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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無非是糊糊火柴盒、裝訂紙張之類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產組裡來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就是黃東海,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是生產組這種地方,也沒人去過問。他很少和別人說話,但是什麼活都肯干,生產組裡多是女同志,我們也樂意把重活髒活留給他干。

  “他每天晚上都睡在生產組的小倉庫里,那是間漏風的小房間,對著馬路,cháo濕陰冷,那是冬天,在那地方過夜簡直會被凍死。於是,我可憐他,就讓他搬到我家裡來住了。那些天裡,整棟石庫門裡就我一個人住,趁著沒人注意,他在我家裡住了幾天時間,他一直隨身帶著一個鐵皮箱子,用鐵鎖鎖著,從來不讓我碰這個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著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戶邊上,看,就是這個窗戶,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是石庫門的天井。”

  我走到窗邊,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裡除了中間的過道,四周都是泥地,種了許多普通的花糙。

  黃韻的媽媽繼續說:“那晚,我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看到天井裡有個人,正舉著一把鐵鍬似的東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別明亮,那個人抬頭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臉,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黃東海的臉。他的身邊放著那個被他當做寶貝似的鐵皮箱子。

  “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著,他似乎沒有發覺我,還在賣力地挖著,挖了好幾個鐘頭,挖出一個很深很深的坑,大約有一個人這麼深,最後,他把那個鐵皮箱子埋進了坑裡,又把挖出來的泥土再全部掩蓋上,弄得嚴嚴實實的,一點挖過的痕跡都看不出來。然後,他就走出了大門,我以為他只是出去走走,卻沒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9個月以後,黃韻就出生了。20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間很多情節,比如她和黃東海之間的事情,僅僅是可憐他才讓他住到這裡來的嗎?也許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我又看了看梳妝檯上那張黃東海的照片,他的確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憂鬱,也許的確能讓女人來同情可憐他。當然,那些曖昧敏感的事,就讓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這些,對我來說,我已經知道最重要的內容了。

  我又把頭靠在窗邊,從這裡可以望到不遠處幾棟高檔商務樓閃閃發光的玻璃幕牆,我指著下面的天井說:“阿姨,下面天井裡一直沒人動過嗎?”

  “沒人動過,八幾年的時候,樓下的人家在這些泥地上種了許多花,你看,就是天井裡的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綠色,黃東海埋那個箱子的具體位置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開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確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過去也種過一棵同樣高大的山茶,就是這個樣子的,早春時節開花,現在應該正是花期,奼紫嫣紅地開了一片。這時候,我看到有個中年人走進天井,給那些花在澆水。小時候我家住在底樓,也在天井裡弄了個泥壇種葡萄,並不太深,大約只需往地下挖幾十厘米就行了。剛才黃韻的媽媽說黃東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樓下人家種花的話,應該不會挖得那麼深,也不會發現黃東海埋在地下深處的那個鐵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一會兒,倚在窗口,呆呆地看著下面的天井。

  “你怎麼了?”黃韻的媽媽叫了叫我。

  “哦,沒什麼。”

  “我能說的全都說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聲,說了聲再見,最後看了黃韻的遺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門口,剛要跨出門,黃韻的媽媽在我身後說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門每晚都不上鎖的,樓下種花的那家人大約10點半以後睡覺。”

  我回頭對她笑了笑,然後走下了陡陡的樓梯。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她已經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門不上鎖,意味著晚上我可以進來,樓下種花的人家10點半以後睡覺,就是說,10點以前最好不要來挖那泥地下埋著的箱子,以免被人發現。我在心裡對她說了聲謝謝。

  現在是下午3點,我在外面遊蕩著,腦子裡全是那隻埋在天井地下的鐵皮箱子。天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也許是大筆錢,不過當時的錢放到今天大概也沒多少,也許是金子,也許是什麼機密文件,也許是皇后的人頭。

  也許什麼也沒有。

  如果黃韻的媽媽說的都是真的,那麼這隻箱子已經在地下放了20多年了,誰能保證20年來沒有任何人動過那塊地呢?老實說,那個石庫門弄堂能夠在高層建築的夾fèng中保存下來已經是奇蹟了,如果……如果那箱子裡面真的是皇后的人頭,那麼那地方沒有被夷為平地像周圍一樣造起高樓大廈,一定是萬分幸運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頓晚飯,然後跑到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上,花了20塊錢,向一個民工買了一把鐵鍬。接著,靜靜地在一個小角落裡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我的手錶指針指向了晚上10點半。

  我握著鐵鍬走進了黑暗中的弄堂,樣子非常奇怪,給人一個建築工人或者是裝修隊的小工的感覺。10點半以後的弄堂里顯得非常蕭條,沒什麼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庫門前,輕輕地推開虛掩著的門,步入了天井。底樓的燈全滅了,樓上的燈也滅了,我不知道黃韻的媽媽是否在看著我,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找到了那棵盛開著的山茶,雖然今天白晝陰沉,晚上卻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棵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羅花,它開得那樣鮮艷美麗,也許是由於它的下面埋著一個女人的頭顱的緣故。

  對不起了,美麗的山茶,我掄起了鐵鍬,刨開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樓睡著了的人家聽到,不過,誰知道他們到底睡了沒睡,我必須冒險。我刨了幾下,很快就挖斷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麗的花朵在劇烈地搖晃著,紅色的花瓣片片飛落,最後,隨著折斷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像個美麗女子的殘骸。我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踩著花瓣繼續挖了下去。我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情,動作不得要領,又加上不敢弄出太響的聲音,不一會兒就已經渾身流汗了。

  在銀色的月光下,我繼續揮舞著鐵鍬,就像一個地地道道的盜墓賊在盜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種預感,我離她越來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讓我暫時減輕了害怕對我造成的恐懼與不安,我的鐵鍬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鬆軟,所以,我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也許這是因為這片泥土被黃東海挖過的緣故。我想像起了20多年前,黃東海在這裡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現在要把他埋的東西再挖出來,他的那張獨一無二的憂鬱的臉又浮現在我面前,我的手漸漸地有些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挖到能容下一個人的深度了,還好,沒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這個深度一般都會有地下水的。我跳進了自己挖的坑裡,有一種進入墳墓被活埋的感覺,因為我現在能感到自己的腳底的泥土裡有著什麼東西。我彎下了腰,在狹小的空間裡,用自己的手挖著。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塊金屬,是鐵皮,我繼續用手指挖,或者摳,知道我的手指幾乎麻木了,我終於挖出了一個箱子,冰冷的鐵皮箱子。

  我緊緊地抓著這箱子,就像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鐵皮讓我發熱的身體冷靜了下來。我把箱子舉過頭頂,放到了地面上,接著從坑裡爬了出來。我摸著這個從地底挖出的箱子,從地下帶出來的泥土氣息衝進了我的鼻孔中,再迴環纏繞於我的身體裡。如果我是盜墓賊,這個就是我盜取的寶貝,如果它裡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東西的話。我看到箱子蓋上有一把鐵鎖,我知道現在還不能打開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抬頭看了看樓上的窗戶,也許她在看著我,不管她看沒看到,我向樓上的窗戶鞠了一個躬。然後我丟下了鐵鍬,拿起鐵皮箱子,推開了門,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樓下種花的人家,會驚奇地發現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美麗的山茶已經毀了,他們也許會認為是哪個精神病乾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著一個鐵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帶到警局,打開箱子發現真有顆人頭,那我就完了。我走進一條無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攔計程車,洶湧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著我恐懼的臉。

  二月二十五日

  走在月光下,終於帶著從地下挖出來的鐵皮箱子回到了家裡,我喘了好幾口氣,再看看手錶,已經凌晨1點半了。

  我坐下來,雖然深更半夜,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看著這個鐵皮箱子,泥土弄髒了我的地板,我顧不了這些,從抽屜里翻出來一些榔頭、鉗子、扳手之類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鐵鎖,那麼多年了,鐵鎖早就生了鏽,我開始用鋼絲鉗去鉸鐵鎖,然後再用榔頭和扳手一塊兒上,費了很大的力氣,終於被我打開了。

  當鐵鎖斷開的那一剎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軟了,我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後緩緩地打開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20歲出頭的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的頭顱。

  我的手在發抖,我把手伸進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頭。她有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長髮披散著,她閉著眼睛,神色安詳自若。接下去,我無法再用語言來描述她了,我只能說,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這一個字來形容,因為其他各種各樣的形容詞,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過了香香,超過了黃韻,超過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個死於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雙手捧著她的頭顱,手指在她殘存的脖子上,那柔軟的脖子,細膩的肌膚,我能用最直接的手指的觸覺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閉著的眼睛,看著她的嘴。我必須承認,她有一種衝擊力,視覺的衝擊力,這力量,使許多人命喪黃泉。我這才相信,那些人對她所產生的幻想和驚訝,甚至恐懼。

  如果由我來編撰清史,我會寫下這樣的字句——皇后阿魯特氏,一個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傷口,但有鋸齒狀割痕,顯然是用鋸子鋸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頸切面里那些氣管和血管,就像剛被砍下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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