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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謝暄還是不行,他那樣緊抱著自己,用身體硬推著,也要將他推回到來時的路上。

  只是一邊推著他,謝暄那雙帶著懼意的雙眼,卻不斷回望那道距他們幾丈之遙的懸崖。

  「怎麼了?」傅行簡拍拍他的後背安撫著,「我剛才快馬加鞭往前走了些,遇到了佟昭正,知道前面部署好了便又趕緊回來,你這是……」

  「你以後不許來這兒,再也不許來!」似乎是終於覺得安全,謝暄出停下來,將臉埋進他的胸膛,雙臂收得幾乎要將他勒斷氣一般蠻橫,卻又……好像在哭,「我也不來了,以後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皇陵看母親。」

  傅行簡低下頭,在謝暄急得發紅的耳尖上吻了吻,他沒問為什麼,只是輕輕道了句,「那現在我們回家,好不好?」

  謝暄不說話,悶了一會兒,將臉在他前襟上擦了個乾淨才肯抬頭,傅行簡笑著抹去他額上的薄汗,就當做沒看見,拉起他的手,轉身向下走去。

  「你剛剛上來可曾遇著什麼人?」謝暄問。

  「什麼人?」傅行簡道,「你說青柏?」

  謝暄怔了怔,步子慢了幾分,向後看去,

  「你說,這世間到底有沒有神仙?」

  牽著他的人靜了一瞬,抬手觸了下樹影罅隙間透下的一絲光線,

  「有吧。」

  第131章

  夜空里懸著一彎帶著霧氣的月亮,兩頭尖尖的角上罩著一層濛濛的光暈,像灑了糖霜的蜜糖角,到嘴裡就軟乎地化了。

  謝暄輕抿了下唇,口中似乎已泛起那許久不曾入口的滋味。

  皇嫂那兒總是有一盤子蜜糖角的,但謝暄發現她並不愛吃甜,最後都進了自己的肚子,只是每每吃下幾個後,皇嫂就會盯著他拿白菊水反覆地漱口,最後還必須喝下一杯,說這點心火氣大,吃多了要生病。

  謝暄有點不明白,心裡雖抗拒卻也乖乖喝下,可再長大些他慢慢知道,皇嫂口中那個吃多了蜜糖角會生病的,應該不是自己。

  謝暄再走幾步,待抬頭又望時,薄霧已被含著暑氣的風吹散,月亮終於露出了兩端銳利的彎角。

  他仰面,忽然抬起左臂,五指張開,在黑夜的虛無里輕輕一握,右手手指微曲,向外緩緩拉開——

  「皇嫂!我獵到了好些呢,您沒看到謝禕那張臉,都綠了,他就是笨!」

  「皇嫂,我這把弓也太小了,我想換一把大的!」

  「皇嫂你看月亮像不像一把彎弓,等我長大了,我就要月亮做我的弓,一箭下去就能射穿一百個西羯賊子,讓他們再不敢來犯!」

  「你來了。」

  仍高舉手臂的謝暄一怔,有些害臊地放下,唇角自然地勾起,「皇嫂終於肯見我……」

  轉過身來的謝暄愣住,兩頰剛泛起的一陣熱在這夏夜裡倏然褪去,「您為什麼……」

  為什麼會穿這樣一身衣服。

  不是該有的綾羅綢緞,這是一身連月光也照不亮的青灰色布袍,三千青絲皆挽在帽中,未施粉黛,不見珠翠,可那雙永遠如枯井般的眸子卻漾著光彩,是謝暄從未見到過的光彩。

  霎時間,謝暄的鼻子裡嗡嗡地酸著,那皇嫂二字滾在唇邊,卻不知到底該不該叫出口。

  「當皇帝的人了,還這樣愛哭。」皇后笑了,掏出帕子,抬手替他擦去眼淚,「你比瑁兒愛哭多了。」

  聽到這個名字,謝暄呼吸一滯。

  「你是不是一直以為我在透過你看瑁兒?」皇后微笑著搖頭,將帕子揉進手心,「其實你們兩個一點也不像,你啊,可比他驕矜多了。」

  與生於顛沛之中,敏感寡言的瑁兒不同,天資的聰穎和先皇的寵愛養出了謝暄這般驕縱的性子,但他有資格驕矜,建安帝的幾個孩子沒有一個能及得上他半分。

  鋒芒太露必招人嫉恨,更何況他的身份是扎在每個人心中,不除不快的尖刺。

  謝暄眸色迫切,急欲說什麼,皇后卻忽然退了一步,垂眸頷首,輕聲道,

  「如今見了皇上一面,心中塵願就已了盡,還請皇上賜我一隅清淨,待下次相見……」皇后抬眸,淺淺的淚水潤濕了眼底,那一閃而逝的不舍漸漸化為了決絕,「下次相見,若皇上願意,就請替我扶靈,送我一程吧。」

  「你在說什麼?」謝暄好像沒聽清楚,不確定地近了一步,「皇嫂,你若想清修,我讓人在宮裡修一座佛堂,若是不想留在宮裡,去朝露寺也行,那裡最清淨……」

  「今日得見,我已無憾。」皇后的步伐很慢,卻一寸一寸,退進宮殿飛檐的陰影之中,退到了月亮也照不進的地方,「阿暄,你不必擔心,我只是有些累罷了。」

  「累了就休息下,我會下令讓所有人都不得隨意靠近咸寧宮……」

  「不必了。」

  「皇嫂……!」

  伸出的手臂懸於空中,指尖顫抖著回握,仿佛是想抓住什麼,可謝暄知道,他什麼也抓不住。

  十幾年的養育,那一朝一夕的相處都如這指縫中逝去的風一般,化為了烏有。

  他不是瑁兒,哪怕在膝下十餘年,哪怕他再不舍都換不回她一步停留,一瞬猶豫。

  「我知道,我就知道……」

  皇嫂已替她的孩子屠盡了仇人,她了無牽掛,可——

  「可我呢!」忍不下的眼淚翻湧而出,「你憑什麼說不見就不見,你欠我的呢,你怎麼能無憾!」

  一聲又一聲,回應他的,就只有大殿那扇厚重的大門嘶鳴著打開,再呻吟著關閉,敬年跪下,用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年的聲音顫聲道,

  「皇上,請回吧。」

  「她憑什麼就拋下我,她欠我的,為什麼不還!」

  「皇上!」敬年的頭重重地砸在地上,「可娘娘她,從不欠您分毫啊……!」

  「她不欠我?她怎麼可能……」謝暄突然哽住,所有的不安疊加著,蔓延著,每一個字都仿佛從牙縫中擠出一般艱難,「你為什麼這麼說!」

  「皇上可還記得那年秋狩之後沒多久,您突然生了重病,娘娘她幾乎不眠不休,整整照顧了您十餘日才得以脫險。」敬年泣道,「您可知道,那並非生病,而是您被人下了要命的劇毒,若非娘娘精通醫理,衣不解帶,您第二日可能就……」

  謝暄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記得,他當然記得,可他一直以為那是皇后……

  「娘娘清楚是誰做的,可娘娘與皇上早已生了嫌隙,她怕保不住您,就只能選擇隱忍不發。毀了您身子的從來都不是娘娘,是她那一碗碗的藥將您從劇毒之中救回來的啊。」敬年佝僂的身影搖搖欲墜,每一個字都擰得生疼,「這麼多年,娘娘獨自忍了這麼多年,她故意讓所有人都誤解,就是怕他們再對您下手,她如今報的,從來都不是小殿下一個人的仇……」

  周圍忽地就靜了,頭頂的那彎月,在深青的夜空里偷偷移了位置,謝暄此時才後知後覺,那從大殿中飄散而出的不再是熟悉的伴月香,而是常伴青燈古佛的悠悠檀香。

  「皇上,老奴跟了娘娘三十年,心比誰都疼啊……」敬年的聲音盪在空空的咸寧宮,「皇上,您就成全她吧,她真的……真的太苦了……」

  謝暄在這一聲聲乞求中僵硬地轉身,每一步都沉沉地陷著,陷在那些恨,那些妒,那些他曾經渴望過的一切里。

  哪怕只有六歲,他也清楚那是他的皇嫂,可還是偷偷地,試探地喚了聲母後。

  他記得皇嫂那一刻的怔仲,也記得她向他伸出一半卻又遲疑著收回的雙臂。

  他因為偷偷倒掉藥挨了訓斥,一時生氣就藏進荒殿之中,可沒想到天降雷雨,反倒被嚇得躲在遊廊下哭泣不止。

  皇嫂渾身都濕透了,身體像是要被大雨吞噬一般瘦弱,找到他的那一刻終於不再顧忌叔嫂之嫌,而是將謝暄緊緊摟在懷裡,哭得比他還厲害。

  謝暄不解,已經找到他的皇嫂為何還會哭到歇斯底里,仿佛在這無人的荒殿裡,在雷鳴暴雨掩蓋下,她才可以癱坐在地上,用盡全力地慟哭。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停止了哭泣,反而站起來,將皇嫂摟進了自己小小的胸膛上,小聲地哄著她。

  像是一場夢一樣啊……

  離開咸寧宮的這條甬道很長,每每走在這高聳的宮牆之間,謝暄都會產生一種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錯覺。

  他曾在這裡蹣跚地跌進父皇的懷抱,被他高高舉起。

  也曾奔跑著衝進母親懷裡,拉下她的脖子親昵地蹭一蹭。

  舅舅在這裡拉著他的手追過月亮,夏修賢背著不肯睡覺的他來回地搖晃。

  還有他跑到一半又停下,老老實實地走到她面前,規矩地喚一聲,

  「皇嫂。」

  這條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可那盡頭等著的他的人卻一個又一個地消失不見。

  只有月亮和……

  那深處,一盞散著暖光的燈籠忽地恍進眼中,遙遙地搖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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