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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樣悲慘的景象她永生不能忘記。

  而不曾親眼目睹的死亡,卻更讓她痛徹心肺——寒洲那個笨蛋,在半途聽說曼爾戈部以勾結復國軍的罪名被圍剿後,沉默了一整夜,最終決定孤身返回。

  這個優柔善感的寒洲,真的是復國軍的右權使麼?她曾和他一起在鏡湖深處長大,共同經歷了二十年前那場被鎮壓的起義。然後、她在戰敗後被俘虜,趁機混入了征天軍團做傀儡,不擇手段以美色竊取種種情報;而他留在了復國軍中,和炎汐一起管理著鏡湖大營。

  ——而那樣婦人之仁的脾氣,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變過啊!

  “你當年真該去做女人,而不該變身成一個男的!”她怒罵,用盡所有刻毒的語言,隱約痛心莫名,“色迷心竅——你以為你回去了雲煥真的會放了曼爾戈人麼?那個有天鈴鳥般歌喉的長公主,值得你拋下復國軍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夢想呢?竟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女人!”

  然而,無論她激烈反對或者曉之以理、都無法打動右權使赴死的決心。

  “不,不是為了那樣,湘。”溫雅的右權使望著她、目光里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讓另一族去死。”

  那樣溫雅的回答仿佛一支利箭射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卻下意識地去奪他手裡的如意珠,大罵:“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還給雲煥?”

  然而寒洲沒有反抗,任憑她輕鬆奪去了如意珠:“不。復國軍為了如意珠,已經犧牲了很多人,這些血不能白流……滄流帝國拿到了如意珠、必然會用於伽樓羅製造。一旦試飛成功,我們海國永無出頭之日——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的。”

  她在水裡看著右權使,忽然道:“那你準備就這樣回去送死?你並不能阻攔什麼。”

  “便是沒有希望,還是要盡力。”寒洲也停住了潛游的腳步,懸浮在劇毒的水中靜靜看著她,雖然能力超出普通戰士,他的肌膚依然開始潰爛,“就算只是贖罪也好。我沒能攔住你殺那個空桑女劍聖,這次我卻無法坐視…我真的無法坐視——不然,我和那些禽獸般的人有什麼區別?”

  然後他掉轉了身形,逆水泅游而去,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

  “寒洲!”她看著那個優柔善感的右權使離去,忽然間大叫了一聲。

  他停下來看著她。

  那個瞬間,她的手指摳入了自己的左眼,生生將眼球挖了出來!

  “湘!”那個瞬間寒洲驚呆了,迅速閃電般掠回來,看著鮫人紅色的血浮散在水裡,“你這是幹什麼!你瘋了?”

  然而她捏著自己柔軟的眼球,忍著劇痛、迅速開始念動鮫人族最古老的咒語。

  凝聚了碧色的瞳孔忽然擴散了,那種綠色仿佛被攪拌開一樣、漸漸瀰漫到整個眼球,將眼白部分掩蓋——隨著幻術的進行、那枚被空桑人稱之為“凝碧珠”的鮫人眼睛,居然變成了一粒直徑寸許的純青色剔透珠子,閃著琉璃的光澤。

  寒洲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已經明白了湘的意思。

  “帶它回去給雲煥——或許有一線生機。”她忍著眼窩裡毒素入侵的劇痛,將施了法術的珠子塞到寒洲手裡,“雲浮幻術只能維持十日,我已盡力。”

  “湘……”看著面前同樣遍體潰爛的女子,寒洲卻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慕湮,更不希望曼爾戈人死,可對手太狠了……我們只能比他更狠!海國,曼爾戈人,我們兩族…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偏偏有些人不讓……”眼裡流出的血似淚滴,然後仿佛再也忍受不了眼窩裡劇毒的刺痛,她猛然將另一隻手裡握著的如意珠塞入了空洞的眼眶,掉轉了頭,“希望你能活著回來,右權使。我和復國軍戰士,在鏡湖最深處的大營里等著你——直到永遠。”

  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夥伴。她用盡全力在黑暗的水底游著,直至筋疲力盡昏過去。

  如果不是亡國、如果不是奴役,他們的人生本來會完全不一樣吧?海國的子民,本來應該是海洋的寵兒、藍天下自由自在的長風。他們居住在鏡湖深處的珊瑚宮殿裡,在碧落海的七色海草里歌唱和嬉戲,無憂無慮,有著千年的生命,只為愛而長大。她和寒洲自小一起在鏡湖深處耳鬢斯磨的長大,成年後為誰而變身、都是心照不宣的。

  然而是什麼讓一切都變了——是誰不讓蒼天下這些微小平凡的生命好好生活?

  已經有了綠洲氣息的砂風中,她迎風微笑起來,眼角卻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鮫人女子抬起手、去觸摸隱隱作痛的右眼——那枚如意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嵌在眼眶裡,阻擋了眼裡所有的光線。

  空寂城裡的夜風要比曠野里和緩多了,然而雲煥走在風裡、依然覺得森冷。

  離開了將軍府,身後哭泣聲漸漸也消失,他只聽到自己的靴子踩在砂石地上的聲音。他是來送死訊的,“南昭將軍不幸犧牲”,很簡單的一句話交代了就走。而門內,南昭的妻子抱著三個孩子痛哭——那三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歲吧?最小的還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只是睜著眼睛看著母親和哥哥悲痛的表情,咿咿喔喔地表示肚子餓了。

  在帝國那樣嚴酷的門閥制度之下,講究家世和出身勝於一切,南昭本來就是出身於鐵城的平民之中,毫無背景可言,全靠自身奮鬥爬到鎮野軍團的少將地位,而不及調職回帝都,卻死於壯年之時。他這一死、餘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必將面臨著更苛酷的人生之路。

  三個孩子中,有幾個可以出頭呢?

  又有幾個,會如他童年之時那樣、被永遠的埋葬在這荒漠的黑暗裡?

  他走在路上,砂風掠過他的髮際。

  天地間終於又只剩了他一個人。雲煥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

  空寂城上守夜的士兵驚懼地看著這個帝都來的少將,不明白這個日前剛提兵踏平蘇薩哈魯、立下大功的天之驕子為何如此失態,紛紛猜測大約是少將此行順利、因此內心喜悅。看到雲煥擺手命令開城,一排士兵連忙跑上去挪開了沉重的門閂。

  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那位破軍少將、就這樣仰天大笑出城而去。

  他回到了那片石頭曠野中,長久的凝望那一座被玄武岩嚴密封起的古墓。巨大的石條將它封閉得猶如一座堡壘。雲煥遠遠站在那裡看著,仿佛看著的是自己的內心。恍惚間竟有某種恐懼,讓他不敢走近一步。

  “師傅……弟子來看您了。”他將如意珠握在手心,俯身放下了一個籃子,裡面是師傅生前最喜愛的桃子。單膝跪地、他低聲喃喃稟告:“我明天就回帝都去了。”

  想要轉身離去,然而卻挪不開腳步。儘管冷醒著的內心裡是如何地厭惡著這種軟弱和拖沓,然而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讓滄流少將根本無法離去。這一個月的荒漠生活如一夢,一個充滿了背叛、陰暗、血腥的噩夢。他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有著鐵一般秩序的帝都,重新回歸於力量的規則之下,繼續攀向權力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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