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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鳳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雞塊,仍然溫柔地笑,“你風寒初愈,手上無勁,吃不得雞,還是吃點清淡的吧。”

  這頓晚飯蘇離離吃著軍中伙夫做的粗糙飯菜,看著祁鳳翔一塊雞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還悠悠一嘆道:“我自到雍、涼領兵,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了。”

  蘇離離定心立意,今夜回去,無論如何要給他扎一個小人!

  這頓飯吃得蘇離離很不舒服,面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強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盞,蘇離離輕咳一聲,“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鳳翔微微眯了眼打量著她,“想走?”

  蘇離離點頭。

  “我看你還沒怎麼吃飽,要不讓他們再做點什麼來吃。我這裡人吃的東西不多了,馬吃的東西還有不少。”他無害地笑。

  蘇離離無奈道:“多謝好意,可惜我沒有馬這麼好的胃口啊。”

  祁鳳翔轉身從大案底下拿出一個尺長的花漆盒子,走到蘇離離坐的墊子旁,把盒子遞給她。蘇離離遲疑道:“什麼啊這是?”

  祁鳳翔黑油油的眸子漾著水一樣的光澤,燈光掩映下映著她的影子。他舉起盒子在耳邊聽了聽,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們在山上打到幾條糙蛇,現在聽聽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個蛇羹來吃吧。可不許扔了!”

  蘇離離往後一縮,已靠到了帳子上,“我不要!我做不來蛇羹!”

  祁鳳翔一把拉過她的手來,塞上盒子,不冷不熱地命道:“叫你拿著就拿著,現下人馬都少糧糙,給你找點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滾吧。”

  蘇離離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還是祁鳳翔更可怕。迫於yín威,她端著盒子逃也似的滾了。祁鳳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遠有多遠,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來。

  蘇離離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帳子裡,先放在地上,抬頭四顧,找了個大銅壺壓在上面。壓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沒有聲音。靜了片刻,她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想必都死硬了。她決定無論是什麼東西都給他拿出去扔了,盒子還得留下以備祁鳳翔明日找茬。

  蘇離離將油燈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漆盒蓋子。墨子蘇,百果餅,棗泥糕,山楂鍋盔整齊地碼了一盒,少而精,飄著糕點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點心鋪子三味齋所出。

  蘇離離愣了半晌,緩緩將盒蓋放下。寂靜中拈起一塊墨子蘇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純香在舌頭上瀰漫開來。

  第二天祁鳳翔出營去了,第三日午後才回來。傍晚將黑不黑時,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祁泰來請蘇離離到祁鳳翔帳里去。蘇離離早吃了晚飯,不知他此時相請是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風出來,冒著風雪到了他帳子裡。帳側一張矮几,放了酒杯,旁邊燙著酒。

  祁鳳翔一招她,“來坐。”他目光淺淡,態度平靜,蘇離離心裡有些明了,便也安安靜靜走到小几旁墊子上坐下。祁鳳翔端詳了她片刻,笑道:“不錯,這兩天不像餓著的樣子。”指點桌面,“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請你來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熱酒,蘇離離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隻影;在蘇記棺材鋪的院子裡,他不請自來,與她喝酒的情形。蘇離離握了杯子,沉吟不語,祁鳳翔卻兀自仰盡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飲,至少喝一杯吧。”

  蘇離離看著他,緩緩舉杯道:“我確實不會喝酒,只這一杯。這杯酒敬你,還是祝你得償所願吧。”她仰頭喝盡,酒味醇香熱辣,從咽喉直滑到胃裡。

  祁鳳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種優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願的是什麼?”

  蘇離離搖頭,“我沒有必要知道。”

  “你應該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害你。我會對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

  “不是……”蘇離離不穩地抗辯。

  祁鳳翔伸出左手,手上那個刺傷終是無法消除。他的聲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緩卻涓涓流動,拂過她心底最細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問你,問到最後自己下不去手。過後我想就這樣算了,先把你晾在一邊。可是你那一箭之後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過把你留在身邊,然而變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輕輕將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來想去,覺得情之一字是個羈絆,當斷則斷。便和傅家結親,一則借勢,二則忘懷。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說你去了棲雲寺,我聽他把你們說的話說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見你。覺得即使是作尋常朋友,時常看見你也是好的。”

  祁鳳翔語音兀地一沉,“你讓我救於飛,我既然答應了你,千難萬難又怎會不救。你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於飛雖沒死,也還沒活;我也想讓你明白,我身處之勢殘酷兇險,不能婦人之仁,所以沒有告訴你。我想你再見到於飛自然能明白,可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你信不過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氣的。”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走並不完全是因為於飛。”

  “那是為了什麼?”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微諷道:“你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有些話我們沒說過,並不是因為我們不是。”

  蘇離離慢慢抬頭,“那我為什麼要留在那裡呢?你把我當作什麼?”

  祁鳳翔頓了頓,一抹傷情轉瞬即逝,靜靜道:“你先前跟趙無妨說天子策在我手裡,我只能將計就計讓這件事傳出去,讓父皇囚我罰我降罪於我,讓太子覺得我大勢已去,放鬆麻痹。彼時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邊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讓徐默格捉你回來,你只是一個平民女子,我有無數種法子可以占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殺得一個不剩了?”

  “我沒有把你捉回來,不是因為我不想要你,不是因為我要不了你,而是為了你不受傷害,可你偏偏遇見了時繹之。時繹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訴我,你跟著他去了三字谷,我知道我已經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遠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樣,她總要從我的指fèng間溜走:就像看見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卻無能為力,你知道?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蘇離離被他平靜的語調激得百味雜陳,從心底涌到眼中,“木頭一直在三字谷,你明明知道;我那時問你,你卻說你不知道。”

  “他讓我別說,因為他那時易死難生;我也不想說,因為我那時已經覺得你有意思了。可惜你怕燒手,到頭來卻燒了我的手。”他淡淡搖頭。

  蘇離離輕聲反問,“燒了你的手?我那時候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你騙我,利用我,我怎敢靠近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總是剛剛讓我覺得有些好感的時候,就又突然給我一個打擊。這個把戲你玩得樂此不疲,我應付得捉襟見肘。”

  她聲音漸漸激越,“明知趙無妨這樣狠毒的人在覬覦著天子策,是什麼讓我敢放下唯一依傍的店鋪,孤身去涉險江湖?那天你若是有一句話暗示我告訴我,沒有什麼難關是過不去的,沒有什麼危險值得我害怕,讓我覺得安全,我也不會走。可你說了些什麼?!”

  蘇離離停頓了一下,慢慢搖頭,放緩語氣道:“我見過太多變故,這輩子只想求個安穩。是我太渺小,猜不透你這顆懷柔天下的心,配不上你這種深厚的情誼。”

  祁鳳翔突兀地做了個手勢,似乎是想說什麼,又似乎是想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剎那間有眼淚從蘇離離的睫毛滾落下來,滄海明珠般剔透,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斕的悲傷。有一種眩惑,讓他短暫的失神,祁鳳翔伸手摸著她的淚,似問似答:“這是為什麼哭呢?”

  蘇離離闔上眼睫,淚珠被擠落眼眶,卻不說話。他忍不住將手偎上她的臉,回想那種細膩。蘇離離驀地一驚,側身避開了。

  祁鳳翔放下手,卻固執地追問:“是為了我們而哭麼?”

  蘇離離拭去模糊的淚水,仍是不答話。

  “恨我麼?”她越是沉默,他越是想知道。

  蘇離離搖頭。

  祁鳳翔遲疑了一下,又問:“那會愛我麼?”

  蘇離離仍是搖頭。

  祁鳳翔靜靜注視她片刻,問道:“那麼現下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了,是麼?”

  “是。”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點點頭,良久嘆息道:“既然如此,我心裡不高興,”語調帶著三分惆悵,三分溫柔,“所以那天餵你喝的藥里,給你下了毒。”眼裡還留著抹不去的愛憐橫溢。

  蘇離離錯愕地瞠視著他,見他臉上回復了那種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半晌一笑,卻非真笑,“哈!我方才說過什麼,你總是讓我有點好感的時候就給我一個打擊。”

  祁鳳翔淡淡地笑了,“什麼時候我心裡高興了,就把解藥給你。沒給你之前,你只能每月服一次解藥壓製藥性。”

  蘇離離霍然站起身,“你用我來威脅他?!”

  祁鳳翔豎起手指放在唇上,優雅不改,似想制止她的激動,半笑道:“不錯。我怎能白白放了你呢?”

  蘇離離伸手按著桌面,“你說我願意跟你在一起你會對我好,好到你可以做到的地步;我不願意你轉眼就給我下毒,你這叫愛我?”

  祁鳳翔徐徐點頭,“實是沒有一個女人讓我愛到如你的地步。”

  蘇離離微微搖頭道:“愛一個人無論他怎樣,都不會願意去傷害他。”

  “愛而不得者,另當別論。”

  蘇離離憤然道:“放屁!”

  “我說錯了麼?”他虛心地問。

  蘇離離頓了頓,也諄諄教道:“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來權衡,都可以拿來利用,唯有感情不能。你拿感情來當籌碼,也就只配得到那樣的感情!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再來一百次我也仍然會走,因為這是你活該!”

  她眉尖微蹙,淡若遠山,是永遠看不厭的蕭疏墨色,七分的憤恨卻藏不住那三分虛弱,一如她離開時的脆弱,握著他的手流淚。在言歡的繡房裡,她無奈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裡的離。”

  祁鳳翔想笑,卻默默肅了神色。人一生有許多時候,可以淡然地裝扮;卻總有那麼幾次,不能不動容觸懷。四目交投,有激涌的情緒無處安放。他霍然站起身,將蘇離離拉了過來。動作強硬而粗暴,捏在她手臂上,掐得用力,她卻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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