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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果走過灰濛濛的田野。天光漸漸暗淡,他眼前模糊起來,覺得懷裡那顆心越來越重,越來越沉,直到把他壓垮在草地上。夜幕降臨了。某個村莊的喧鬧遠遠地傳來。他能看見那裡的畫面像書一樣一頁頁翻過去,人們在每一頁上吃喝,歡笑,跳舞,嘔吐,仿佛沒有心。這本書沒有盡頭,能夠翻到世界末日。人群的聲音漸漸消散在深不見底的夜色中。寂靜降臨了,這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寂靜,是夢特有的寂靜。這寂靜中有隱隱的流水聲。啊,這是誰的夢呀,這個夢不屬於我。雨果意識到,他窺見了心的主人最後做的夢。是夢的重量把他壓垮了。這是雷米在萊茵河邊所做的夢。他的靈魂或許比任何靈魂都急於拋棄肉體,他的肉體也比任何肉體都執著於靈魂。無辜的肉體對靈魂的決絕感到困惑、委屈、憤怒;無辜的靈魂卻不知要對誰表達困惑、傾訴委屈、發泄憤怒。在這顆年輕的心裡,它們就這樣角力,爭鬥,撕扯。還從未有哪顆心經受過這樣的折騰,噼啪,聯結靈與肉的紐帶扯斷了,年輕的心就碎成了兩半。我們常說某某人心碎而死,卻很少有人真的去剖開胸膛,看看那顆心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雷米曾經祈求過老師出現在他的夢中。當他不再做活人的夢,卻終於得償所願。他看到自己站在幽暗的“紅”里,眼前是科隆人約翰孤零零的、敞開的軀體,平躺在光禿禿的地上,巨大的切口裡漆黑一片,深不見底。雷米捂住了臉,因為害怕也因為愧疚,仿佛再看下去就會被它吞噬。

  ——不要害怕。雷米終於又聽見了最熟悉的嗓音。這是他親愛的老師溫柔的嗓音。當科隆人約翰失去肉體,看到浩瀚的死後世界,便陷入了謎樣的、對雷米來說則是殘酷的沉默。我們的語言還無法很好地描繪那個世界。他也許意識到,生前的滔滔雄辯與皇皇雄篇,在它面前不過是走樣的影子、渺小的塵埃。他也意識到,也許身體的開口才是真正的眼睛。當我們敞開了肉體,也終於開闢了讓心通往外界的道路,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更清楚,也讓人真正看清了自己。也許血肉應該有這樣的意義。他對雷米說:不要害怕這軀體,靠近這軀體,摸摸它的裡面……

  雷米怯怯地挨過去,和老師並肩而躺,把手放進他攤開的掌心,把腦袋倚在他的肩頭。他們頭一次如此親近,活著時也未曾如此依偎。

  ——原諒我,老師。雷米說,我把你的心丟了,也厭倦了我的肉體。我太累了。老師,在神眼中,我們的肉體究竟是什麼,靈魂又是什麼呢?

  ——我也不再知道了,雷米。但人們一直說,神是俯察肺腑心腸的神。

  ——怎麼,莫非神也會像這樣,把手探進人的體內翻騰攪動嗎?

  ——不僅如此,他還會把你的心在手中握緊。就像你曾把我的心在手中握緊……

  啊,這些落進肺腑的水滴是什麼呢,原來失去肉體的人也會有淚水;也許對死去的人來說,未知的世界仍然十分廣大。雷米最後聽見老師說:你靠近這傷口吧,雷米,看看裡面是不是有一片星空,中間有沒有你曾尋找的那一顆星星。他猶豫著,向老師敞開的傷口探身過去。深淵般的開口忽然變得無限廣闊,洪水般的星星流瀉出來,淹沒了兩人的身體,灑滿了黑夜,每個星宿都清晰可辨。從天頂的小熊星座中,站起來一個披斗篷的年輕女人。

  我又看到你了,雨果忍不住說,祝福你,垂憐聖母,用斗篷蔭蔽所有夢的千夢聖母。可是我沒力氣再走了,這顆心太沉重,我抱不動它了。起來,雨果,披斗篷的女人說,你不認識了我嗎?我是聖母的使女,是你畫下的烏爾蘇拉,是科隆、少女和旅人的保護人。我幫助迷路和跌倒的人。這夢不是你的,你要描繪的夢還沒有到來。烏爾蘇拉提起自己的斗篷,裡面轉動著無數星宿,每個星宿都是和她神似的少女,從中還能看到佛蘭德聖女露特加德和貝居安少女露特加德的臉。雨果匍匐在地,啊,原來這便是一萬一千貞女:一萬一千是一個無限的數目,是一個飽受祝福的數目。加上烏爾蘇拉本人,就是一萬一千零一,就是比無限更廣闊。世界是一條逆流的河,也許烏爾蘇拉和她的女伴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它的意味。也許是意志讓她們逆流而上,任意遠航。船托舉著知曉自己命運的一萬一千零一個少女,駛向她們的死地,通過死地,駛向最終的自由。她們的血染紅了河流,而烏爾蘇拉拋棄了肉體,上升到星空,成為了指引旅人的小熊星座,因為烏爾蘇拉這名字就意味著小母熊。經過一萬一千零一人鮮血倒灌的萊茵河容納一切,烏爾蘇拉說,河底無所不包,它容納了王國的廢墟,也容納了飽受折磨的心和肉體。而你的時刻尚未到來。起來走吧,雨果,在肉體消逝之前……

  從當時“紅”的編年記事上,人們能讀到這樣的段落:

  “1481年施洗約翰節過後,雨果兄弟完成委託,從科隆返回,並將‘無處安放的心’帶回了‘紅’。托馬斯院長為聖物的回歸舉行了隆重的儀式。聖物安放於聖龕中的時刻,整個蘇瓦涅森林都顫動起來,仿佛有了脈搏。

  在托馬斯院長的眼中,雨果返回“紅”的那天,懷裡抱著“無處安放的心”,看上去幾近衰竭。從科隆歸來後,他變得更加沉默。他把自己關在畫室里,開始沒日沒夜地畫畫。有一天,托馬斯院長終於按捺不住,把雨果叫到了他的書房。他從四處攤開的書卷中抬起腦袋,活像正置身迷宮正中央,請求過路人好心扔給他指路的線頭。他問:雨果,你不想知道故事的結局嗎。雨果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必再聽托馬斯院長講完故事了,因為他知道的甚至比後者所能講述的更多。他只是簡單地說:我夢到了故事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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