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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不想殺他了。

  尤異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偽裝,給自己滿臉糊泥,只能看清眼睛、鼻子和嘴巴那種,像侍奉的童奴,拽著我的衣擺,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後,我們去了學堂。

  我說:「洗乾淨你的臉,沒有人見過你。」

  愚蠢的廢物弟弟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把泥灰抹去,興高采烈地對我笑:「上…課!」

  這個…結巴。我把他踹到自己位置坐下,旁邊多嘴的人問:「尤洛,這是誰,沒見過他?」我懶得回答,跳下吊腳樓,把他留在那裡,深入萬毒森林中,獨自採摘我昨日看中的那株毒草。

  傍晚的時候,我回到學堂,遠遠地就聽見他們在吵鬧,學堂的同齡人圍著一個□□打腳踢,而在他們的拳腳中間,我看到了鼻青臉腫的廢物弟弟。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僵在那裡,我自認為,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為之動容,但那一刻,我好像真的感受到了某種…無法言喻的絕望。

  大抵是因兄弟間心緒相通?我不知道,我無法確定,我想更久地旁觀,尤異到底會被他們毆打成什麼慘樣,我也好奇於,我教過他拳腳功夫,為什麼他沒有反抗。

  他只是默默地抱住腦袋,他的傷口綻裂,流出黑血。

  他們此起彼伏地大罵:「怪物!」「去死!」「災星!」

  尤異看見了我,但很快,他把腦袋埋起來,試圖藏身進泥土裡。可是,誰又會放過他呢。他是德高望重的長老親口定下的,會讓蚩尤族亡族的不祥徵兆。一切的厄運,皆是因他而來。他必須慘死,那是他的宿命。

  我走過去,很隨意地撂倒他們,看見我來的時候,所有人四散而逃。「廢物,」我對尤異說,「站起來。」

  他抱著腦袋抬起頭,滿臉淚水地對我笑,慘慘地咧了下嘴角,輕飄飄地叫喚:「哥…」

  他的腿斷了,我把他抱起來,背上後背,尤異趴在我身上,疼得掉眼淚,我說:「不許哭。」尤異忍住了,默默地咬緊下唇,回去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下嘴皮又被自己咬出血,新傷疊舊傷。

  真是…愚蠢。

  那之後,每次出去,尤異都穿著女孩的衣服,把自己的臉牢牢遮住,他不會再跟在我身邊,而是自己偷偷去學堂聽老師講課,他會躲在小樹林裡,偷看他的同齡人玩一些無趣的遊戲,他認識了每一個人,但沒有一個人認出他。

  他也只和我說話。他在爹娘長老甚至其他人面前,不再開口言談。他們都以為他變成了啞巴,只有我知道,他不敢說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災難。

  從那天起,我沒有再餵他喝藥,他也不需要了,他已經很好地適應了藥草的毒性,成為一個百毒不侵的異脈。

  在他十四歲那年,爹娘取了他的肋骨,為我做刀。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是長老擅自決定。當我得知時,他們生生地取走了他的一根肋骨,血淋淋的白骨,從我面前拿過去,我衝進地下室,尤異躺在籠子裡,睜著眼睛,看著虛空。

  他的胸腔被針線縫合,塗滿了草藥。籠子裡,遍地是血水、擦血布和藥粉。我的鼻息間瀰漫著濃烈的血腥氣。

  我打開籠子鑽進去,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握緊他的手,尤異忍著哭腔,氣若遊絲地叫我:「哥…」其實他的神智已經渙散不清,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顛三倒四地重複:「疼…不疼…哥…不疼…哥…我…疼……」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感覺到自己的鐵石心腸在崩塌,當平生第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時,我發誓,有一天,我要讓他光明正大走出這裡,我要弄清楚,為什麼,這世界上的人,都非要他去犧牲不可。

  為什麼,我們的部族永遠偏居在萬毒森林,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返回故地,為什麼,我們固守著舊時代的血脈,不肯融入外界的洪流,為什麼,這萬世一系的蚩尤後裔,要將滅族的災厄根源,全部加諸於一個被取走肋骨的孩子?

  為了落後於時代的古老部族殘存下去,為此不惜犧牲我的親弟弟,讓他永遠活在地下,活活打斷他的肋骨然後取走,萬毒森林中的所有人都認為理當如此。

  那麼從來如此,便是對麼?

  我開始頻繁地出入萬毒森林,與外界聯繫,我認識了外界的人,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我問他們中原還在嗎,他們告訴我,現在是民國了,大統領和他的宋夫人住在南京。

  我對著他們送予我的地圖細細尋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螞蟻那麼大的萬毒森林。螞蟻大的地方,卻是我弟弟永遠也出不去的囚牢。

  燒毀了地圖,我返回萬毒森林。爹娘警告我,我已經違背了族訓,不能再離開密林。我越來越不相信他們,甚至是憎惡,我親眼見到每個出生的嬰兒都要送到大長老那裡,由他占卜決斷,這個嬰兒,會不會也像我弟弟那樣帶來災厄。

  十餘年間,我親眼看到他們殺死了六個這樣的新生兒,無論他們的父母哭嚎得有多慘烈,大長老都秉公執法地告訴他們:「這是災星,為了部族,他只能死。」

  像一場前赴後繼的獻祭,沒有人知道,何時才是盡頭。

  我越來越厭倦。我和大長老爭吵。

  在尤異十六歲那年,我一意孤行離開萬毒森林。

  我認識了一個人,名叫釋迦,他幫助我進入一所男子學校,我學習了很多東西,關於這個世界,關於歷史和當世,在混亂濁世中,我愈發感到,萬毒森林是多麼渺小的一隅。我和我的族人們堅守著古老的血脈,或許早就失去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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