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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 看來你真把她嚇到了。」涅菩依然若無其事, 就好像這天上取代了不滅光輝的陰雲和飄落的雨絲都跟他沒關係似的。

  「她涉嫌殺死一名擁有正統任命的城主——但或許, 我那時是該對她態度好一些。」

  阿瑪拉說到一半忽然轉換了話中的傾向,惹得涅菩都側目看來, 像是詫異這脾氣強硬的大人物原來還會反思自己。

  「為什麼這麼說?」

  「你殘害她的同類, 那次卻前來救她, 而且秘銀之城的人、那悖逆者與一名龍族都在保護她,證明她必然是特殊的。但如果沒有你們前後攪局,她本可以來了解聖堂。」

  阿瑪拉的話里明顯是對聖堂的理念和影響力非常有自信的含義。

  「聽你這樣說真好笑, 沒有我和那個寧芙出手, 你可意識不到她的特別, 只會把她關起來養到生鏽。」

  很明顯,此前那場交換問題使得阿瑪拉對某些事物產生改觀,使得對話的劍拔弩張程度降低一大截,而不再保持單方面地當做死敵且全面戒備著的麻煩狀態。

  這點壓低的交談聲混在廣場上聚集起來的數百人之間, 完全不引人注意。

  「而且又不是我在殘害那些人, 我只是給了你們一個理由,就像天災發生之後, 你們對活祭品的家人威逼利誘,但那又和天災本身有什麼關係?」涅菩接著說道。

  「——猜猜看吧閣下, 倘若我更有耐心些,沒有大張旗鼓地動手威脅他們,而是潛入掌權者面前進行談判,用一些他們樂見的小小的殺戮去做交換條件,那麼基諾、芙羅拉、伊維、迪諾斯、夕塔,甚至埃爾和巴羅亞,這其中誰會請您來對付我,誰又會默不作聲替我效勞?」

  他好整以暇地歷數過七城。

  而阿瑪拉……其實知道答案。

  這連排除都不需要做,頭腦清楚的掌權者沒有人會為了一群可以說根本不是同類的底層「人」而得罪這麼強大的存在,而且都會選擇儘量地拉攏他,希望和他攀上一點小小的交情。

  世界上有多少人在接觸到至強的武器時是毫不猶豫因其危險而選擇銷毀呢?尤其涅菩還表現得可以交流,甚至有不危及平民的「善良」,這容易令他人覺得有轉圜的空間。

  他畢生希望剷除肆意傷害的惡行,為受害者主持正義,並一直以此為動力磨礪自己。

  如今他的名聲的確能使淺薄的邪惡聞風喪膽,然而阿瑪拉知道,即使是自己的出現,也只能讓更深層的加害者收斂一些,做得更完美一些而已。

  其中部分是由於他的正直和難以討好,還有部分是忌憚「阿瑪拉」所代表的聖堂的力量。

  實際上邪惡根本不會被剷除,只是暫時隨他的蹤跡隱匿聲息。

  這當然比什麼用都沒有要好,可是對比他的目標,他設想中的那個世界,還是遠遠不夠。

  阿瑪拉沉默片刻。雖然涅菩的言語惡劣而刻毒,但這些都是他半生中早已意識到和接受的現實,對他的動搖其實還抵不過幻境中那短暫掠過的一個眼神。

  「那麼你是對獸族有仇恨,才故意這樣玩弄人心?」他問道。

  「不。最應該恨你們的祂都不恨,我又哪有資格。」涅菩又是一臉無謂。

  但阿瑪拉敏銳注意到他的用詞。

  那是專指神明的代稱,而這個世界只有唯一一個真神。

  他立刻再也顧不得什麼仇恨和善惡的無聊爭辯,身為與信仰關聯極深的聖堂這一組織的高層成員,異常急切地上前一步拉住涅菩:「你知道祂怎麼了!?」

  怪物將這副情緒激烈波動、瞳仁緊縮的表情盡收眼底。

  他想了想,在阿瑪拉看清其取出的某樣東西前有意攥了一下,於是阿瑪拉看到的就只是一些深紫色的寶石般質地的碎片。

  「雖然是額外的問題,不過看在那個神術份上,就告訴你吧。」

  「……但有個前提,我無意侮辱父。這句話的意思是,當你聽到不能接受的部分可以叫停,別又直接拔劍砍過來。」結果涅菩忽然欲言又止起來,做出預先警示。

  說這話時他頭頂的兩撮翹起的打彎碎發墜著小雨滴,因重量而搖搖晃晃,在這一刻竟顯得純良起來,絲毫看不出極端危險的本質。

  「知道了。我答應你。」阿瑪拉毫不猶豫地說,並說到做到地將手從劍柄附近移開。

  「那好。總之祂與你們認知的不一樣,並非全知全能的存在,是一種非常強大的生物,就像活在樹葉縫隙里的蟲子眼中的龍族。也就是說,祂同樣是會進食的,只不過食物沒有實體。」

  「祂品嘗獸族獻上的虔誠和愛,同時吞下混雜在其中的,由你們創造出的壓迫、殘害、嫉恨、猜疑、貪婪、恐懼、悲慟還有謀殺。」

  「——是的。祂在過去的幾個千年裡,一直吃著這些劇毒的東西。」

  怪物此刻的微笑中有著近乎殘忍的某些東西。

  他輕巧地後退一步,阿瑪拉才發現自己的手原來正在止不住地顫抖著,變得像是瀕死之人般孱弱無力,致使涅菩失去這份束縛。

  「如果還想回頭,就忘了這些,逃回你的聖堂,只當我在用荒誕的故事騙人吧。反正祂允許獸族這樣做了。」

  這段話背後可怕的真相,阿瑪拉聽聞的最初幾乎無法分辨語言本身,因為其與他一直以來的認知徹底相違背。

  畢竟他不是遠離人群生活,離開家之後常日漂泊的小滿。獸族與星輝之父對他而言的意義是非常大的,得知這一部分信息時的心境自然與那女孩完全不同。

  小滿能夠沒多少障礙的理解與接受的事實,在阿瑪拉或者說任何一名獸族看來都仿佛天翻地覆。

  區別是其他獸族可能會哭泣唾罵,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拒絕相信,藉以拖出漫長的時間來完成緩慢接受的過程,阿瑪拉卻有著在此時屬於缺點的意志強韌與清醒,硬生生克制住了以上種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這讓他很快認知到「自己的族群在加害星神」的事實,並依然站得筆直。只從行動判斷的話,他似乎完全沒有經歷情緒崩潰失控再重建的過程。

  細看卻能發現,這翼族已經貨真價實地,猶如被摧毀一遭般……連那堅毅的淡銀灰色眼睛都晦暗下去,第一次露出微微蒼老的眼神。

  他本來端正嚴肅如同大天使一般的外貌,便逐漸像是被人們心中的嚮往所維護著的這座至聖之城似的光輝不再。

  那輝煌的輪廓仍在,美卻變得衰落而沉寂,象徵著一切都隨幻想無可避免地在辯證時代中終結,天使亦只能垂下曾遮蔽風暴的羽翼,潔白強大的表象忽然間剝落一空,顯露出會被風雨任意磨蝕的平凡石質來。

  終於,阿瑪拉的身影晃了晃。

  但在他脫力跪倒前,一雙手扶住了他。

  那幫助不來自冰冷的怪物,隔著麻布衣衫傳遞來的體溫略低於翼族,但可靠得像是寒涼夜幕間靜靜燃燒的年輕篝火。

  阿瑪拉看見,深色髮絲間那雙靜謐卻鮮明的藍眼睛——生來孤獨的、看著熱鬧人群時目光遙遠而置身事外的孩子,此刻正給予他沉默的支撐。

  小滿找到了他們。

  「你聽到了多少?」涅菩自己就被找到過,對小滿在找人方面的直覺毫不意外,饒有興致地問。

  「……從神術那一句開始,差不多全部。」小滿說。

  「我沒在騙他,對吧?」作為同樣走在弒神道路上的親切異類,涅菩向小滿徵詢起她的擔保,以證明自己當然不是那種滿口謊話的騙子。

  小滿收回雙手,看著很快拿回定力憑自己站直的阿瑪拉,沒有說話。

  拋去立場和觀念的矛盾,她很欽佩這個人的品行,更知道要以渺小的個體力量去將信念堅持一生是多艱難的事情。尤其是在聽到那個言出必行的答案之後,小滿並不想再對他施加傷害了,哪怕她清楚自己的沉默就是一種變相的承認。

  涅菩倍感無聊地搖搖頭,隱去身形,大概是想著已經完成一起到至聖之城的約定,也沒別的事要做。因為有阿瑪拉在的至聖之城一點都不好玩,他乾脆走掉了。

  這隻怪物帶來的無形壓力或者說威脅頓時瓦解。

  小滿見阿瑪拉一言不發地離開,即使阿瑪拉去的方向是聖堂,只要穿過廣場沒多久就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盤上去,想來不會有危險,但她看那瘦削的背影多少還是有些失魂落魄,縱然毫無漏洞的挺拔姿態沒變,卻莫名地和從前的鋒利幹練氣質大相逕庭。

  她悄悄跟了上去。

  下一刻小滿非常慶幸自己做出的決定,因為在她莫名警鈴大作地衝過去並用力拽住阿瑪拉的剎那,數十支沉重的特殊箭矢毫無徵兆地破空襲來,扎向他本來會在的位置。

  阿瑪拉的反應說不上遜色,其中有近半箭矢墜地時已經被他斬斷。真正的混亂只持續了失去平衡的那麼一瞬間,從來摧枯拉朽的劍早已恢復銳利。

  箭矢上必定還帶有另外的針對性附加術式,可見這些殘箭落處紛紛伴隨著四溢的混亂光彩無聲爆開,致使整塊的瑩白磚石盡數粉碎塌陷,程度尤其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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