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枕中記》的主人公,即使不是賢相、名相,至少不是壞人。縱然高官厚祿、奢盪佚樂,卻未糟害百姓、為患社稷。《續黃粱》里的曾某卻是地地道道的壞蛋。他的夢中劣行又由現實個性生發而來,也就是說:小說夢幻的情節史是現實人物性格發展史。小說開頭寫曾某剛剛中舉,跟二三新貴遊覽問卜,星者見其志得意滿、意氣洋洋而故意吹捧他。受恭維後曾某“搖箑(shà)微笑”,一副小人得志之態。接著問星者:“有蟒玉分否?”官迷心竅。星者煞有介事許以“二十年太平宰相”。於是“曾大悅,氣益高”,眾人湊趣,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立即封官許願:“指同游曰:“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於願足矣。“”還沒做官就視公器為私物,連他家裡的僕人都可帶兵做官,真是一人得志,雞犬升天。曾某僅是個舉人,能不能做官,能做多大的官,還都是未知數,離宰相更是差十萬八千里。但他的表現卻已可肯定,這樣的人做宰相,絕對不是黎民之福、社稷之福。

  聊齋故事常有對狂妄者當頭棒喝的高人。曾某以“宰相”招搖過市時,有位“深目高鼻”、宛如域外人的高僧不瞅不睬 ,“偃蹇不為禮”,冷眼旁觀並決定給狂徒教訓:讓他入夢,瞬息間盡享宰相威福,然後再痛切感受惡相的慘烈下場。

  《續黃粱》寫夢之妙,在於既像是真,又像是假;表層是真,深層是假;乍看是真,琢磨是假。寫夢之妙,還在於,夢境雖如萬花筒,卻與現實人物性格邏輯相符。《續黃粱》中的宰相,既沒有宰相常有的拯荒救溺、經綸在抱,也沒有宰相應有的雍容大度、氣宇軒昂。夢中宰相亮相倒很像京劇小丑登場:曾某見二中使捧天子手詔,請“太師決商國計”,“得意,疾趨入朝”。這“得意”,是窮人乍富的得意,是孝廉一步登天為太師的得意。“疾趨”描繪腦袋前傾、飛快小跑的形態,活畫出名曰“太師”者實在沐猴而冠、缺乏宰相應有的派頭。倘若真是太師,皇帝召喚是家常便飯,會寵辱無驚,坐著八抬大轎,前呼後擁,喝道入朝,下轎後再邁著四方步上金殿。決不會一聽皇帝有請,就受寵若驚、得意忘形,急急忙忙、顛顛地小跑入朝,宛如北京人挖苦的“翠白”(跑街)。接著,天子“溫語良久”,命三品之下官員由曾某說了算,並重加賞賜。曾某家居也今非昔比,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於此”。孝廉忽成宰相,似真非真、將信將疑,頗符合從現實漸入夢境的細微真實。

  第40節:厙將軍

  然後,曾某很快進入“宰相”角色,且是賈似道、秦檜式宰相角色:“捻髯微呼,則應諾雷動。”走門子的一個接一個:“傴僂足恭者,疊出其門。”權傾一時,氣焰薰天,美色聲樂,應有盡有,一概是“宰相”排場。但勢利小人脾氣卻像孫悟空七十二變,怎麼也變不掉的尾巴:曾某對各級官員的態度完全無宰相水準。在稍有水平的宰相眼中,六卿也好,侍郎也好,更低一級官員也好,都是下級,應一視同仁,以示寬厚仁愛。只有勢利小人才會看人下菜碟。而曾某正是這樣做的,以對方官職的高低決定自己迎接的規格。小人得志,雞犬升天。曾某惦著當年周濟自己的王子良:“我今置身青雲,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不經考試,不經考選,讓王某任諫議要職。小肚雞腸,打擊報復。對跟自己過不去的郭太僕,則組織圍攻,“彈章交至”,將其削職。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曾某卻睚眥必報,還覺得“恩怨了了,頗快心意”,這正是市井小人特點。甚至於他偶出郊郭,醉漢不小心衝撞了儀仗隊,也被押送京兆,立即打死。做了宰相的曾某仍對昔日東鄰女垂涎三尺,利用宰相威勢搶到手,且“自顧生平,於願斯足”。一切的一切,極寫宰相權威,又隱寫勢利小人本色。

  《續黃粱》用夢境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寫圍繞宰相的高官群態:他們,是些“傴僂”著身子,低聲下氣、奴顏卑膝出入宰相之門的鑽營者;他們,是些即使對曾某橫行不滿卻只是“竊竊”“腹誹”的明哲保身者;他們,是些尸位素餐、只享受俸祿不盡責任者,宛如朝廷那些儀仗馬,只會在金鑾殿呆立,一聲也不敢叫。《續黃粱》用夢境對官場做全景式素描,大大加強了思想力度。

  顧生

  夢中的包學士上疏,是正直官員對不法宰相的彈劾,其實是蒲松齡對黑暗官場、特別是高級官吏的綜合認識,用鏗鏘有力的語言,將台閣重臣賣官鬻爵、結黨營私、魚肉人民、聲色狗馬、荒淫無恥的醜惡嘴臉揭露無遺。包龍圖是宋代著名清官,讓他出來彈劾曾某,既帶奇崛幻想色彩,又符合“忠臣”身份。

  在唐傳奇中,夢中高升者罷官,就是夢的結束。《續黃粱》卻不是這樣,曾某夢中罷官後先在流放途中為深受其害的“亂民”所殺,進入陰間,被鐵面無私的閻羅按生前罪孽嚴懲,最後雪上加霜,轉世為賤女……

  正當夢中受盡磨難的曾某覺得十八層地獄也無此黑暗時,被高僧喚醒,慘澹而起,知道夢中一切是高僧對他驕縱之態的點化,聽到“修德行仁,火坑中自有青蓮”的勸諭,曾某的台閣之想淡化,“入山不知所終”。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