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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獄卒試圖打開牢門,他揮手制止了。二人就這麼隔欄對視了一陣,他方緩緩開口:“明日午時,朕會令皇叔親自督刑。”他的聲音里有著莫名的快意:“他督管刑部多年,這想必是擅長的。”

  唐黛對此並不在意,她甚至重新在案前坐下來,準備加緊補完《寐語》,沈曦頗覺無趣,他還記得這些年,他的皇叔在大滎一手遮天,連帶眼前這個女人也貴極一時,而他,像一個傀儡一樣龜縮在皇城裡,被所有人看成一個笑柄。

  他恨沈裕,恨他假仁假義,比他篡位奪權更恨。十六歲的他還藏不住話,所以他告訴唐黛:“朕贏了。”

  唐黛俯在案間,許久才含笑望他:“你愛過武曇嗎?”

  沈曦眸色中冷光一凝,復才冷笑:“朕從來沒有愛過她,朕有後宮佳麗三千,唯獨不缺的就是女人。”

  可是那是他的第一個妻子,不管是虛假還是真心,他陪著她作了八百多個日夜的恩愛夫妻。

  唐黛不知道是不是皇族的血液里,都流趟著這一分倔強孤傲,但是面前的沈曦,和沈裕、沈輒,驚人的相似。

  示威完畢,沈曦卻並不覺得多愉快。他轉身欲走,唐黛輕聲喚住他:“其實輸的人是你,沈曦。”他停住腳步,身後的人語聲甚低,波瀾不驚:“他成功地把你變成了他理想中的樣子。”

  他轉過頭去,那一身明黃將牢獄中的陰暗似都掩沒了幾分。唐黛的案間那支蠟燭已燃卻了一半,她仰頭朝他微笑,那笑容竟然甚是柔和,像她對唐世安一樣:“其實這世上最可憐的就是你們這些帝王,到最後高坐明堂,而枕邊、心上,竟然什麼也沒剩下。”

  沈曦的眼裡已隱有淚光,他還太小,有些東西還不能完全隱藏。他確有佳麗三千,但三千佳麗、胭脂粉黛中,再不見最初的那個人。

  唐黛重又低頭研墨,那墨錠與她之前所用的顏色不一樣,她微蹙了眉,似對此顏色不滿,聲音卻是毫不在意的:“不過幸好你還有一個弟弟,否則這大滎皇宮就真的太寂寞了。”

  那聲音實在是很低,但刑部大牢,終年死一般靜,已足夠沈曦聽清。他微斂了濃眉追問:“世安真的是我弟弟嗎?若是他真的是,你怎麼可能將他養大?”

  對此唐黛也一臉遺撼:“當時小民怎麼知道他長大後會如此的忤逆不孝呢?”言畢她又高興起來:“王上,看在小民對你兄弟好歹也算有點養育之恩的份上,你可不可以高抬貴手……”

  沈曦緊繃了臉欲走:“朕不可能放過你。”

  “小民也不敢再求活命,只是王上,小民生性便是怕疼的,這個燒死實在是太殘忍了,王上素來寬仁,還請替小民換個痛快點的死法,也算是聊報小民對小王爺的那點恩情吧。”

  “哼!”沈曦終是大步離去,唐黛亦未起身,她今天已經看過好幾個人的背景,不需要多出這一個。

  次日,王上將沈曦將抓獲艷情、反動作者絕大多數改判流放,以黛色煙青為首的十多名重罪者勾決,於次日坑埋。

  唐黛第一次被遊街示眾,長安城百姓爭相圍觀。她站在囚車之上,據說這次的押解官兵的老婆也是她的讀者,是以那枷鏈並未縛得多緊,她還能好好地站著。

  周圍是眾人的指指點點,唐黛的目光在人群中游離,當時她倒是不難過,只是覺得這官府實在很沒經濟頭腦,若每次處斬要犯時都收取門票的話,一則肯定能解決長安交通堵塞問題;二則是還是小賺一筆,何樂而不為來著?!

  周圍有人高聲喚色大,唐黛轉頭,未看見誰喚她,只見著西南的轉角,唐果兒遠離了人群,站在遠方老舊的屋檐下。那距離其實真的很遠,遠到他不相信唐黛能認出他,遠到只有唐黛認出了他。

  唐黛極快地收回了目光,又感嘆其實許多古裝電視劇都是騙人的,即使是遊街示眾,也未必就會有百姓肯丟西紅柿、爛菜葉和雞蛋的。

  莫非這些道具也都跟紅袖、起點、晉江原創網一樣要收費了麼?

  何以他們都這般吝嗇?

  囚車行得極慢,以至於唐黛能出人群發現許多舊友,她看見瑞慈,而後又看見蒲留仙,他在街頭人群中佇立,待四目相對時,唐黛想揮揮手,奈何手實在是伸不出來,便只有沖他道:“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

  人群喧鬧,唐黛料想他是聽不清的,她只是希望他別怪她。若這世上原本便是沒有寧采臣的,那麼唐黛是不是聶小倩,又何必介懷呢?

  到刑場時已近午時,一乾重犯自囚車中被解出來,俱都反捆了雙手整齊地排列於坑前。壽王沈裕作為本次督刑官,自然也是到了現場。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夏日的午後,烈陽高照。唐黛出了一身的汗,白色的囚服緊緊地貼在身上。

  沈曦一直注意著沈裕的表情,直至午時一刻,他起身,倒了一碗酒,緩緩行到唐黛面前。金色的陽光耀花了眼,唐黛看不清他的眉眼,只就著他的手叨了那酒碗。

  烈酒入喉,身體都將燃燒了一般,她卻倔強地將它飲盡。

  沈裕擲了那碗,替她擄了擄額頭汗濕的髮絲,他努力讓他的聲音可以令眾人聽清:“死後想葬在哪裡?”

  他的聲音一如平常,唯眼神里竟似帶了一絲哀求,唐黛知道他想收殮她的屍骨,天氣炎熱,長時間的曝曬令她臉上泛起彤雲,艷若朝霞。她的聲音卻清朗洪亮,人皆可聞:“普天之下,莫非黃土。待來年唐黛身腐,亦不過黃土。不在乎埋骨何處。”

  沈裕欲再說什麼,卻是雙唇顫抖,語難成句。

  午時三刻,行刑令下。有人上來扶了他回去,烈陽中他倉皇回頭,眼中竟隱現淚光。唐黛含笑看他。

  從二十一世紀的晉江原創網,到大滎王朝的公開亭,唐黛又寫了一輩子的言情,那些文字抒遍親情、友情、愛情,到最後她發現情之一字,其實無甚可言。

  沈裕逕自回了案間,再不肯回頭。

  有官兵將一乾重犯全部推進深坑,唐黛最後回望,唇際笑靨如花。如果這也算言情,想必一定是一出最失敗的言情,在故事裡,所有的主角、配角,都不曾相愛。當泥沙鋪天蓋地而下時,唐黛淺笑著閉了眼,從此心中眼裡,只剩這湛藍晴空,金色的陽光瀰漫了世界。

  永無黑暗。

  百人坑被填平,半個時辰後允許家人進來收屍。

  沈曦高據主位而坐,半晌亦覺無趣,遂揮手:“刑畢,都退了吧。”

  眾臣都不敢擅離,壽王沈裕雖實權不在,但若按尊卑,也應他先離起身離去。目光匯聚之處,沈裕緩緩起身,他眸中含笑,動作沉穩、氣度雍容,這麼樣不識抬舉的一個女人,根本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他有什麼可悲哀?

  他在眾人注目下起身跪拜:“臣……”是什麼遮蔽了千頃日光?他開口,覺得有什麼東西哽在喉間,令他字字艱難,“臣沈裕……”

  話未落,他一口血噴在臨時搭建的觀刑台上,那星星點點的紅在炎炎烈日下暈散開來,竟是觸目驚心。眼前一團模糊的光影,他極力想要看清。

  夜晚的蘭若寺,夜風潛過窗欞,古案清燈,一女子披散著長發,素手執筆,哼著異鄉的小調……

  大滎王朝的裕王爺伏在觀刑台臨時搭建的台階上放聲大笑,狀若癲狂。

  沈曦驚身站起,又覺失態:“扶皇叔回府,宣太醫。”

  他努力讓自己鎮定,然而那一刻卻是心亂如麻。

  沈裕離場,大小官員也開始陸續地跪安了。有家人哭泣著進來認領屍首。這刑場的罪有應得之後,圍觀者散場,竟然只餘下悲切悽然。

  逝者已逝,再無悲苦,誰撫屍斷腸?

  沈曦在台上站了許久,天子儀仗未動,吳公公上得前來:“王上,日頭太盛,回宮吧。”

  日頭確實太盛,他只覺暈眩:“你說朕要不要把那個人的屍首……賜還於他呢?其實從小到大,一應器物他從來不曾有半分薄待於朕。他也老了,看他如此,朕……”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說給自己:“朕突然心生不忍。”

  吳公公也看著那片慟哭哀泣的刑場:“王上,依老奴看……若將唐館主的屍身歸還王爺,王爺必睹物傷神,他身子骨如今一日不如一日,此物不見倒也罷了,若是一見,只怕……只怕壽數無多。”

  沈曦片刻後即起駕離開,臨行前留下一句話:“如此,將她焚化……骨灰沿江拋灑吧。”

  次日,天子親自壽王府探視,壽王沈裕已病重難起。但當沈曦面露愧色時,他的笑容仍疏淡如昔:“本王怎會為了一個女人傷痛至此,不過人生如燈,終有滅時。王上不必在意。”

  沈曦便相信這是與他無關的,人生如燈,終有滅時。

  可是你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嗎?

  真正的愛,就是當你大錯已鑄時,寧願將錯就錯,也不願在某天結局已定時你知道真相。

  真正的愛,願君坦蕩一生,不必愧悔,不必傷懷。

  豐昌十二年秋,蒲留仙某次途經長安書坊時,發現一本書,封名《聊齋志異》,粗略一翻,竟然是自己的短篇集,只是在扉頁,寫著一段雋秀小字——

  千百年後,當紙上墨香都隨歲月淡去,右下角私印的輪廓已看不清,你我都淪為古人留待後人評品,誰還會去猜想這文字背後的秘密?誰還會在意這破落古寺,山中寒夜,你的手為誰執筆?

  怎能不穿越?

  倘若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原來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他怔在原地,指腹緩緩撫過封底,在那裡,作者名和全書選題策劃編輯的名字並列在一起:蒲留仙&黛色煙青。

  若干年後,有僧人重建蘭若寺,見寺前一墳,挖掘後竟是空棺一具。除一樟木盒中置一本薄書以外,別無長物。

  書是短篇集,時日久遠,邊角已卷,唯扉頁題序仍清晰可見——

  千百年後,當紙上墨香都隨歲月淡去,右下角私印的輪廓已看不清,你我都淪為古人留待後人評品,誰還會去猜想這文字背後的秘密?誰還會在意這破落古寺,山中寒夜,你的手為誰執筆?

  怎能不穿越?

  倘若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原來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一本鬼神短篇集,為什麼會用此無頭無尾之語作序?

  眾僧爭相傳閱,無人解其意。

  作者有話要說:

  背景樂:蘭若詞——墨明棋妙

  不喜者ESC停止。

  又是一文結尾,此書從開始到最後耽擱了太久,恐文下也已改換了無數看客。每每連載到末章,總是如釋重負,卻也總有一種不再被需要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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