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綺（1）
有一種愛，看則一眼入魂，思則一念入骨，這是高小琴第一次見到趙夢覺時的感覺。
高小琴站在街邊，隔著一道透明玻璃看向店裡，目光專注且滿含溫情。店裡懸掛著各種樣式各種顏色的古琴，遠遠看著，似乎能傾聽到她們發出的美妙聲音。
在高小琴的眼裡，那不僅僅是視覺的享受，更是來自心靈的滌盪。泛著黑色淡光的伏羲式古琴，就像是山中的隱者，低調內斂，仿佛能夠聽到跨越千年的吟唱；輪廓分明的玉琮式古琴，古樸而厚重，似乎在彈奏一曲古代祭天的滄浪之音；呈對稱波浪曲線形的落霞式古琴，高貴而冷艷，像是天生的王者；仲尼式古琴，簡捷而流暢，含蓄而大方，像是浪蕩不羈的飲者；造型精妙秀美蕉葉式古琴，更像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害羞少女，見人時口吐珠玉，其音吳儂細膩；珊瑚色的連珠式古琴，不禁讓人想到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
將店內所有的琴一一看了一遍，高小琴在心底暗暗感嘆，好大一家琴行，之前竟從未聽說過，不禁抬頭看了看店名「綠綺之夢」。看到「綠綺」兩字時，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心臟被刺了一下，綿密的苦痛好似小針扎在身上，令她眉頭緊皺，這家琴行是什麼時候開起來的？為什麼會起這樣一個店名？店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過是一瞬間，高小琴的腦子裡已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她又將視線轉回店裡，試圖在尋找著什麼。既然店名叫「綠綺之夢」，裡面會不會真的有一張綠綺琴呢？此時的她就像是個溺水的人，連呼吸都忘記了，只焦急地四處尋找著。就在最裡面擺了一個紅木架，上面是透明的玻璃櫥窗，裡面依稀可見放著一張古琴。
高小琴的動作可比腦子快多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店裡了。她站在紅木架前，目光深深地凝望著那架古琴。古琴通體呈黑色，隱隱泛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正是大名鼎鼎的綠綺琴。
她伸手捂住嘴唇，腦袋慢慢地左右輕擺，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一滴琉璃色淚珠從眼角滾落。有低低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漏出，「不可能，這不可能，這裡怎麼會有一把綠綺琴？不可能……」
忽然有清脆的風鈴聲響起，緊接著走進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兩人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轉身去看牆上的古琴。
高小琴急忙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淚，將身體轉向一邊，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兩人已經走到了她身邊，耳邊立刻響起了兩人的聲音。
女孩子似乎很激動，看到櫥窗內的琴時，驚叫了一聲，又急忙用手捂住嘴，小聲說道：「天哪，居然是綠綺琴！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
男孩子應該只是陪著女生過來看琴的，懂的並不多，見女生如此激動，連忙問道：「怎麼了？這把琴很名貴嗎？」
女孩子搖了搖頭，眼中滿是驚艷之色，說話更是滔滔不絕，「綠綺是漢代著名文人司馬相如的一張琴。司馬相如原本家境貧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詩賦極有名氣。梁王慕名請他作賦，司馬相如寫了一篇『如玉賦』相贈，此賦詞藻瑰麗，氣韻非凡。梁王極為高興，就以自己收藏的綠綺琴回贈。綠綺琴是一張傳世名琴，琴內有銘文曰『桐梓合精』，一直傳到了現代。
最新一代傳人正是兩年前名噪一時的古琴天才高小琴，但不知為何，她卻突然淡出了古琴圈，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比賽或是演出。有傳言說，兩年前高小琴參加完敦煌杯全國古琴大賽並獲得冠軍後，她手中的綠綺琴被毀，弦斷琴毀之後，她就再也不碰古琴了。真是愛琴如命，沒有了最好的，就不願將就。又或者是她太愛那把綠綺琴了，琴毀之後，她的魂也被帶走了。
真是可惜了一個古琴天才，我曾經把她的所有演奏視頻都看了個遍呢，真不愧是名噪一時的天才少女，我那古琴演奏水平跟她一比，那就是天上的雲和地上的泥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能夠成為跟她一樣的人。」
男孩子似乎很驚訝，嘴巴大張，也跟著搖了搖頭，「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真是讓人惋惜啊，雖然我對古琴圈不了解，但是聽你如此說，也不覺有些失落。不管是什麼領域，天才的隕落都挺讓人傷心的。不過，她既然那麼珍視那把琴，又怎會看著琴被毀呢？不應該重於生命嗎？」
女孩子摸了摸頭，想了想說道：「我也不知道，都是道聽途說，聽說跟她男朋友好像有關係，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過傳世的綠綺琴不是只有一把嗎？既然高小琴手裡的那把琴已毀，這裡怎麼會又出現一把？難道是高仿的？」
說完之後，又把腦袋貼到了玻璃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看了半天，最後無奈說道：「還真看不出真假，畢竟我也沒見過綠綺琴，估計只有高小琴本人能分辨出真假吧？咦，要不拍張照，在網上宣傳一下，或許高小琴看到了，會過來看一眼呢？倘若這把琴是真的，她不會重返古琴圈吧？她可是我的偶像啊。」
男孩子伸手指了指玻璃櫥窗上的字，低低嘆息一聲，「禁止拍照，看到沒？咦，這把琴還不出售啊？還只等有緣人，這家琴行的老闆還真是任性啊。」
女孩子有些失落地看了一眼，跺了跺腳，「好吧，不管是真品還是高仿，反正也算是見識了一下綠綺琴，此生足矣。」
男孩子笑著指了指女生的額頭，「看你這點出息，還說要成為古琴家呢，我看你就適合在家彈古琴。」說罷，兩人說說笑笑地走了出去。
高小琴見兩人已走出琴行，耳邊終於清淨了，像這樣偷聽別人議論自己，感覺還挺清奇。原來外界傳的還挺，額，靠譜，最起碼說出來的都是真的，她的綠綺琴被毀，她再也沒有碰過古琴，兩年前的事確實跟她的男朋友有關，準確點說，應該是前男友了。
想到此處，她又低低嘆息一聲，眼角餘光仍舊看著那把綠綺琴。其實剛剛那女孩子說，也許只有她這個正主才能看出這把琴到底是真是假，但還真的難到她了。
高小琴也像剛剛的女孩子那般，把臉貼在玻璃櫥窗上，雙眼目光如炬，恨不能將玻璃灼穿。光看外表的話，確實可以以假亂真，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用她們琴師的經驗和眼光來看，這張琴沒有琴魂，雖然外表很像，但終究不是真品。綠綺琴傳世千年，歷經那麼多愛琴之人，早就已經有了琴魂，不是一般琴可比擬的。
高小琴心中低嘆一聲，終於直起了身子，可仍舊被吸引著，即使不是真品，但一模一樣的外表卻讓她想起了自己的那把綠綺琴。她看著櫥窗里的琴，目光帶著無盡的溫情，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身後又響起了腳步聲，她以為又有顧客來了，卻忽略了門口的風鈴沒有響，來人不是從外面進來的。高小琴滿含不舍地又多看了幾眼，正準備轉身離開，卻突然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尾音輕揚，好似風吹琳琅，「小姐是位古琴師？」
高小琴霍然抬頭看去，卻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高大男人。男人身穿墨色長袍，頭髮全部梳到腦後，五官精緻，眼眸清湛若水中明月，修長濃黑的眉毛，高挺俊秀的鼻子，嫣然淡色的薄唇，長相有些偏古人，看著就好像從畫中走出來的古代文人墨客。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第一眼，高小琴就知道這家琴行是他的，因為他已經與琴行的古琴融為一體了。不管是外貌，還是穿著，亦或者聲色，全部合二為一，分外協調，竟完全看不出一絲瑕疵。
高小琴呆呆看他，心跳得厲害，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是與古琴的共鳴，還是愛屋及烏？她已經忘記了有多久，沒產生過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了，自從兩年前發生了那事，她的心就好像死了一般，再也沒有泛起過任何波瀾。
此時她的心重新恢復了活力，到底意味著什麼呢？她的眼睛輕眨一下，長長的睫毛帶起流線的弧度，她並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反問道：「先生是琴行的老闆？」
男人似乎並沒有覺得她不禮貌，淺淺一笑，好似五月枝頭的桃花，灼灼其華。他伸出手，聲音依舊清潤，「你好，我是趙夢覺，正是這家琴行的老闆。」
他的聲音好似山間清泉，汩汩流淌在心上，說不出的舒服。高小琴嘴角輕勾，露出一抹淡笑，伸出手與他握了握，「你好，我是高小琴，以前是個古琴師，現在已經金盆洗手了。」
兩人對望一眼，目光糾纏，好似許久未見的老友，倒不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高小琴與他握手的瞬間，只覺有股電流順著交握的雙手傳導到身體各處，每一個沉寂許久的細胞瞬間都被激活了，整個身體都好似在快速增肌生骨，迅速恢復了生機。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隨之而來，纏繞不去，將她的心緊緊地纏繞，讓她心悸不已，有些窒息。高小琴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深處，似乎想要從裡面看出些什麼，聲音都不覺放低了些，「趙先生，我們以前可曾在哪裡見過？」
趙夢覺聞言一笑，若三月春風，輕柔拂面，「準確點說，是我對高小姐比較熟悉，我是你的資深琴粉。不過高小姐應該不認識我，畢竟你的琴粉那麼多。剛剛還以為認錯了人，沒敢冒然打擾，還望見諒。」
高小琴鬆開他的手，再次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還真的沒什麼印象，既然想不起，那就不要再想了吧。她抿唇一笑，淡淡說道：「啊，沒想到這家琴行的老闆竟是我的琴粉，那還真是有緣，不過我從兩年前就沒有碰過古琴了。」
趙夢覺低聲「哦」了一下，又轉頭看向玻璃櫥窗中的綠綺琴，淺淡一笑，如蓮花般清雅，「剛剛見高小姐一直盯著這把綠綺琴看，可是看出了什麼名堂？」
高小琴順著他的目光，再次將視線投向綠綺琴，微微搖了搖頭，「趙先生果然是厲害人，這把高仿的綠綺琴幾乎可以亂真。」
趙夢覺聞言，並沒有驚慌，嘴邊笑意依舊，眉目柔和地看著她，「哦？高小姐說這把綠綺琴是仿品？可有什麼依據？我可是找了很多著名古琴家鑑賞過，他們一致認為這就是真品。此時聽到高小姐如此說，我倒覺得分外新鮮，若是高小姐不嫌棄，趙某願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