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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玉生香發現了角落裡的她。

  她最不屑一顧的愚善,在冬日裡為她捧上了一碗熱粥,披上了一件棉服。

  所以不語一直守在她家門外, 看她跟那位眼熟的丫鬟侷促地加入流民的隊伍。直到現在,她暴露了存在。

  金枝玉葉繞樑鳳凰,一朝落沒無根浮萍。

  可玉生香面上沒有一絲窘迫, 只是神情有些滯愣道:「我不知道你在……」

  不語默然,她是從暖玉還在時,就默默跟在她們身後的。但她若現在提起, 只怕玉生香會想到暖玉,心中又要難過, 便只是搖了搖頭。

  玉生香也不再過多探究, 她對不語到底比對其他人多了幾分信任。兩個相識的人在如今凶多吉少的境地相遇,心裡自然而然生出幾分溫情,不謀而合地彼此依靠在一起。

  天旱一天天過去,玉生香與不語一顆心已緊緊系在一根繩上。其餘流民也無形中抱團, 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只是她二人到底力量微薄,無論發現什麼,根本不可能拿到手。

  玉生香嘴唇乾裂如泥,裂開時流出鮮紅的血,她全部舔乾淨,倒還能解渴。結疤後,一道道深褐色的痂痕聳立,像是豐滿高山被劈開而成的峽谷。

  不語同樣餓得兩眼一抹黑,站都快站不住。她靠在玉生香身上,幾乎餓成一片薄紙。

  「不語,」玉生香察覺她神態恍惚,伸手摸上她的額頭探了探溫度,又滑下來摸了摸她的臉,「你怎麼樣?是不是堅持不住了?」

  「我……」不語張了張嘴,上下嘴唇因嚴重缺水緊緊黏在一起,張合有些困難,「好餓……」

  玉生香愣了下,下意識用手臂蹭了下腰間一處微微鼓起。還沒等她糾結,不語便道:「我們跟他們分開,看能不能找些東西。」

  「好。」玉生香垂下眼睫,點了點頭。

  她們跟眾流民分道揚鑣,臨走前被他們用目光送了一路。

  「好可怕。」玉生香攙著不語,心有餘悸,「那些人的眼神,怎麼感覺那麼古怪呢?」

  不語回頭望了一眼,留了個心眼:「我們要當心他們跟過來。」

  玉生香應下,她把不語帶到一處偏地,從腰封里掏出來半個干硬的饅頭:「給,快吃吧。」

  「這是……」不語看見饅頭的那刻,全身血液都凝固在一起,她抬眼,神情說不上複雜跟震驚哪樣情感更多。

  「暖玉給我的。」玉生香眼裡閃過一絲溫柔,「那個傻丫頭,寧願自己挨餓也要給我。」

  那你現在給了我,不也一樣傻嗎?

  不語望著她,卻沒能說出這句話。她看見玉生香眼裡有對現狀的哀傷,和對以往親友的留戀,唯獨沒有對手中僅剩存糧的不舍。

  「吃吧。」她把饅頭塞進不語手裡,「不必多想,我是願意給你的。」

  雙眼與心臟齊震,前者被熱淚浸濕,後者被熱血灼燙。

  不語握緊饅頭,撕成了兩半。

  「一人一半。」

  兩人餓得太久,腹中早沒了知覺。長期未進食產生的不是餓感,而是痛覺。

  一痛起來,整個臟腑翻江倒海,吃不下,但內心又明白必須得吃,身心俱不好受。

  半個巴掌大的饅頭,玉生香咬了一口,在嘴裡咀嚼了好幾十下才咽下去。

  不語則狠狠咬了一口,沖她笑了一下。

  玉生香艱難吞下,正要再咬第二口,手指突然一陣劇痛,饅頭掉落在地,往前翻滾。

  她痛得擰起眉,五官往裡皺,彎曲的手指微微顫抖。

  不語連忙捉住她的手,四下察看:「誰?」

  這句話有些多餘,因為不用她發問,下一刻,一群流民朝她們狂奔過來,準確說,是朝玉生香掉落在地的饅頭奔去。霎時,一陣地動山搖。剛才襲擊玉生香的,大概是彈弓一類的東西。

  一群人衝撞過來的威力,不亞於一群脫韁野馬。不語心裡一緊,正欲扯過玉生香遠離人群,孰料流民的速度實在太快,她幫玉生香不成,反倒自己也捲入了人流。

  四方衝撞,不語五臟六腑斗轉星移,她腳步不知被誰絆住,踉踉蹌蹌往後跌。身體失重前,玉生香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拼盡全力把她推了出去。

  不語擠開一個豁口,拼命往外鑽,終於衝破障礙,得以出去。她回頭,黑壓壓的人頭擠在一起,她看不見玉生香的身影。

  心裡陡然生懼,不語不斷尋找玉生香,可只看見流民們為爭搶饅頭,大打出手,場面混亂不已。

  隱約有哀痛聲從人群底下傳來,似在呼救。不語死死咬著嘴唇,血珠滾落,在她下頜蜿蜒出一條血河。

  下定決心般,她用力抹乾血跡,高舉胳膊,大喊一聲:「我這裡有吃的!都來我這裡!」

  數不清的雙眼猛然回頭望著她,不語渾身一激靈,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爬了全身。

  她用最大的力氣把剩餘的饅頭擲向另一邊,流民們似見了肉的餓狗,仰面朝天跟著跑過去。

  人潮退去,地面凌亂地分布著無數踩踏的痕跡。玉生香面朝黃土,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不語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過去的,等她回過神,已經跪在了玉生香身前。

  「玉……玉生香?」不語想試探她的鼻息,手指卻抖得厲害,不慎戳到了她的臉頰。

  手上的觸感溫熱,柔軟,地上的人卻毫無反應。意識到擺在眼前的玉生香已是一具死屍,不語瞳孔幾乎縮成了一個點。

  明明前一刻還在跟自己說話的人,此刻卻跟她陰陽兩隔。

  「玉生香,玉生香……」

  不語重複念著她的名字,不知道眼下該怎麼辦。她自有記憶起,就在街上流浪,分離的感覺於她而言,實在陌生。

  她學著以前見過的類似事情,張嘴想求人救命,可亂世中,郎中藥鋪早就不知所蹤,

  無助的情緒擠滿了腦海,不語放慢了呼吸輕輕將玉生香翻過來,看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底下被血跡洇濕的泥土見了光,散發著一股腥味。

  胃裡一陣劇烈抽搐,喉嚨更是一下接著一下打嘔,不語偏過臉,不敢再看玉生香。

  睫毛濕潤,淚水從緊閉的眼皮縫隙里滲出來。牙齒陷進唇肉里,刺破表皮,幾滴鮮血落在玉生香身上。

  接著又落下幾滴淚,打在相近的位置,暈染開了血跡。

  感受到心臟抽痛的一瞬間,不語疑惑又詫異地睜開眼。她不太明白自己現在是什麼情緒,只覺得眼眶酸澀,喉嚨酸痛的滋味並不好受,甚至稱得上難受。

  悲痛之餘,她心底又生出另一股從未有過的念頭。

  受人之恩,當知恩圖報。可那群流民中,不乏恩將仇報之人。冷眼旁觀也就罷了,偏偏他們不顧恩情人命,竟將玉生香活活踩死。

  他們那些人,全部都是殺人兇手。若不是他們……若不是他們!

  不語低頭,望著自己細如竹竿的雙腕,深知自己如今有多無能為力。然而下一秒,她眼底划過一絲不符合年齡的狠厲,十指收攏成拳,用力攥緊。

  被烘烤過的黃土很難挖開,不語每挖一會兒便不得不歇息許久,然後繼續挖。挖了整整一夜,才挖出一個可以埋人的土坑。

  玉生香雖然極瘦,沒什麼重量,但不語跟她差不多,甚至更加削瘦,所以背人時十分困難。

  她埋完玉生香,丟了魂魄般在荒野遊盪。直到再次遇到那群流民,她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融入了進去。卻從來不跟他們爭奪食物,也不靠近,只隔著一段距離同行。

  沒有流民在意一個弱小的少女,直到某一天,有人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那名少女忽然消失了。

  * * *

  天旱剛開始時,溫府發生了一件事,不過那時眾生都在為了一口吃的爭得頭破血流,哪有閒情管別人,後來也沒有多少人知曉,仙門中倒是傳了個遍。

  據說溫府的大公子溫良辰病死,二公子溫如夢溺亡,都在同一天下葬。

  與此同時,滄靈都沈家二子沈千秋莫名失蹤,不知去向。

  彼時尚有青山覆蓋,雖然沒過下雨,但河流仍日夜不休地流淌。

  溫良辰以假死騙過親爹溫青流,獨自走在世間。最近天災的傳聞鬧得很大,他卻對眾生的死活不感興趣。

  好容易擺脫家中那個成日起架擺譜的老東西,他不願去想那些掃興的人和事。

  只是身後那人足足跟了他三日,饒是他再漠不關心,也有些受不了。

  溫良辰腳步轉向一片竹林,慢悠悠地踱步進去。

  那人果然跟了進來。

  溫良辰藏在竹林後,目光冷冷盯著走進來的那人。

  來人一身墨紫衣袍,腰掛一把靈劍,箭袖上用金線繡著精緻圖案。在看清他的臉後,溫良辰不由眉梢一跳,神情似笑非笑。

  他腳下一邁,躍過竹林走了出去。

  「一聲不響尾隨他人,滄靈都便是這樣教育門下弟子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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