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

  在骨灰撒海的申請批下來之前,賀望泊回了一趟賀家的舊宅,打算清點後變賣這座宅子。

  伊遙的遺照還在臥室里放著,賀望泊與她對視半晌,或是出於錯覺,他竟覺得她那寒霜一般的臉龐變得溫和許多。

  賀望泊想著將這遺照燒了和骨灰一起撒海最妥當,但在此之前他得向她道謝。當年若不是看見這張照片,白舟不知道會是什麼下場。

  當賀望泊將相框從塵封的柜子里取出,才發覺原來相框背後藏著一封信。

  賀望泊一動不動地對著這封信,過了有十幾分鐘,才緩緩將它打開。

  這封信沒有落款,用德語寫成,伊遙的親筆,是她吞了藥以後寫的。起初她的字跡尚算工整,越到後面就越是歪斜潦草,有些地方賀望泊來來回回看了三遍才明白。

  他讀完以後心跳得極其快,快得胸腔有一種撕裂般的痛楚。他丟下信件,離開房間,離開了這座大宅、悲劇的所在地,訂了當天飛往格萊港的航班,趕去了機場。

  -

  我即將死亡,以此逃離你。我本無意留下這封信,可在這彌留之際,我的腦海里竟都是你。錯亂的記憶。你那天在樹下接住我,我們一起拼圖,你走很遠的路來給我送花……我不知道我是否愛你,但我一定恨你,我要你活下去,要永遠記得,是你毀了我們。

  你使我成為惡魔。

  望泊,不幸的孩子,為何要來到我的身體裡,你應該離開,應該去尋找能夠愛你的母親。我始終未能向你道歉,現在我乞求能夠擁抱你,可我的時間將至,這副身軀正在消亡。這是懲罰,作為我從不擁抱你的懲罰,我將痛苦地帶著悔恨死去。

  -

  深夜時賀望泊抵達格萊港,截停的士後報上了白舟家的地址。他清楚這是出爾反爾,他曾經一次次地指責白舟言而無信,如今他也遵守不了自己的承諾。他想見白舟。

  伊遙不該留下這封信。賀望泊已習慣了伊遙對他的憎恨,現在她卻告訴他,這憎恨其實並不存在。

  那這麼多年來他對自己的厭棄又算什麼。

  賀望泊的思緒很混亂,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他要見白舟,他需要見到他。

  白舟不在家,門鈴按了三回都沒人應。賀望泊退到他家樓下等,半個小時後他看見白舟,扶著一個高大的白人男子。

  那男子似乎喝醉了,走起路來東歪西倒,白舟吃力地扶著他在長椅里坐下,用英語道:「我去對面超市買點橙子,可以解酒。」

  男子卻一把攔腰抱住白舟,道:「別走。」

  「很快就回來。」

  「別走。」

  白舟揉了揉他的頭髮,「你不是說困嗎?睡一會兒,我等等來叫你。」

  「那你唱歌哄我,上次你唱的。」

  白舟無奈地在男子身邊坐下,那男子就勢躺在了白舟的大腿上。白舟對這種當街親昵不太習慣,可他沒有推開男子,反而拍了拍他的胸膛,按他的要求唱起歌來。

  是一首無名的小調,用的是白舟家鄉的方言,一首漁民出海時向神明祈求風平浪靜的民謠。

  賀望泊在樹後聽白舟唱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最開始的時候,白舟得知他深受失眠困擾,提議要陪他睡覺。那時賀望泊沒有想到可以要白舟唱歌給他,他從不知道,原來白舟能哼唱這樣平靜的歌謠。

  與其說他錯過了很多,不如說這些本就不屬於他。

  正如他以為自己錯過了伊遙的母愛,其實只是那封絕筆信給他的錯覺。伊遙只是對他心存愧疚,而愧疚不是愛。

  賀望泊離開了,沒有再回頭,也沒有發覺對街的白舟在超市門口停下,轉過身,愣愣地盯著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拐角。

  -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伊遙的骨灰落在了海面。不久後,賀擇正的骨灰連同伊遙的絕筆信一起下葬。

  賀擇正將這份信藏在伊遙的照片後如此之久,大概率是在逃避,賀望泊知道他是怕哪一句。

  最折磨人的永遠都是「本可以」。

  賀擇正在伊遙死後依舊困著她,這封信要與他一起下葬、要他死後也無法解脫,才算公平。

  處理完父母的後事,賀望泊去了一趟米薩。當初他為了跟白舟移民結婚而買的房產還在,賀望泊將他本來計劃用來向白舟求婚的戒指放進保險柜,連同白舟送給他的電子寵物。

  在鎖上柜子之前,賀望泊又將電子寵物取出,按下了開機鍵。

  彩色屏幕亮起,一顆卡通骷髏頭彈了出來。

  賀望泊像被燙到一樣,立刻按下關機鍵,將電子寵物鎖進了保險柜。

  這座房產也有一片海灘,海水格外清澈明淨,當初賀望泊就是看中了這一點。他甚至為白舟買了一艘船,只是永遠用不著了。

  塵埃落定,父母的事,白舟的事,該處理的都已處理。

  賀望泊回到南淳,他現在住在天源府,住在白舟曾經的房間。晚上他嘗試不藉助安眠藥入睡,失敗,爬起來去廚房倒水,盯著電磁爐想如果此刻它突然發生爆炸,那他就能死於意外,而非自殺。

  夜晚漫長得可怕。賀望泊躺在床上,清醒地感受著時間一秒一秒地在他的身上流淌過,各種錯綜的人影在他的眼前往復不已,父親、母親。而在這些紛雜的影像里,白舟最清晰。

  在昏暗的路燈下,在深夜無人的街上,他為枕在腿上的戀人唱安眠曲。

  賀望泊在白槳的墓碑前對白舟說:「你可以愛上別人。」

  他還是說得太輕易了。

  為什麼這麼快就真的愛上了別人。

  賀望泊坐起身,擰開床頭的安眠藥蓋,吞了一粒,又一粒。

  他很困,無神,筋疲力竭,只想睡一場黑沉沉的覺,醒不醒來都無所謂。

  白舟不會再回來,也不會發現原來他沒有遵守承諾。

  一定需要白舟嗎?沒有就活不下去嗎?

  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

  賀望泊丟掉已經空了的藥瓶,向後倒在床上,仰起頭看簾幔交接處那一條細長的縫,篩進隱約的夜色。

  他選擇了和伊遙一樣的死法,也感受到了同樣的悔恨。

  與白舟的一幕幕在賀望泊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有很多節點,如果他做出了另一種選擇,結局就不會是這樣。

  最後悔還是那個夜晚,賀望泊至今深刻地記得。在車裡,他的手貼上白舟的胸膛,整座世界瞬間消失,只剩手掌里這一顆心臟在跳動,不會停歇,直抵永恆。

  為什麼收回了手。

  他在想什麼?害怕真正地愛上一個人嗎?不願重蹈父親的覆轍嗎?

  那時候他的內心還出現了一種新的痛苦,那是什麼?

  「我會愛你,永遠對你忠誠。但我不會困住你,望泊,你依然自由。」

  「對不起,把你害成這樣,現在這一切都可以結束了,望泊,你自由了……」

  不,從開始到結束,賀望泊要的從來都不是自由。

  這麼多年來他過得都腳不著地、飄浮半空,沒有一處可作停留。沒有人期待他,沒有人需要他,他最自由,可他根本就不要這個。

  賀望泊要的是枷鎖,他才是需要被鎖著的那個人。

  困著我,白舟,永遠地困著我。

  成為我不能離開這世界的原因,使我的存在擁有意義,從今往後有了牽掛。

  賀望泊掙紮起身,打通了救護車。

  【作者有話說】

  好想吐槽,小賀你這是第幾次打救護車了?

  第57章 幻覺

  「在開始之前先問問,洗完胃後有什麼新的不舒服嗎?」

  賀望泊搖了搖頭。

  「好,」林玉芳安排起來,「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們一周面診一次,每次一個小時,內容絕對保密,只有我和你知道。今天你想從哪裡談起?」

  賀望泊沉默。

  「最近有做什麼夢嗎?」

  「夢?」

  「是的,一般不知道該從哪裡談起的話,我們可以試試從夢境入手。或者你想告訴我為什麼會突然提出要進行面談,是什麼讓你來到這裡。我們有很多可以討論的素材,選擇權在你。」

  「我……似乎想要活下去……」

  「你聽起來不是很肯定。」

  「活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他不會再回到我身邊,即便這樣他依然能夠拴著我。夢……我經常做夢,聞到腐肉的味道……抱歉,離題了。」

  「不,不必道歉,像這樣發散性的敘述反而能讓我們捕捉到更深層的東西。我們先從『他』開始談起,他是如何栓著你的?……」

  -

  賀望泊與林玉芳一周見一次,有時會聊得很深入。賀望泊的確更了解自己,但正如所有疾病一樣,確診與痊癒之間總是隔著距離。賀望泊理解了問題所在,也僅僅是理解,除此以外,就沒有了。

  他的情況以緩慢的速度繼續惡化。

  第一次出現幻覺是在冬天,南淳再一次被風雪襲擊。斷電後賀望泊點起蠟燭,閃爍的燭火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