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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讀到這句詩,是在太傅給我們講解陶淵明的《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搖搖以輕殤,風飄飄而吹衣……

  雲無心以出岫,烏倦飛而知還……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執杖而耘耔。登東坳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我記得當時小五剛一讀完,就馬上掉過頭來,對著我旁邊的那個人小聲說:「嘿……岫出!原來你的名字在這裡啊!」

  「是哦,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呢。」他回答道,還對著小五淺淺一笑,讓小五一瞬間看得兩眼發直,魂飛天外。

  這讓我心裡很不舒服,於是我拉過他的手,使勁用力一掐,留下一個深深的指痕,表明我已經不高興了。這樣按照慣例他就會馬上來哄我開心,雖然實際上他的年齡比我還要小,可是我喜歡讓他來哄我。

  果然,他馬上就探過頭來,深深地凝望著我,眼中滿是關懷地問:「怎麼了?殿下?好好的為什麼就不高興了?」

  明知故問!我知道他只是在假裝不知道,其實他心裡根本就一清二楚我只是在吃醋,甚至他有可能剛剛對小五笑都是故意想讓我吃醋!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所以我更加的不高興,然後我就在課堂上做了一件很放肆的事,我把他拉進懷裡,吻了他!雖然他是有武功的,雖然背地裡經常都是我在吃虧,但是在人前,他絕對不敢違拗我!

  所以我很得意地欣賞著他的難堪,在他嘴裡深深地、使勁地吸吮了一遍。

  這下課堂里一片譁然,老大、老三和老四也乘機鬧了起來,可憐的太傅再也無法假裝看不見。

  而且當朝太子親吻他的男性侍讀,這在古板的太傅眼裡,完全是離經叛道的行為,本著要對我父王負責的原則,他也必須有所處罰,所以他一揮戒尺,嚴厲地怒吼道:

  「岫出!你太不像話了,竟敢擾亂課堂,是不是你全都學會了?既然如此,你給我把這首陶公的《歸去來辭》背一遍!」

  我心裡暗笑,哼!欺軟怕硬!明明是我在惹事生非,卻只敢拿岫出來撒氣,這下要你下不來台。別人不知道,但我是清楚的,岫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首《歸去來辭》別說他早就會背,就算他是剛剛才看到,他也能倒背如流!

  所以我什麼也沒說,就等著看太傅的好戲。

  「對不起,太傅,我還不會背!」他低聲說,聲音雖小,但每個字仍然說得清清楚楚,我不可能會聽錯。

  猛地回過頭去,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說?

  可是他沒有看我,低著頭,很誠懇地認著錯,就好像一切真是他的錯一樣。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他背叛了我,欺騙了我!

  然後,我的暴躁脾氣,讓我做了另一件蠢事,我沖了過去,對著他用盡全力,打了他一耳光!

  「啪!」一聲清響,他晃了一晃,蒼白的臉上多了五根淡粉的指痕,黝黑的眸子充滿哀傷,指尖在微微顫抖,卻仍然堅強的微笑,纖細的身軀依然繃得筆直。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當時他眼中刻骨的悲哀,而且它讓我的心,一直痛到了現在!然後,我就衝出了教室。

  我跑回了太子殿,但仍然很不高興,而且因為找不到人出氣,所以我的怒氣無法舒解,摔了幾東西後,我就去了父王的正承殿。

  在父王所有的兒子當中,只有我,獨孤甯耳,敢這樣大搖大擺地出入父王的正承殿。不只是因為我是太子:也不只是因為我母親就是當朝王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寶貝兒子。

  父王有七個兒子,但他獨獨只愛我一個!所有的關愛也只給了我一個,因為這樣,我和其他兄弟的關係並不好,也因為這樣,我更加地跋扈。

  那天我進去的時候,父王正在批改奏章。看見我來了,他很自然地往我身後瞄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找岫出,因為岫出是我的尾巴,走到哪裡跟到哪裡,父王早巳看習慣了。今天只有我一個人,他當然有些奇怪。

  「怎麼了?甯耳!出什麼事了,你的那個小侍從呢?」

  我偎進父王的懷裡,賭氣道:「我不要他了,氣死我了,敢跟我玩陰的!」

  「哦?是嗎?」父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戲譫著說:「那好,我的甯耳不要,不如就送給父王吧?怎麼樣?舍不捨得?」

  我心裡頓時一窒,想起了他眼中的那抹悲哀。說實話,父王對我這麼好,我願意把我的所有都給他,只除了岫出。而且我當時以為父王只是在跟我開玩笑,所以我耍賴說:「不要,父王有我一個就好了嘛,我不要別人來跟我爭父王!」

  父王呵呵一笑,就沒有再提了。

  我在父王那裡吃過晚飯,又混了很久,直到栗貴妃來了。她是老四的母親,聽說原來是江南出名的美女,在我眼中也不過爾爾,還及不上我的岫出一半。不過栗貴妃既然已經來了,我也就不好再在父王那裡待下去,於是怏怏地回到了我的太子殿。

  岫出此時還沒有回來,我心裡空落落的,竟然無所適從,少了他一個,太子殿裡一下變得空了許多。

  「王福!你去看看,雲岫出究竟在搞什麼名堂,這麼大半夜了還不回來!」我吼道。

  王福是太子殿的總管太監,在這宮裡也算品級很高了,從我出生他就跟著我,做事非常伶俐,也很懂分寸。

  「殿下,奴才一早就去瞧過了,雲公子今天在書房犯了錯,太傅打了他四十下戒尺,而且還要罰跪聖人像,今天一晚都回不來呢!」

  哼,活該!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全是他自找的。於是我決定去休息,可是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還是走進了岫出住的那問廂房!

  廂房裡很簡單,只有幾本堆放整齊的書本,還有就是一些兵刃,住起來一點都不舒服。

  特別是那張小小的硬板床,鋪著一床薄薄的棉絮,睡上去又擠又硌人。

  不過奇怪的是,平時我和岫出擠在這張床上時,並不覺得特別不舒服啊?可是今天,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簡直就覺得完全無法忍受!看樣子,明天不管岫出同不同意,我都一定要讓王福去把這張床給換了。

  這樣想著,我更睡不著了。

  算了,還是去書房看看那個傻瓜吧,怎麼著他都算是我的人,雖然我不知道今天究竟發的是什麼神經,可是如果我不去罩著,怕他會被別人欺負。

  於是我又下了床,帶上王福,準備了一點吃的,晃悠悠地回到了書房。

  書房外有幾名侍衛把守著,看見我來了,全都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

  書房裡沒有點蠟燭,黑魎魃的,他一個人筆直地跪在孔聖人的畫像前,一身雪白的單衣,看上去更顯得單薄。

  門推開,他抬頭看了一眼,見進來的是我,倒把頭扭了開去。

  我頓時不高興起來,堂堂燕國的太子都放下身段主動來看你了,你還敢給我上臉上色的?而且今天的事情,明明是你自找的,說不會背很得意麼?害我也跟著這麼晚沒睡成覺。

  想到這裡,我的氣越發大了,冷冷地訓斥道:「雲岫出,不要仗著我寵你就無法無天了!我還沒跟你算帳呢,你敢給我臉色看!這就是你們無雙堡的規矩?」

  他終於轉過頭來,憤怒地盯著我,抿著嘴角,倔強地不發一言。

  其實,岫出生氣的樣子非常好看,白皙的臉頰難得的脹紅了,沒有了笑意的唇角帶著忿忿的弧度,冰寒的眼眸像風暴前的大海,平滑如鏡卻又暗濤洶湧。

  我心裡倏地一窒,因為,一般這種情況只有在他氣極了才會發生,平時但凡能忍的他都會忍了,畢竟僅憑我的身分就能壓死他,所以不到非常生氣,他是不會故意和我鬧的。

  想跟他說兩句軟話……我又撂不下這個面子……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書房裡鴉雀無聲,只有我們互相瞪著的雙眼……

  王福對這早已是見怪不怪,低垂著眼瞼,目不斜視地注視著自己的腳尖。

  最後……還是我退讓了一步,「好吧,你說!你為什麼要說自己不會?如果你不能給我解釋清

  楚,那你就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吧!」

  說實話,最後的那一句話我確實說得有點無力,虛張聲勢的成分倒占得多些。岫出當時已經跟了我五年,這五年裡我跟他斗是每況愈下,從最開始我可以任意驕橫地欺負他,到現在……竟變成每次先低頭求和的都是我了……真是有點憋氣啊!

  可是,我就是受不了他跟我生悶氣,或是不理我,要不然就是一顆心冰冷地對著我……

  果然,他立馬對我吼了回來:「你還問我?你為什麼要……當著他們……親我?我全是被你害的!」

  「那又怎麼樣?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太傅又不敢把你怎麼樣!」我不以為然。

  「你怎麼不多想想?你這樣做王后會怎麼想?我如果不讓太傅狠狠地罰一次,明天王后能饒得

  了我?你把我害死了知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

  我的母后不喜歡岫出,而且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刻骨的憎惡。

  五年前,是母后親自點名把他從嘉州召來京都給我伴讀的,母后說他是原威武將軍雲浩然的長子,因為當時我外公——當朝的太師還沒有完全掌握住軍權,所以母后特別叮嚀要我看住他。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五年前的春節剛過不久。

  那一天京都還飄著漫天大雪,他披著一件白色的羽毛斗篷,站在雪地里,清雅絕俗,臉上有著溫溫淺淺的笑容,一看就是一個內心無比溫柔的孩子。

  雖然是第一次走進這座金碧輝煌的王宮,可是他從容而自在,彷佛從小就生長在這裡,卻沒有沾染上一絲王宮裡的世俗。我立即就喜歡上了他。

  我其實一直非常寂寞,雖然有很多兄弟,但是因為我特殊的地位,他們都不敢和我廝混。所以第一次見到岫出,我就做了決定,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開始的日子如我預想中的一樣美好,他果然非常的溫柔,無論我怎樣驕橫,怎樣有心地欺負,他總是溫柔地一笑而過,從不與我認真地計較,倒像是一個寵溺我的哥哥。

  可是等我終於習慣了他的存在,習慣了他的溫柔後,我才發現,我錯的究竟有多厲害!

  他不是寵溺我,而是他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我!

  而且就如同我的母后從一開始就憎惡他,千方百計挑他錯般,他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戒備著我的母后。對我好,只是為了騙過我的母后。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欺騙過,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忽略過,我憤怒了!

  從那以後,我開始每天找他的麻煩,變著花樣對他惡意地污辱,整個王宮都知道他為我所厭憎,母后對此也非常滿意。

  可是我的心卻越來越失落,越來越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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