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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她再偷偷從狗洞爬出來,去買字畫,那個書生卻不在。她坐在樹下等。等了好久,等到夕陽落山,才又悄悄地從狗洞爬了回去。

  第三日,那個書生依舊不在。

  她依舊在那裡等,等了一日兩日三日四日……等了一月兩月三月四月……

  後來,就不等了。侍郎府院子裡有一座挺高、挺漂亮的涼亭,夏日酷暑,她卻總是爬到亭子的頂端。下人道她瘋了,太常卿卻恨恨道:“累及父母的東西,死了豈不更好?”

  八月的一日,依舊很大的太陽。她依舊坐在亭子上,遙望著遠方。她的庶兄帶了一個人遊園。那人生得真好看,那人拿著描金的扇,那人頭上是金色的冠。

  那人看到亭子上黑如焦炭的醜陋之人,側身迴避道:“似是太常大人府上的女眷,小王今日唐突了。”

  小王今日唐突了。

  亭子旁邊的湖水曬得早就燙了,那些小小的銀魚都張著嘴巴吐出一連串泡,眼見無法呼吸了。

  她的庶兄對著那人笑得如同一隻哈巴狗,“五皇子哪裡唐突了,不過是個瘋了的丫鬟奴婢,逐了去便是。難得您要來臣家中逛園子。”

  轉眼,她的庶兄已對著她惡狠狠地道:“還不離去?!”

  她爬了下來,走到五皇子身邊,想了很久,才說:“我快要當道姑了,就要等不到你了。”

  五皇子合上扇,靜靜看著她,不語。他們想必都會稱讚他那樣高貴俊雅的模樣,可是,只有她知道,他穿著粗布麻衣暖和微笑的樣子更好看。可是,夏日如此,她的丑既然益發丑,他的暖和便早已變成被團團困住的東西,滾燙無力。

  “殿下,亭子雖瞧著不起眼,卻是內城官宅最中間的位置呢,前面挨著老太傅家,後面是張相府上,啊,對了,右邊依稀記得正是大將軍府呢。我父親同我說,他小時候爬上去過,四巷八道,賣什麼的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她垂目走著,身後卻傳來庶兄殷勤的講解。

  十五歲的生辰就到了。師父問她可做出決定了,她點了點頭,竟有些開心。自幼,她只有姓,卻沒有名,如果成了一個道姑,便有法號了。人人叫著她的法號,便知她雖丑,卻也是個人。

  她入道觀的那日,一份聘禮下到了太常府,玄機觀被五皇子拆了。

  自此,她成了皇子妃。

  而後,成了穆王妃。

  穆王常常道:“本王打小與陛下打賭,從未輸過。可唯獨這次,他贏了,我輸了。”

  穆王此生,最恨道士。

  番外二 愛子

  我是當今昭王陛下的愛子,在眾兄弟中行三。

  父親十分愛我,這皆是因為他愛著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世家司姓的嫡長女,是家族本預備養成皇后且細心呵護長大的女孩子,卻變成了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的妾。

  是的,我不是嫡子。陛下只有一個嫡長子,成嬰。陛下的妻子是個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活得都不長。聽說當年他也深愛他的妻子,可是,我的母親如今卻是天下萬民都知道的寵妃。陛下從開始至皇后死,約有十年未入暄陽殿。偶爾在國宴上,娘娘坐在陛下身側,他距她很遠,眼中帶著我看不明白的厭惡和深意。

  皇后生得很美,從嬰如今的長相便能看出。我不清楚父親為何更寵愛母親,但這個事實令我受益良多。

  至少父親為母親冷待了皇后,冷待了嬰,皇后死的時候他未現身,只命眾皇子扶柩。成嬰被逼死的時候他未掉眼淚,只是給了他許多封號。

  天下皆言父親是個昏君,他在位數十年,諸侯傾軋,勢力已不受控制。萬民深以為患,似已回到春秋時周的窘境。我深知父親是守成之君,心地寬宏,愛國愛民,但是他沒有如同太宗一般的手腕和魄力。他需要一個優秀果敢的繼承人。

  嬰顯然是不行的。他足夠聰明,卻對萬事漠然,無歡喜之物,無嫉妒之人,無遺憾之事,更沒有執掌天下的欲望。

  我想我也許明白父親更愛我的原因。至少我跟他一樣狠心,有帝王之志。

  我是昭天子的愛子,可以託付天下的愛子。

  父親一夕之間把巫族傾覆,表面上是因為巫族沒有治好太子,事實上,或許是巫族知道了父親存心殺害嬰的秘密。

  可是嬰的命極大。他另有奇遇,逃了出去。

  在酆都的時候,我一眼認出了麵粉下的那張清秀的臉,他的眼睛生得跟母后娘娘一樣。我想父親也認了出來。他很驚訝,可是他並沒有打算殺了嬰。

  他離開麵館的時候,回頭看了嬰,嬰很落寞地低下了頭,父親朝著嬰的方向伸出了手,我扶他進了馬車。

  父親不殺嬰,可我不能放了他。嬰逃出千里萬里,我依然能認出他。因為我認得他的氣味。那樣清新的味道,帶著露水和薄荷的甘洌,獨特到七十二殿的脂粉混雜的味道都壓不住。我知道,這味道叫乾淨,別人都沒有的乾淨。

  母后娘娘把他養得很好。我恍惚想起,我與嬰十三四歲的時候,過年時節總有許多世家的小姐、諸侯的姊妹來到太平都朝拜太后。成覺養在太后身邊,他行為頑皮輕佻,又生得宛若明珠般姣美,那些堂表姐妹小姑娘們都喜歡圍著他轉。午時擺飯,我與嬰前後腳到太后宮中請安。我在前,一身紫衣,方到,含著笑咳了一聲,那些姑娘們便從覺處分了些注意力來。覺挑挑眉毛,他知道我是故意的,故意與他一較高下。他正在與第二侯的女兒鶯鶯下棋,鶯鶯姑娘素來專注,並不會為凡俗打擾。她自然沒有瞧我,覺便笑了。我摸摸鼻子,並不覺得無趣。我等著看戲。果不其然,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嬰方踏入太陰殿的正殿,四周已然鴉雀無聲。

  所有的人都恍惚地看著他,鶯鶯的素手在棋盤中,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站在一旁肅立。眾人向太子請安,我也笑了,示威地看著覺。覺烏髮披散著,歪在美人榻上,磋磨著棋子,含笑望著嬰,不語。嬰淡淡看著他,也不語。

  此一番,已見高下。

  若我是父親,大概也並不捨得嬰死去。畢竟,瞧著他,偶爾也覺得人生總是春意盎然。可是,我不是父親。

  在酆都,我錯失了良機。

  回宮的途中,經過平國,遇到那些金船,我走了進去。黑衣人問我想要什麼,我說我想要嬰的一切,我要嬰死不瞑目。他們問我拿什麼交換,我想了想,我最不需要的是什麼。那想必是天子們都以為困擾的情愛。

  章家的女兒原本是父親定給嬰的。她是嬰的,我便有了興趣。況且,章府有母后娘娘的遺物—陰兵令符。

  我扮成嬰的樣子,可章戟這個老泥鰍滑不留手,一直裝傻,裝作不認識我。這時節,覺也入了金烏,情形益發複雜。

  我在城中住下,一日夜晚,覺得臂膀十分疼痛,仿似有什麼長了出來,等睜開眼,卻什麼都沒有。又過一夜,依舊如此。待到第三夜,我再睜開眼,面朝銅鏡,竟已變成一隻紫色的鶯鳥。

  我說不出人話,鳴叫一聲,已不受控制,從窗中呼啦啦飛了出去。客棧外負手站著一個滿身補丁的書生,那書生看著我,眼睛彎彎的,笑得十分溫柔可親,但我卻瞧到他眼中的陰森。

  他伸出手,我便一瞬間被鉗制在他手中,他掐著我的脖頸,似乎想要把我掐死,眼中卻依舊含著笑。不知過了多久,他鬆開了手。

  我吃疼,拼命往前飛,堅持不住,便掉落在了一輛牛車的篷頂上。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一雙十分古板的眼睛。

  它們屬於一個小姑娘,不,準確說來,是一個小書呆。小書呆戳戳我,見我沒死,便搖頭晃腦,繼續之乎者也地念起書來。

  她十分小,不過十一二歲,似個孩童,毫無少女的韻味。

  她待我不錯,她吃什麼,也餵我什麼。她梳著齊劉海,眼睛呆呆的,抿著唇,十分有禮。不常笑,笑起來卻有些溫柔的氣息。

  我素來愛潔,她一兩日便為我清洗一次。我吃水的碟子是她用這年的新銅片親自敲的,她喜歡自己搗鼓些東西,做些男孩子喜歡做的東西。

  她的父親得了重病,家中來了巫,巫說小書呆是鳳命,能入陰司。巫指點小書呆去昌泓山,道那裡有高人或可饒恕她的父親。

  鳳命?我心中一動。

  後來,我隨她一起去了昌泓山。我見到了女扮男裝的章咸之,她揣著父親的密旨來到了此處讀書,孫夫子也讓她三分。

  章咸之也是頂有名的鳳命,我不明白父親在謀劃些什麼,直到我再次嗅到嬰的氣息。嬰戴了個普通的人皮,眼睛依舊清澈。

  我抱恨自己如今只是只小鳥兒,不能殺了他,卻只能和愚蠢的小書呆朝夕相對。她日日時時穿著書生服,梳著童子髻,坐在果子樹下念書撫琴,書念得如同嚼蠟,琴撫得毫無韻致。我與她朝夕相對,厭倦極了。

  小書呆時常說一些奇怪的話兒。她說,這世上有便是無,抓得越牢的東西散得越快。她說雲飄來飄去永遠不會累,是因為雲沒有想去的地方,沒有想見的人,等到它停駐在何處,見到想見的人,便會掉下很多眼淚,變成雨水。她告訴我,她以後待到父母親百年仙去了,便要到深山中去,清清靜靜地活著,不要再與人交往,她怕她有一天會太喜歡一個人,有一天又會太恨一個人。她討厭自己變得失去控制。

  我翻了翻白眼,她便緩緩笑著,與我對視,“阿柯,我寧願喜歡你,也不願喜歡這世上任何一個男子。”

  她的眼珠離我很近,黑得令人目眩,我有些不自在地後退了一步,一爪踏空,從石凳上掉了下來,卻被這女娃雙手接住,她在春風中歪頭笑了起來,桃花、杏花全都灑落在她的黑髮和那件藍衫上,她的眼中全是明亮,好像兩輪小小的月亮。我從那時,瞧她可愛。

  再過三年,瞧她已是心亂。

  我一直是她寵愛的紫鶯。她慢慢長大,從不起眼的小書呆變成了一個依舊不怎麼起眼的少女。可是,她在我的眼中,一日日那樣好看。

  我不在太平都城三年,不知父親著急成了什麼樣子。我是他的愛子,他豈不惦念?

  忽有一日,嬰失蹤了。又忽有一日,我一覺醒來,竟已變成人。

  那閨房床上還睡著那樣好看的少女,臉頰紅潤,唇微微張著。

  我靜靜看著她,趴在她的床前,想要用真正的手去撫摸那張臉,如同她無數次撫摸著我一般。

  可是,她似乎感知到了什麼,緩緩睜開了眼。

  我落荒而逃。

  我回到了太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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