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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掉了眼淚,他用厚重的愛包裹著奚山君,他說:“可是阿植,我再也不能這樣對你了。”

  他說:“因為,我喜歡阿植啊,非常喜歡。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喜歡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後人,認得你的、不認得你的,傾慕你的、深愛你的,都要喜歡。”

  他指了指天,又道:“你說,你若對人撒謊,害了凡人,便會被雷劈。瞧,它沒有劈死你,便證明了你的清白。所以,阿植,你說的為我好的話都是真的。你幾時哄過我,騙過我?”

  他鬆開了那樣牢固的懷抱,大風起,青絲吹散,他撕去了衣袍上的一截白布,隨風遞給奚山君,“我與阿植相決絕,長此以往,醒如白布,不復相思。”

  扶蘇離開的時候,奚山君命山上成年的翠氏子孫護送他離去,屈指算來,約有一百餘人,鍾靈毓秀,各有乾坤。她復言道:“山下亦有個紅塵世界,我本不該拘束著你們在此處。若願建功立業的,便隨著公子去了,從此以公子為主。爾等妻兒父母,我為你們護著。”

  那些翠衣的少年一同跪下,向她磕頭謝恩。她從發上拔下一支釵,扣釵而歌:“我有佳兒,非附名山;我有佳兒,非衣錦繡;曾食寒苦,曾咽辛卑,孝義明德,其馨滿鄉。我有佳兒,不慕他生。”(“我有佳兒……不慕他生”這段話改編自《聊齋志異·翩翩》中翩翩所唱之歌:“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絝。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 )

  他們從此入得紅塵去,離了朽暮。

  最初時,她穿著嫁衣而來,一棵樹一條蛇曾問她:“你打哪兒來?”

  她那時蹲在那裡,說:“我從有一個人的人間來。”

  樹和蛇看她回來,孤孤單單,又問道:“你的那個人呢?”

  奚山君說:“他離開我啦,長長久久地。”

  而這一日,樹又問道:“你等到你的結局了?”

  奚山君點了點頭,她這次並沒有笑。她靠著樹,盤膝坐下,掏出一壺猴兒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她說:“我活了三百年,一直在等今日。前百年,吃人肆nüè,與天為敵;中百年,歷盡雷劫,消磨志氣;後百年,謀定而動,黑白捭闔。我這一生,活得好不漫長。”

  蛇道:“妹,悔否?”

  奚山君道:“悔。”

  “悔在何處?”

  “活到今日,竟還困頓人世倫常。”她哈哈笑了出來,手掌輕輕一握,那猴兒酒壺便碎成了粉末。

  望歲木晃了晃樹枝,道:“不灑脫是你們這些軟骨頭、硬骨頭的共性。”

  “可即便如此,怎敢不要這腹中的孽子?”奚山君一聲嘆息,手掌輕輕溫柔地撫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望歲樹上的葉子沙沙地掉落,深秋來了。它說:“妹,我累了,我撐不住了。”

  奚山君抱住那樹幹,微微閉上目,許久,才緩緩落淚道:“求兄長憐憫,予我這孩兒一條生路。”

  “它註定不是人,也不是妖,生它何用?”蛇噝噝道。

  “可它是我夫君的孩子。”妖自嘲。

  “你夫君日後定有愛妾嬌子,本不勞妹費心。”樹直言,“我熬了萬年,壽元已盡,不過這兩三日。然你若定要要它,只有早早催生。它已近八月,許有些許活路。”

  蛇道:“這兩日,我護著妹,不受俗世干擾,你只管產子。”

  奚山君催動了法力。望歲用樹幹枝葉為她造了天然的產房,毒蛇老三角盤曲身軀,逶迤挪動,守著八方。

  午時,大火燒山。

  滿山猴兒慘叫連連。產房內,紅光本來大作,聽此慘叫,卻一瞬間變得微弱,室內人也痛呼起來。

  她捧著腹,問樹:“兄,外面發生了什麼?”

  樹搖頭,望著眼前狼藉,搖搖頭,緘默不語。

  奚山君滿面汗水,重重地推著眼前的樹幹,卻推不動,她慘叫道:“兄,放我出去,我聽到我那三百孩兒在呼救。”

  老三角道:“眼前大火漫天,似是有人蓄意放火。我瞧天上浮起拱形法氣,應是翠元同三娘聯合造法,護住他們子孫,你且安心產子,這些氣柱尚能頂得一時半刻。”

  奚山君腹中一陣絞痛,她大叫了一聲,咬牙恨道:“究竟是何方仇人,竟對我兒孫趕盡殺絕?此仇不報,讓我如何甘心!”

  奚山君對著肚腹,又催法力,那腹中孩子被驚動了,折騰得益發厲害。

  奚山上熊熊烈焰,奚山下是上千軍士。

  領頭的是個棗色衣衫的少年將軍,他一聲令下,上千火弩便再次對準了這乾枯的荒山。

  這裡是太子成嬰的容身之地,這裡是他心愛女子的棲身之地。從今而後,一切仇怨愛意,付之一炬。

  他有些快意地大笑著,玉白的臉望著那山上的遠方。他此生帶著記憶而來,可記憶卻只有三百年前的第一世。入地獄的第一時,有些人直直喊苦,做人好苦,捧著那碗湯便往下灌。經過喉嚨,滾燙灼人,初見與最後一面全消;經過肝腸,曲曲繞繞,愛人之情事緣由,抱恨之半生業障全消;落了肺腑,晃晃蕩盪,你忘了她,寸光沉入江山。

  他凝望那碗冒著熱氣的湯,捧起來又放下,誰也不知誰的一生怎樣活,可是分明都不是遊俠,半生灑脫。他問那引導的黑衣使者還有多久才能見到想見之人,黑衣使者問他,汝可待?他問他能不能等。

  能啊,能等。他想他得熬下去,他挺能熬的,他熬了三百年。從她走的那一日,已經宣判他容留。等著她,確鑿罪名。

  他終於獲得記憶,與那個人也有星點緣分,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亭台中拂蔭而立,敘一敘話。他想耐心地聽聽他心愛的女子打算說些什麼話,她若鑽了牛角尖,他便勸一勸;她若歡喜,他便隨她笑得開心一些;她若覺得與他初初見面尷尬害羞,他就把這輩子的話一下子絮叨完,讓她覺得這真是個熱鬧的人,有著旺盛的精力和涓涓不斷的耐心。

  只要她,一定一定沒有那一世的記憶。

  只要她,忘了他是誰。

  他匆匆而來,她匆匆又去。他奔赴此生,是為了消除執念。可是,若她不肯忘了他是誰,待他尋著她,便徹徹底底殺了她。

  人世本就是一場遊戲,你若已然輸了,便不要再讓對手贏了。成全沒有任何意義,成全讓恨意滋生,愛自己是活著的唯一意義,灰燼之後,才是田園斜徑,白雲出岫。

  大昭明珠生得極美,他帶著千方百計,陰謀陽策,堪堪呼喝隨身內侍扶正發間的那頂珠冠,也只是一垂頭,含笑落淚。

  再抬起頭,已是一目千里。

  可是他還是來不及,好好地,好好看她一眼。

  又過了半日,翠元與三娘力竭。火舌再次侵蝕了奚山。猴兒們四處逃竄,惶急下山,卻被山下埋伏的士兵she殺。

  奚山君難產,大出血。

  火漸漸地燒到了那孤冷的山壁,望歲含笑望著,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條。

  它說:“妹,應有此死劫,認了吧。”

  老三角頹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腦袋,它道:“活了上萬年,方覺沒活夠。”

  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她虛弱地看著漸漸躥入產房的濃煙。那火來了,就這樣來了。

  三娘跌跌撞撞地也來了,跌跌撞撞地抱著大樹,她的衣裙焦黑一片。

  許久許久以前,小小暖佩方化為人形時,曾道:“三娘的血淚澆灌了我,給了我血脈,從此,我便穿三娘最愛穿的黃衣,做三娘。”

  奚山君笑了,問道:“那我做誰呢?”

  黃衣的女孩也笑,“三娘就做郡君啊。三娘思念誰便做誰。我依託於主公的意願留在三娘身邊,早已暗下誓言,照顧好三娘,給三娘造一個溫暖的家,二十年,不,三十年後,咱們家人多了,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三娘啦。”

  此一時,那黃衣的女子轉身茫然地看著漫山遍野慘叫痛哭的翠色猴兒,看著漫山的火,看了許久,又茫然地轉過身,抱著樹,催動最後的法力,做了穩固的金頂,呢喃道:“不要怕,三娘,沒事兒的,三娘。”

  她身後站著嘴角掛血的翠衣男子。那男子安靜地看著他的妻子,他瞧著她的背,輕聲道:“阿二死在了溪水旁,阿三抱著樹直至燒焦,三六被砸死在燒毀的房梁之下,二六死之前,沒長齊的毛髮盡褪,他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哭著喊娘親,直到被火燒成灰燼。”

  三娘背脊僵直,樹內的奚山君似有所聞,慘叫一聲,撕心裂肺地慟哭。

  翠元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雙手,踉踉蹌蹌,“瞧,我的妻子,一點都不在意呢。你活了這麼久,生了這麼多孩兒,大概連他們的名字樣子都記不住。你生下他們只是為了讓奚山君奴役它們,只是把他們當成了最卑賤的僕人,是不是?

  “因為窮困,這些孩子從未吃過一頓飽飯,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因此責怪為人父母的我們。他們每天都在笑,連最小的二六亦是如此。你今日突然撤去法術,只為救奚山君,他們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別的僕人,可奚山君只有一個,是不是?”

  三娘背影倔強,抿住嘴唇,眼淚不停地流著,卻沒有聲息。她背對著她的丈夫,聽他說著最殘忍的話。

  “神修自然道,不理輪迴人。從前參不透,是我傻。”翠元輕笑,“為了虛情假意的你,為了和你廝守萬古,我寧願污穢自身,造假情事,與輪迴人牽扯,在功德圓滿時硬生生折下功德。你就是這樣回報於我。”

  火焰從翠衣人的腳邊慢慢躥起,天上卻浮現了明亮的霞光。男子的眼中無情無欲,只剩下悲憫。他臨風而立,狂風吹起翠色的長袖。他說:“既已如此,三娘,莫再回頭。你我夫妻緣盡,你莫回頭瞧我,我亦不再瞧你。我入仙道,你入輪迴,你我,再無相見,再無回頭之日。”

  他的腳尖漸漸浮起雲氣,眼眸輕輕閉上。三娘依舊不曾轉身,捂著嘴,淚水滂沱。

  那個會參看星辰、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遠。

  他歷經萬年,終於飛升。

  血,好多血。

  從哪裡滴落,又進入焦土。

  一雙帶血的手有些痙攣,它們捧出了一個嬰孩。

  三娘撕心裂肺地哭著,抱住這個弱小的孩子。

  血衣污濁,有個女子竭盡全力地從樹洞爬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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