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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冬天,快放寒假時,何蓮青做了大幾百斤的糍粑和糯米製品,想趁天冷多賣一些,攢錢過年。
老黎聽人說,新城區的海棠街人流量大,擺攤的多,賣東西快。他便開著小貨車,載著滿滿的糍粑、湯圓、年糕去售賣。
但很不巧,他剛去,就聽說可能有領導突擊視察,不許擺攤,所有攤主馬上撤離。老黎對附近路線不熟,不知往哪兒跑,被城管執法當場逮住。
他苦苦地求,說自己第一天來,不知政策臨時有變,以後絕不再來。沒用。他好說歹說,給人下跪。但城管隊一個方下巴鐵面無情,連車帶貨全部拉走。說三天內交一千塊罰款。
一千塊。他老婆淘洗,打漿,蒸製上百斤糯米,才掙得了一千塊。
那天回家,老黎在孩子們面前什麼也沒說,夜裡跟何蓮青講了這事。何蓮青嘆氣,說店裡剛進原料,沒多少錢了。
但車上的貨值三千,車被扣著不能拉貨,損失更大。
第二天一早,何蓮青取了一千給老黎,讓他帶去城管隊。
可一進大隊院子,車還在,車上幾百斤貨全沒了,連盆桶簍子都沒剩下。
那是他老婆起早貪黑,忍著腰疼浸著冷水,跟牛一樣幹了快一個月的貨。全沒了。
方下巴說,非法擺攤,全部沒收,車還給你不錯了。
老黎求他,說馬上交一千的罰款,把東西還回來。他再也不來這邊擺攤,絕對不擺了。
但無論怎麼說怎麼求,沒用。方下巴說,東西已經按規矩處理掉。沒了就是沒了。
路上的人圍在院子口看,看他像條狗一樣,又是跪又是求又是喊。
統統沒用。
方下巴嫌他礙事,懶得搭理,奪下他手裡一千塊錢,甩下車鑰匙進屋。
錢貨兩空。老黎爬起來,出了院子。
不久後,他回來了,提著個瓶子沖樓里喊,把貨還回來。
方下巴跟他同事出門看,站在台階上罵他,叫他滾。
老黎說:「我最後問你一遍,把不把東西還我?」
方下巴說:「你別在這裝瘋賣傻。東西處理了,進下水道了你去江里撈。」
老黎大罵他們貪贓,要有報應;罵著罵著,他擰開手裡的農藥瓶,威脅說,不把東西還給他,他今天就死在這裡,把事情鬧大。
但沒人信他的話,又或者,沒人在乎他的命。結果,他仰頭把那瓶藥全部灌進嘴裡。
方下巴他們以為他作秀,直到圍觀的人聞到刺鼻氣味,大喊不好。他們才知出了事,立刻將人送去醫院。
到了醫院,老黎咬著牙不肯洗胃,死犟著抓方下巴的手,要他把東西還回來。可貨早被轉手了,哪裡還得回來。那人想甩開老黎的手,甩不脫。老黎像惡鬼一樣纏著他要那車貨。
何蓮青趕來,嚎啕大哭,求他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黎輝跟黎里也各自被老師叫來,雙雙呆怔。
老黎滿臉滿眼的淚,鬆了口,但來不及了。
喝毒藥的死法是很痛苦的,他疼得淒嚎,據說醫院對面街上賣水果的都聽得見。
後來,江州人說起這事,嘖嘖咂舌,說一車糍粑值得了多少錢,撐死三千。何至於發了瘋癲給自己灌藥,要錢不要命的?還是平日里個性太強太倔,稍不順心就要拼命。
但這三千塊是他一家人一個多月的生活費,是他們想攢給女兒學架子鼓的錢。
也有人和老黎說過,既然家境普通,學什麼音樂呢。那是有錢人才配接觸的玩意兒。
可老黎想,他女兒就愛這個,就是不會讀書,怎麼辦呢?總不能做他的女兒,就沒資格喜歡這個吧。
他一不偷二不搶,無非是累點兒苦點兒,每天多拉幾車沙,多送幾趟貨,多幫老婆在店裡干一些活,少抽點菸少喝點酒,攢一攢擠一擠,還是能讓孩子開心的。
他不信,窮人,普通人,怎麼就沒資格追求開心了?
可他不知道,窮人是沒資格上賭桌的。
他不該拿命去賭,窮命太輕,不值錢。或許他心裡太冤屈,已經很努力地在活,卻還是要被欺壓。
而往往,窮人因為沒權去抵,無勢去抗,也沒錢去寬容,什麼也沒有,只有賤命一條;所以很容易就把命賭出去。是啊,確實沒別的值錢的東西能擺上檯面去抗衡。
可甚至,連命也是很不值錢的。
那天,黎里被老師叫出教室,送往醫院;站在急診室看著她爸爸面容扭曲全身痙攣在病床上抽搐慘叫時,她明白了這個現實。
醫院裡很亂,急診室里的輕症病人竟有閒情圍著,議論紛紛。
他們說,不至於啊,太犟了。
說,脾氣太倔個性太強,害人又害己。
說,唉喲,孩子還這么小,太不負責。太瘋狂了。
隨即,發生了一件更瘋狂的事。一直不說話的黎輝突然朝那方下巴衝過去,捅了他十幾刀。
急診室里四散的人群,瘋狂的尖叫,滿地的鮮血,飛濺了血滴的日光燈……
那一幕的很多細節,黎里到現在都還記得。
她說:「有個在吊水的,本來杵在跟前看熱鬧,後來嚇跑了。他那根針管還吊在那兒,蕩來蕩去,一直在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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