱了哩,就赤身裸體下到小河去洗澡,把水往自己白淨豐滿的身上撩潑著,唱著瀏陽河彎過了幾道灣?幾十里水路到湘江?江邊有個什麼縣哪?出了個什麼人領導人民得解放?這一會那樣的景況又一次出現了,那姑娘只有十七或者十八歲,脫光了衣服唱著第一段,還不斷含笑招手讓我朝她走過去。我不能不朝她走過去。我一邊踏水走過去,一邊把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小姑娘情竇未開的胴體上,到她面前如用手去撫摸葡萄上的露珠樣小心翼翼摸著那小姑娘深紫的、有一顆顆米粒小青點的奶頭兒,一邊附和著她的聲音和她進行二重唱。我唱的是瀏陽河彎過了九道灣,五十里水路到了耙耬山,山下有個程崗鎮呀,出了個高愛軍,領導人們把人翻。然後,那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聽到後,就把頭靠在我的肩上,雙手在我胸前撫摸著,把《 瀏陽河》的第三段唱給我———瀏陽河彎過了九道灣,五十里水路到程崗,河水滔滔流不斷哪,比不過高愛軍對人們的恩情長。我完全被她的歌聲打動了,完全被她光滑、稚嫩、白皙的胴體徵服了。她唱歌時聲音里有夏秋兩季曬熱後的流水聲,還有初春時糙發樹綠的青嫩糙氣和奶味。她那麼年輕,身上連一個褶兒都沒有,唇上絨白精細的汗毛上有一層柔和的亮光,仿佛是掛在那兒的一股水氣,只要你用手一碰,它就會變成水珠滴落消失一樣兒,可她又那麼成熟,唱歌或笑著時,一臉熟秋的燦爛。她胸臀飽脹,腰細腿長,站在水裡像河邊的一棵楊柳哩。除掉這些動人之處,而更為動人心魄的,則是她對我的尊敬和崇拜,對我的忠貞和歌頌。我吻她的頭髮,吻她的鼻樑,吻她的唇兒,咬她的舌尖。她在我對她有了這些親吻之後,便赤身裸體地跳到岸上,聲音甘甜嘹亮,流水滔滔地把《 瀏陽河》 的第四段、第五段獻給了我:高愛軍呀像太陽 /他指引我們向前方 /我們永遠跟你走呀/幸福的江山萬年長。瀏陽河呀寬又長 /兩岸歌聲響四方 /甜蜜歌兒唱不盡呀 /幸福的生活萬年長……歌唱完了,她臉上紅光爛熳,眼中充滿企盼。我被她對我的頌揚感動得熱淚盈眶,渾身顫慄,不知所措,可這時候,這當兒,這一刻她卻冷不丁兒極失落地問我道:“你不喜我嗎?你見過有女人比我更好更漂亮的身子嗎?”我終於就哭了,淚水嘩啦一下砸在地上,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裡,把她放在了一張床上。那床上堆滿了糙紙,有一股發霉的氣息,可她說就在這裡,只要你喜我,在哪兒都行。我們就躺在那張床上,相互撫摸,相互耳語,從白天到夜裡,從淺夜到深夜,聽著來自其他村落和曠野的革命歌曲,做著那件事兒,那樣有力,那樣堅實,那樣長久。我一邊做著事兒,一邊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音樂。從東邊來的歌曲是《天山青松根連根》,從南邊來的歌曲是《高山流水紅彤彤》,從北邊來的歌曲是電影《艷陽天》 的主題歌《萬眾一心奔向前》,從東南來的歌是《社社隊隊學大寨》,從東北來的歌是《歌唱南京路上好八連》,從西南來的歌曲是電影《南京長江大橋》主題歌《巍巍鐘山迎朝陽》,從西北來的歌是電影《沙石峪》的主題歌《當代愚公換新天》,從天上掉下來的歌是《打靶歌》,從地上冒出來的歌是《像雷鋒那樣》、《七億人民七億兵》和《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我們完全被歌聲包圍了,被歌聲鼓舞了。歌滿天,曲滿地,音符就像大米粒,優美的歌詞如鮮花,戰鬥的曲譜如桑叉。邊歌邊舞邊戰鬥,邊說邊笑邊怒吼。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鑼歇鼓睡歌聲息。不怕程寺高入雲,不怕程天民這尊神,就怕洪流斷了水,就怕洪流關閘門。歌當床,曲當被,勇於鬥爭不瞌睡;曲是被,歌是床,革命歌曲放光芒。鬥爭鬥爭再鬥爭,勝利勝利再勝利。鬥爭就是攻擊,攻擊就是勝利,勝利就是凱旋,凱旋就是鮮花。紅梅說:“愛軍,你聽那是啥兒曲?手風琴兒奏得轟轟烈烈。” 我說,“ 你聽不出來嗎,那是《游擊隊進行曲》。”紅梅說,“你聽這邊這二胡兒奏的是啥兒?”我說:“是《地道戰》中鬼子進村那段嗎?”她說還有那,你把耳朵往東南側一點。我就騎在她身上把耳朵往東南側了一點兒,聽到了有二胡、笙簫,還有鋼琴、洋笛啥兒的,土土洋洋,中西結合的啥兒協奏曲,時而小河流水,時而大江東去,時而高山白雲,時而洪水猛獸。我說這是啥兒曲?她說反正是革命進行曲。我說沒聽過有這樣的革命進行曲。她說你臉上的汗落到我的眼裡了。我說現在有幾點,咋還沒聽到雞叫呢?她說管它幾點哩,今夜兒我們做事兒最好死在這床上。我說我有些虛脫了,她說你躺在下面歇一歇。我就躺在了她下面,讓她翻身解放到了我的身上去。我一躺下就感到我的汗把《二程全書》 和程天民的《 程學新意》 書稿淹透了,那些糙紙在我的背下變成了一片一片枯濕的樹葉兒,墨汁的臭味和紅梅身上的肉香混合著鑽進我的鼻子裡。月光似乎淡薄了,星星也比早前稀疏了,只有寺里下半夜的cháo露味兒厚起來。我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環境,忘記了革命和世界,忘記了敵人和鬥爭,沒有聽見村里開始有了雞叫和狗吠,沒有看見星星落下一半後月光比先前更為薄淡和cháo潤,沒有想起程天民這麼長時間他是在那兒看我們,還是咬牙切齒地把頭扭到一邊去。這麼老半晌,天長地久,歲月流逝,他的喉嚨里還有沒有痛罵我們的咕嚕聲?捆他的凳子還有沒有叮叮噹噹響?歌聲滿天飛,愛情滿地起。床鋪吱吱呀呀叫,書紙成泥到處滴。紅梅爬在我的身上。紅梅坐在我的身上。我從紅梅的身前。我從紅梅的身後。我讓紅梅雙腳朝天,我站到床下。我讓紅梅爬在床上,屁股翹到天空,我站到她的身後。我讓紅梅側身,我自己在她後邊側身。我讓紅梅一條腿曲著,她再把我的一條腿壓在她的一條腿下。她讓我坐到床沿,她自己再坐到我的大腿根兒上。她讓我仰躺到床沿,她站到床下。她用手,她用嘴,她手、嘴、身子並用,也讓我對她手、嘴和身子共同行動。我們無所不盡,我們無所不能;我們絞盡腦汁想盡了做事兒的方法,我們實驗了全世界所有做事兒的方式。我們像豬,我們像狗;我們如雞,我們如鳳。我們溫柔像柳絮,我們瘋狂似虎豹。生命一如東流水,視死如歸鬧革命。我們就是豬,我們就是狗。我們不如雞,我們哪比鳳。我們其實是一對驢,我們其實是兩頭牛,我們其實是兩匹馬,我們其實是兩頭騾。狼比我們善,獅比我們羞,虎比我們溫,豺比我們柔。我們赤身裸體,我們無止無休,我們只有開始,卻永遠沒有結束。一絲不掛是鬥爭最好的武器。用不著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為了革命哪怕敵人把屎盆子往我們頭上澆扣。革命就是愛情,革命和愛情同源於一口深井。女人因為革命才可愛,男人因為革命才英雄。沒有一種武器比赤身裸體更有力,沒有一種革命比赤身裸體更光榮。革命吧,面對黑夜;戰鬥吧,迎著黎明。說我們是豬,我們就是豬;說我們是狗,我們就是狗。罵我們是畜生,我們朝你笑一笑,罵我們不如畜生,我們朝你點點頭。沒有誰比革命者的胸懷更寬廣,沒有誰比革命者的意志更堅強。我們革命,我們戰鬥。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戰鬥的旗幟肩上扛,接過先烈手中槍,踏著英雄足跡來,永遠革命向前方。英勇去鬥爭,永不下戰場。放眼看天下,風雷震八方。燎原烈火旺,工農齊武裝,誓把那世界上的反動派統統埋葬,照耀著我們的是永遠不落的紅太陽!天上的北斗星,地上月光明;耙耬靜夜裡,人們睡夢中;程崗輕呼吸,牌坊睜眼睛;炸藥已埋下,程寺不安寧;天明何時許?轟隆化烏有;愛軍和紅梅,永遠不了情;一床霉紙張,未來是明證;生命一片土,愛情糙青青;風霜雷雨電,哪擋鮮花盛;待到未來時,世界一片紅;不僅秀如故,更聞笑聲明。看,東方已經晨曦微亮;聽,號角已經響徹寺院,聞,火藥的氣息在空中瀰漫;摸,愛情的皮膚多麼的光滑美鮮。肉撞著肉,火星飛濺,紅光一片,天空如燃燒一般;吻碰著吻,不斷喘息,叮叮噹噹、劈劈剝剝,如麥稈兒著火和熟透了的豆角炸裂;床腿的叫聲飛入半空,打著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歌曲。音符宛若秋葉一樣飄蕩,歌詞如冰雹一樣跌下;紅梅快活尖利的叫床聲,she入雲霄,月顫星抖,霧開雲散,撞上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歌曲,歌詞兒像落果一樣跌下,音符像決堤的水樣在後院裡四散漫溢。進進出出意志堅,出出進進鬥志昂;劈荊斬棘,戰鬥在敵人心臟,乘風破浪,更激起我激情高揚;披星戴月,滿懷激情我磨刀擦槍,風裡浪里,狼窩虎穴我敢闖。身陷囹圄,我巧計出牢房。風情萬里,依然是戰場。挺身滅虎豹,奮勇斗豺狼,身強志又堅,威武又豪壯,面對深海頭高昂。任敵人狡猾用盡伎倆,撼不動革命者屹立如山,巍峨剛強。眼望著夏紅梅我心馳神往,革命情,同志愛牢記心房。隔雲天聽見了戰歌的聲響,夜空里看見了革命大旗凌空飄揚。耙樓山光輝大道壯麗寬廣,一曲情歌開創人類新篇章。美身材,麗臉龐,使我心動魄飛揚,更重要的是志同道合,都願為革命把命喪。時間流失,月光悄悄去;朝露暗落,晨曦正醞釀。恍惚間,似乎歌曲的聲音回到遠方。只聽見,我們的喘息又粗又壯。精已疲,僅還有最後的力量;力方盡,百米衝刺迎曙光。渾身是汗,我們倆如同水洗,筋骨蘇弱,最後的高cháo不可擋。迎cháo水她瘋狂呼吸;立cháo頭,我胸有朝陽。拼盡力氣譜寫生命曲,百般扭動她如死如傷。看天空,她快活的尖叫雲飛霞;聽聲音,我進攻的號角更嘹亮。原以為,我一瀉千里早了一秒鐘,她卻說,分秒不差最適當。我說到,這一次最為魂飛魄散,奇妙無比,死了都無妨。她說到,成百上千次的事兒,從來沒有這次樣男女高cháo同降臨,高cháo重疊芳心撕裂,仿佛人入霧,心乘雲,騰雲駕霧,欲醉欲仙,魂兒升天堂,魄兒飄四方。有了今夜一次愛,人間的甘美永遠留心房,一次事兒勝於一百次,瞬間異美更比百年平淡長。一夜雲和霧,雨露化風霜,明晨回獄去,含笑對卒郎,就是他日赴刑場,也感謝革命賜良機,愛情大樹壯,革命為肥情為果,愛情是目革命是綱,綱舉才目張。愛情使我們革命力量無比,意志更堅強,革命使我們情真意切,至死不渝的情愛天久地也長。沒有矛也就沒有盾,沒有目還談啥兒綱,月亮借著日光才明亮,沒有月光日光的意義在何方?相輔相成鬧革命,革命意義的光輝照亮千秋照萬代,照了萬代照四方。收拾殘局下床鋪,看寺內寂靜無比,朦朧一片,月影綽綽,樹影晃晃,醒來的世界上露水滴答響,東方現白光……啊———啊———啊呀啊呀啊呀啊———最後喲,最後喲,最後的時間似繩索,捆了我們的手和腳。最後喲,最後喲,最後的時間似刀槍,刺在我們心上血流淌。最後喲……最後喲……最後我們扭頭一看程天民,他依然還那樣被捆在椅子上,嘴裡還塞著他的枕巾,可椅子已經不再正面對著我們,而是椅背對著我們這邊。椅背對著我們這邊,程天民正可以不看我們倆,然他卻又把頭從肩上扭過來,雙眼緊緊盯著床鋪,脖子硬得如一節青皮竹竿,嘴微微張著,牙齒死死咬在一起,且那雙本已老花的眼睛,因睜得過大,盯得過死,又一眨不眨,便有兩股黏稠的黑血從眼裡流了出來,凝在鼻子兩側,像旗杆上的兩串紅穗。最後喲……最後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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