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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但也永遠不會把那個夜晚告訴任何人——那晚,慕容老師被大雨困住,十八歲的少年打著傘送她去公交車站。來到空無一人的車站,他們躲進雨棚看著黑夜。一陣微量的風雨襲來,美艷的女老師抱著雙肩,輕聲說:“好冷啊。”

  隨後,她從包里取出了一條紫色絲巾。公交站的雨棚下亮著一盞燈,站好照亮這條神秘的絲巾。慕容老師優雅地系上它,輕輕纏繞著自己的脖子,用來抵禦冷風和雨點,看起來就像老電影裡的風雨麗人。

  然而,她卻看到秋收的眼神充滿恐懼,直勾勾地盯著這條絲巾。

  “你這麼了?為什麼每次看到這條絲巾,你的表情都這麼奇怪?”

  “抱歉,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這條絲巾,從哪裡來的?”

  他的語氣越來越急促,沉重的呼吸直撲到慕容的臉上。

  “怎麼了?”

  “五年前,媽媽死的時候,脖子上就繫著一條絲巾,就和你現在繫著的這條絲巾一模一樣!”

  這句話真的嚇到了慕容老師,她下意識地摸著脖子說:“真的?”

  “同樣的顏色,同樣的花紋,同樣的款式,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因為,媽媽就是被這條絲巾給勒死的!”

  “不!”她搖著頭後退了兩步,“你這麼知道的呢?”

  “我親眼看著媽媽被一隻惡鬼殺死的!”

  “對不起!”

  慕容老師終於相信了他的話——直到此時,她才想起五年前女店主脖子上那條絲巾。想要解下脖子上的絲巾,卻又感覺自己繞的太緊了,一時半會竟解不下來,仿佛它已經在自己的皮膚上生根了。

  然而,她畢竟是個三十歲的女老師,很快就從驚愕與恐懼中擺脫出來,搖搖頭說:“沒關係,我連鬼都不怕,還會怕一條絲巾?”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這條絲巾,是從哪裡來的?”

  “抱歉,我的小帥哥,我沒有義務回答你這個問題。”

  秋收緊緊咬著嘴唇,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強迫她回答,只能搖著頭說:“那你自己小心!”

  “每次看到這條絲巾,你都會感到悲傷嗎?”

  看來,即使想起那樣可怕的往事,她依然無法擺脫對這條美麗絲巾的迷戀。

  “是的。”

  繫著絲巾的女老師看著他的眼睛說:“秋收,我早就看出了你的悲傷,這種悲傷讓人絕望。但你不是一般的男孩,你會成為一個特別的人。可惜,這個世界過分的骯髒,容不得過分乾淨的你!”

  慕容老師動情地說完這句話,輕輕的擁抱秋收——這是除了媽媽以外,他第一次被成熟的漂亮女人擁抱,在這個雨夜的剎那,感覺竟然如此美好。同時,他也把頭埋到老師的絲巾上,聞著那特別的氣味。突然,心猿意馬的少年再也控制不住,在她腮邊淺淺吻了一下,但他馬上害怕地躲到一邊,心裡痛罵自己為何如此下流,還擔心會不會惹得老師勃然大怒。沒想到慕容老師並未生氣,而是點了點他的鼻子,微笑道:“小壞蛋!”

  隨後,她就讓秋收回家去了,反正在雨棚里也淋不到,她也不再需要雨傘,下了車就是她家門口。他獨自撐著雨傘回小超市去了,卻不曾想第二天早上,聽說慕容老師被人勒死在廢棄的工廠。

  秋收偷偷哭了好久,他後悔當初沒再多陪她片刻,如果一直等到她坐上公交車,恐怕也不會遭此不幸。

  2010年的平安夜,秋收已不必抹去臉上的眼淚。因為,他已跟雪水融在一起了。

  忽然,他的手中多了一條紫色絲巾,無比漂亮的來自波斯的絲巾,他的Esfahan第四號。

  他將絲巾纏住手腕,走入地道,旋開艙門,如同儈子手踏入刑場。

  魔女區。

  手電再度照亮五花大綁的盛世華——就是這張臉,這張惡鬼的臉,不但用絲巾勒死了秋收的媽媽,還用絲巾勒死了十年前的慕容老師,勒死了幾周之前的錢靈。

  今天,平安夜,秋收要替媽媽復仇,要替慕容老師復仇,甚至也要替他最不喜歡的錢靈復仇——只有清除了這隻惡鬼,人間才可以真正得到平安。

  盛世華重新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他的影子,看著這個影子,看著這個影子繞到身後。

  他感到一條冰冷光滑的絲綢,緊緊地纏住了自己的脖子——那是他最喜歡的一款絲巾,就像美夢裡才有的飾物,必然屬於世上最漂亮的女子。

  這樣迷人的紫色絲巾,可以奪取女人的性命,也可以奪去男人的性命。

  在纏繞脖子的絲巾漸漸收緊前,盛世華拼命大叫起來:“不,你不能殺我!”

  “我是最有權利殺你的人!”

  “秋收,你是最沒有權利殺我的人!”他不是在為自己喊叫,而是在為秋收喊叫,“你可以殺世界上任何人——但是絕對——絕對不可以殺我……”

  “你隨便叫去吧!十年前,我被關在這裡,叫了三天三夜救命,才有一個流浪漢打開了門,我不相信會再出現一個流浪漢。”

  但盛世華寧願現在就自殺,或被法院宣判死刑立即執行,也不想被自己的親生兒子勒死!

  終於,他絕望地大喊出來:“我是你爸爸!”

  這句話悽厲的飄蕩在地底的魔女區,像針刺入秋收的耳朵,讓他拽緊絲巾的雙手鬆開。

  “你——你說什麼?”

  纏在脖子上的絞索鬆開,盛世華痛苦地咳嗽幾聲,淚水湧出渾濁的眼睛,悲愴地說:“秋收,你是我的兒子!對不起!對不起!”

  “你以為我是白痴?死到臨頭用這樣拙劣的伎倆?我的爸爸叫秋建設,他早就死了!他是為了我而死的!”

  憤怒的秋收抬手抽了他一個耳光。

  盛世華卻不感到疼,顫抖著說:“不,你媽媽沒有機會告訴過你這個秘密——十年前我也曾經到南明路的小超市來看你,只是你自己並不知道,因為我一直藏身在車窗後面。可是,八年前我卻聽說你已經自殺身亡了!”

  “不,這不可能,你在騙我!”

  “好吧,不管你相不相信,秋收,讓我把這個故事說完,然後你再殺我也不遲!”

  第二十九章

  1995年。

  那年盛世華剛過四十歲,是一家國有商業集團的總經理,自己做老闆還是後來國企股份改革的結果。他的妻子雖不再工作,卻是支撐他事業的最重要的因素——自然是因為手握重權的老丈人,保證了他的仕途一路暢通無阻:從八十年代一家小工廠的技術員,調到外貿公司做部門經理,直到現在這個令許多人羨慕的位置,還有被提拔為更高級別官員的可能。

  那年春天,單位司機載他去郊外辦事,經過荒涼偏僻的南明路,看到路邊有個小雜貨店。那時盛世華的菸癮很大,剛好身上的香菸抽完了,便讓司機停車去買包煙。雜貨店的門對外敞開,司機進去買煙時,盛世華透過車窗,恰巧看到了女店主的臉。

  剎那間,眼前的畫面被定格,那張臉深深映入心底——仿佛時空錯亂,回到十四年前,那個山高路遠的小縣城,第一次與她相逢的時刻。

  還記得1981年那個遙遠的清晨,西北風的春風不似楊柳拂面,而是吹來漫山遍野的黃沙。有個年輕女孩裹著一條紫色絲巾,艱難地穿過縣辦工廠的門口,忽然又一陣狂風襲來,女孩裹著嚴嚴實實的絲巾,竟然整個被吹到了天上。在充滿黃色沙粒的空氣中,絲巾如同一條紫色的彩帶,更像一副荒蕪中塗抹角色的油畫。

  二十六歲的盛世華,用毛巾包著自己的整個腦袋,像個阿拉伯人只露出一雙眼睛,痴痴地盯著那條飄揚在天上的紫色絲巾,接著才是那個慌亂地跳著想要抓回絲巾的女孩。最後,絲巾掛到了一棵大槐樹上。女孩抱著樹幹爬不上去,狂風打亂了她的頭髮,街上半個人影都沒有。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個蒙面男子,身手敏捷地爬上了大槐樹上,輕鬆地摘下了那條紫色絲巾,將它送回到幾乎要哭出來的女孩手裡。這時,他才看清了女孩的臉,一張沙塵暴也無法掩蓋的臉,一雙黃沙遍地卻難以乾涸的眼睛。已在此插隊落戶多年的他才相信——最嚴酷的沙漠裡,才能開出最迷人的花。

  狂暴的風沙讓人張不開嘴,她感激的連連點頭。這條絲巾雖然質量一般,卻是那年頭極度珍貴的上海貨。這時她爸爸在省城做了兩年建築工攢下來買給獨生閨女的生日禮物。當地婦女裹頭用的通常是土布或毛織的圍巾,從沒見過這種顏色和材質的絲巾,倒也配得上這張天生麗質的臉蛋。當她重新系上這條本該出嫁時才系的絲巾,他卻摘下包裹整個腦袋的毛巾,露出一張文戲裡才有的英俊臉龐。

  他先是愛上了這條紫色絲巾,然後愛上了這個十九歲的女孩。

  然後,他離開了她。

  然後,他差不多遺忘了她。

  然後,他重新記起了她。

  不,不可能啊,她怎麼會在這裡?怎會如此年輕?時光像在她的臉上凝固,而他卻已步入中年……

  司機帶著煙回到車裡,盛世華卻自己打開車門下來,換換來到女店主面前。

  她也看到了他。

  眼前的畫面也被定格,時光流逝了十四年,仍然牢牢記著他的臉,時常在夢中見到這張臉——因為,她的一生,也只愛過一個人。

  盛世華與徐碧真就這樣重逢了,重逢得如此平凡如此市井,就連一點點傳奇與戲劇色彩都沒有。

  她哭了。

  她等待這一天已經十四年了。來到上海的這些年來,她一直期待這麼一天,她在某個街頭邂逅她愛過的男人,邂逅她兒子的親生父親。就在重逢的這天夜裡,她和他在郊外的賓館度過了一夜。

  雖然,當年是盛世華對徐碧真始亂終棄,但她一直對負心郎痴心不改。他也明白十四年前是自己太無情,便竭盡全力彌補過錯。他利用自己的權力和社會關係,替她擺平了許多煩惱,比如工商稅務衛生的檢查和糾纏,比如當地小混混的騷擾。他想讓她單獨搬到市區金屋藏嬌,但她不願意放棄小店,經營了那麼多年,傾注了太多心血,他們總是在郊區的高級賓館幽會,儘量避免在南明路附近,他不想讓別人特別是他的妻子知道。

  他發現她與十四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竟比當年的少女更有成熟的風韻,他無法克制對她的欲望,就像她也無法克制對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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