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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看出他內心在混亂激烈地掙扎,一時也緊張起來,又怕開口會打斷他,所以沒出聲。
燕羽臉頰顫了下,手掌緊摁膝蓋上:「在你面前,我一直很……羞恥、自卑。有些話,和心理醫生說過,但說了,好像也沒什麼作用,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實。再怎麼痛苦,再怎麼後悔,也改變不了了。」
黎里一下就知道他要講什麼了,是他從來不曾跟她提及的那件事。她看著他錯亂的神色,覺得很殘忍,想打斷;可又感覺,他或許真的需要讓她知道,讓她知道究竟是什麼。
六七年前,跨年夜。他去陳家上課。
他從小學四年級就跟著陳乾商學琵琶,學了幾年,場地也多變,在他工作室、學校琴房、陳家宅子的琴房。
那天放假,陳乾商不去學校,所以燕羽去陳家找他。他一貫都是這麼做的。
他那天其實有些感冒,師愷讓他別去了,說請假一節課不要緊。可他不想偷懶,而且有個新指法想學,就背著琵琶琴盒出發了。
下公交時,下了雨。他忘了帶傘,淋著雨跑去陳家。
是跨年夜,章儀乙帶陳慕章和章慕晨出去看燈會了。陳乾商說,他本來也想去,但想著燕羽的性格,估計不願被取消課程,所以獨自留在家裡。
那時,燕羽還很感激他。
師從陳乾商三年,燕羽一直很敬佩他,尊敬他,也愛戴他;像小孩子仰望一個父親。
但那天的課上得不順利,不知是路上吹了風還是淋了雨,感冒變嚴重了,發了燒。他腦子越來越沉,鼻子裡呼出的氣跟火熱的鐵水一樣。
他撐不下去了,想回學校。
陳乾商摸了他額頭,說很燙,有點嚴重,家裡有感冒退燒藥,讓他吃了睡客房裡。
他以前上課遲了、碰上天氣不好、或者兩兄妹想留他玩的時候,他睡過客房,也睡過陳慕章房間。所以他沒拒絕,吃了藥,趴在寬大柔軟的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一瞬昏睡過去。
後來,那人掀開被子上來時,他腦袋太沉,以至起初沒有反應,只模糊感覺有人在觸碰他,不該觸碰的地方。他以為做了噁心奇怪的夢,睜開眼,覺得燒得更嚴重了。他頭痛欲裂地艱難回身,那一刻,他驚恐得失去反應。
他面對的那張臉、那具身體,太過離奇、詭異、又或是太恐怖,幼小的他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他或許都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而看到他眼睛的一刻,陳乾商像是心虛,又像是別的,掐住他脖頸,將他剛抬起的頭顱摁進枕頭裡。他說,燕羽,我對你多好,你知道吧。你要聽話,不然,我殺了你,也殺了你的爸爸媽媽。你以後就再也不能彈琵琶了。
他掐著他的脖子,死死掐著,掐得燕羽眼淚出來了,掐得他無法呼吸。他拼命去抓他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但沒用。他燒得沒有力氣,他很疼,喉嚨,腦袋,身體,哪裡都在疼。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很恐懼,很害怕,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但後來,他居然沒有死,只有血,很多的血。
陳乾商走的時候,摸摸他的頭,叫他不要和任何人講,也不要和爸爸媽媽講,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他還是會好好教他的。
接著,回家的章儀乙發現異樣,見燕羽高燒昏迷,血流不止;實在怕出人命,送去了醫院。她一直守著他,「心疼」哭泣,又求他不要聲張。他那時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但他知道一定要告訴爸爸,所以偷偷溜去護士站,給爸爸打了電話。
後面的事,黎里就知道了。
北方春天的風有些涼,吹著燕羽臉頰慘白。任他一貫多平靜淡漠,任他只是客觀描述了下事情經過,並未提及半點心理感受,還是有兩行清淚從他臉頰上滑落,滴在黑色衝鋒衣上。
那衣料防水,淚珠竟一路下淌,留下長長的淚漬。
黎里一聲不吭,咬著牙別過頭盯著花壇里的枯枝,兩行淚無聲地在下巴尖上交匯,滴落。
「而還有些話,我從來沒和任何人,爸爸媽媽、甚至心理醫生,提起過。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但……想和你講。」燕羽輕聲說到此處,停了下,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
可嘴巴張開了卻發不出聲音,又一汪淚湧出來,在眼眶裡蕩漾。
天光、世界全都看不清了,全在水光里晃,他狠皺了眉,顫聲:「走到現在,雖說不會刻意去銘記或仇恨,但你要問起,確實有很多不會再原諒的人……
無法原諒陳乾商,無法原諒章儀乙,無法原諒陳慕章,無法原諒那些同學,無法原諒父母……但,最無法原諒的,是我自己。黎里,我沒辦法原諒自己,因為當初……我沒有反抗。哪怕生著病沒力氣,也該拼死反抗吧?」
他猛垂下頭去,淚水如珠子般下墜:
「黎里,在那之後的很多年,無數次午夜夢回,無數次失眠,無數次從噩夢裡驚醒時,我對自己說,燕羽,你打回去啊,就算打得頭破血流,你反抗啊,你為什麼沒有?是不是反抗了,結局就不一樣,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是不是因為沒反抗,所以公平、正義才不肯落在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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