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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選青問她:「想去看你媽媽嗎?」

  宗瑛沉默片刻,點點頭。

  穿上外套出門,風雨撲面,薛選青冒著雨匆匆去取車,宗瑛上了車,收起手中雨傘。

  薛選青瞥一眼黑色傘面上印著的數字和莫比烏斯環:「還在用啊。」

  兩年前某個朋友的禮品店開張,請他們去捧場,那天下雨,宗瑛在店裡印了把傘,起初薛選青以為9.14隻是她生日,現在想來,當時她印這個,是因為嚴曼吧。

  汽車軋著積水駛向公墓,到墓地時雨勢轉小,空氣潮潤,天際露了一縷晴光。

  雨天墓園冷冷清清,視野中矗著密密麻麻的墓碑,常青矮松柏默不作聲伴在一旁,兩人走到嚴曼墓碑前駐足,宗瑛看看墓碑,又低頭仔細撫平手中鑑定書。

  當初這個事故因缺少他殺證據不予立案,嚴曼因此遭受到各種惡意揣測,而爭執中推她墜樓、並放任她死去的人卻一直逍遙法外,現在一切終於有了結果,卻並沒有撥開雲霧見天日的痛快。

  畢竟天人永隔,再也無法見了。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

  9月14,夜幕降臨,家門打開,月光攜秋風入室,屋外響起汽車剎車聲,嚴曼拿著生日禮物下車,步伐匆忙地走進來,對等在奶油蛋糕和蠟燭前快要睡著的自己說:「我回來晚了。」

  是回來晚了,不是再也來不了了。

  宗瑛彎下腰,將鑑定書和白花放到墓碑前,雨滴啪嗒啪嗒下落,很快打濕紙面,花瓣載著雨水,枝葉愈鮮綠。

  塵歸塵,土歸土,既然真的回不來,那麼就,放在心底吧。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這天也是手術前的最後一天。

  手術方案做得十分細緻,並由她曾經的老師徐主任主刀,所有人都叫宗瑛放寬心,但她還是約了章律師,書面確認遺囑內容。

  確認前,章律師問她:「除了財產處理外還要跟你確認一件事,你讀醫學院的時候簽過一份器官捐獻志願書,需不需取消嗎?」

  宗瑛想起上個月在宗瑜病房聽到的那段手機錄音,沉默半晌,抬頭回說:「不用。」

  章律師將遺囑遞給她,簽好字,外面天已經黑了。

  十月下旬,天光漸短。

  病房裡的加濕器密集地往外噴霧,床頭柜上空空蕩蕩,已經許久沒有出現用新鮮報紙包裹的向日葵,這意味著盛清讓很可能還沒回到上海。

  其實暫時不回來也好,再過十幾天,1937年的上海即將淪陷,租界也將徹底成為孤島,這時回來是最危險的。

  宗瑛默默想著,想起靜安寺路上那一家子人吵鬧生活的樣子,想起小樓外落葉滿地的景色;想起法租界裡那間老公寓,想起服務處頭髮油光發亮的葉先生,想起被陽光鋪滿的樓梯間,想起晴日早晨煮沸的奶茶、帶著油墨香的字林西報、咿咿呀呀唱「洋場十里好呀好風光」的手搖留聲機……

  又想起提籃橋銅匠公所劍拔弩張的那場內遷會議,想起日暮西山時血紅的黃浦江,想起被人群推擠著渡過外白渡橋後血淋淋的一雙腳,想起華懋飯店一樓牆面上被炸彈氣流壓平的小囡屍體,想起撤離婦女和兒童的英國驅逐艦,想起天棚下被秋雨凍得瑟瑟發抖的難民,想起老四滿是血污的臉、渾身冰冷再無聲息的二姐,以及無可奈何必須要離開上海的清蕙。

  宗瑛神情黯然地走了神,護士忽然拿來好幾份知情書、同意書讓她簽。

  她低頭逐一簽完,護士講:「你明天最早一台手術,現在開始不要喝水了啊。」

  宗瑛說:「知道了。」

  護士走後,病房裡只剩宗瑛一個人,她轉頭怔怔看向窗外,斂神下了床,披上外套在走廊里晃了會兒,決定回一趟公寓。

  路上行人寥寥,到公寓門口時抬頭一望,窗子大多亮著,只有2樓兩間和她住的那一間,漆黑一片。

  刷卡進門,坐上樓梯到頂層,打開房門,按亮廊燈。

  那廊燈忽閃了閃,數秒後才恢復穩定,宗瑛移開視線,徑直走向書房,俯身擰亮檯燈,暖光霎時鋪滿桌面。

  她坐下來,取過紙筆想了半天,最後低頭寫道:「盛先生:我無法確定你何時會回到上海、回到這間公寓,也不確定你是否能看到這封信,我明天手術。」

  金屬筆尖在光滑紙面上滑動,她寫著寫著忽然停下來,抬起頭,閉眼深呼吸,埋頭又寫道:「我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還未來得及落款,忽聞敲門聲。

  這麼晚會是誰?宗瑛擱下筆起身,看一眼時間,晚9點多,絕不會是盛清讓。

  她打開門,外面站著公寓的保安。

  保安遞了一沓快遞信封過去,道:「這個是你的快件吧?積了好多天了呀。這個上面電話打不通,我們就代你收了,但你一直不回來,也沒法拿給你,剛看你這邊燈亮了,就趕緊給你送過來。你快點看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寄的。」

  宗瑛低頭查看面單信息,一眼認出是盛清讓的字跡,快件攬收日期幾乎是從他離開南京那天開始的。

  她快速拆開快件,從裡面抽出薄薄信箋,一張又一張,記錄行程,報平安的同時又表達了問候。

  「宗小姐,我已抵漢口,這裡下大雨,天氣預報顯示你那裡也在下雨,天涼了,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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