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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注意腳下,得嘞——請上座!」小廝推開門,對著他一躬身。給賞是規矩,葉阮抽了幾張遞給他,沒白費他這番賣力的「復古」。

  雁商正背對著他聽戲,旦角在台上銜杯飲酒,葉阮落座,聽見他問:「來了。」

  他乖順地應了一聲,起身要替雁商倒茶布菜。雁商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親自掀開餐桌中央那碗盅,鮮美的佛跳牆香味滿溢,他拿了只瓷碗盛好,端到葉阮手邊。

  那兩隻幾乎交疊的手,無名指上各自戴著陳舊的戒指,怪異仿若這氣氛。

  葉阮垂眸看著這碗佛跳牆,無數個日夜的痛苦翻湧在腦海里,他不動聲色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評價道:「很鮮。」

  「比家裡的味道呢?」雁商坐回去,問他。

  「家裡的味道當然更好。」葉阮拿餐巾擦了擦嘴角,又說:「但這一碗明碼標價,沒有價碼的東西才最可怕。」

  雁商寵溺地笑了一聲,「恨我了?」

  「章家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在倫敦搞出的動靜太過了,他咽不下這口氣。今天不談這些,我已經替你擺平了。」

  明明這其中有他放任的手筆,他還能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番話。葉阮攥緊了手裡的勺子,那冰冷的觸感被他暖熱。

  台上的旦角臥魚嗅花,身段流利。一樓的散客叫起好來,這齣戲唱完,雁商也鼓起掌,招手叫來候在走廊的小廝,賞了筆錢,他抬眼看向葉阮,「想聽什麼?你來點。」

  葉阮放下筷子,聲音仿佛是沉在心底升上來的,帶著點嚼不爛的恨意:「《關大王獨赴單刀會》。」

  雁商的眉有些稀奇地挑了一下,他隨即一笑遮過去,吩咐小廝;「沒聽到嗎?去安排。」

  「哎……哎!」他們這兒的來客只當聽戲是個雅致,很少有指名點的,點也是那幾齣耳熟的京劇,要聽崑曲的少,聽深明大義的更是頭一回。

  這桌客人是老闆點名讓他擱心上的,小廝特沒底的下去安排了。台上窸窸窣窣一陣,連場面都換了一番。

  整個雅間裡只剩下他倆後,雁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又在透過這副皮囊去欺騙自己。葉阮低著頭自顧自地吃菜,他好像用這十年練就了一番本領,哪怕被那目光燙掉一層皮,面上也還是波瀾不驚。

  演員出將,忠貞正義的關大王協周倉趕往孫吳單刀赴會。小廝是個行家,戲從第四折開唱,[新水令]唱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千疊」,葉阮停下筷子,抬頭時正趕上那句「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雁商疊著腿,手擱在桌面間或跟著敲,那枚黯淡的鑽石戒指在燈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大江中流,快要到蜀漢,關羽覷著這濤濤江水,回想起當年赤壁之戰,[駐馬聽]別有一派悲壯蒼涼之感。周瑜已死、關羽已老,時間匆匆流轉二十年,這些犧牲真的值得嗎?

  葉阮終於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這短暫的一刻里,他沒有掩蓋住屬於蘭卿的神色,那陌生的一點光從他眼神中透露出來,這層一模一樣的皮囊便瓦解在不同的靈魂之下。

  周倉在台上喝道:「好水!」

  關羽說:「周倉,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葉阮突然笑了,在這悲愴的嗩吶聲中笑起來,他的臉上是與記憶中那個人截然相反的無畏。

  雁商眼中那種掌控一切的自得猝然出離,二十一年前的葉阮有家庭、有愛,可以用盡手段來逼迫她;可現在這個葉阮什麼都沒有,他似乎什麼都不懼怕。

  「雁商。」蘭卿第一次在床下這麼叫他,「幾天前我從遊艇上把小書抱下來,那天的夕陽很紅,把江水都染成了紅色。小時候您教過我,當時我不懂,原來川流真的是溺斃者的顏色。①」

  雁商看著他,難得地回想起這段畫面。

  ——蘭卿剛到雁家的時候其實依賴過他一段時間,剛剛失去雙親的小孩,討好是生存下去的方式,他只會弱小的、本能的依賴大人。主宅的人都看他不順眼,雁商只好把他安置在別院,扔過去也就忘了,一時興起接回來的擺設而已,一忘就是很長一段時間。

  約莫過了大半年,某天他坐在中庭看書,小蘭卿偷偷從別院跑了出來,趴在柱子後邊露出半個毛茸茸的腦袋。沒有人管他,他的頭髮已經披肩了,像個秀氣的小女孩。

  恍惚間,雁商從他的小臉上看到了舊人的痕跡。他招了招手叫他過去,福利院那些人一定教了他什麼,雁商把他抱到膝蓋上坐著,蘭卿怯懦地揪著他的衣擺,叫了他一聲「爸爸」。

  他喉頭極為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看著葉阮站起了身。

  「過來。」雁商道。

  葉阮走過去,那個稚氣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他被養成現在這樣,長成與他媽媽毫無二致的梔子花。雁商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一下。

  「我同意給你自由,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價。鬧夠了,好好過完這個生日,回到我身邊來,我會讓雁放接手你的工作。」

  葉阮臉上的笑已經冷卻了,他沒有對這個決定表露出半分的不滿,依然神色淡淡地說:「最後再陪我去一趟福利院吧,你把我帶回來的地方。」

  雁放是被人拍醒的,他悶哼了一聲,身體對摺地蜷縮起來,直感到頭疼欲裂。窗簾被拉開了,午後橘黃的光直愣愣照在人臉上,麵皮都被曬得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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